第九章、神滅5、
“翼人對你們的智慧很欣賞,”私塾先生說,“所以他給你們留出了一點時間,可以由我來替你們解惑。很多事情看上去複雜,說穿之後其實很簡單。”
“你究竟是什麼人?”安棄問。
“你到底有多少事還瞞着我?”季幽然問。
“你為什麼沒有死?”易離離問。
私塾先生笑了起來:“你們一人一個問題,我卻只有一張嘴,該先回答誰的?”他頓了頓,又說:“我覺得最好是按照時間順序來講,這樣就免得你們你一句我一句夾纏不清了。”
他沉吟了一陣子,似乎是在思索該從何說起,最後他的視線停在了易離離身上,臉上浮現出一絲混合著悲戚、懷念與慈愛的古怪笑容:“太像了。你長得太像你的母親了。這些年來,我經常會想起她,也會想起她肚子裏的孩子,但我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景下和你會面。”
易離離還沒說話,季幽然就忍不住插嘴了:“你是她失蹤的父親,那我呢?你的臉完全不一樣了。”
“的確不一樣,”易離離的父親易允文回答說,“你的父親早就死了,死於他試圖拯救教主的那個晚上。我不過是趁着那個機會冒充了他而已。你現在看到的才是我的真容。”
易允文在二十年前來到了衛原。那時候新興的魔教登雲會尚未開始為禍武林,卻已經在大肆追殺原有的登雲會成員,並且宣傳新的、似是而非的邪惡教義。易允文等麓華書院的書生經過一番商議,認定教主的目的是想掩蓋真相。他一定掌握到了一些真正的關鍵信息,並打算一人獨霸之,所以決不能容許有其他人觸及到。
“那我們只能搶在他之前弄清楚這些事了。”易允文建議說。事實上,即便沒有這個建議,他們也不得不開始逃亡了。於是他們整理好了所有可能會找到一點天神的蛛絲馬跡的地點,瞞着自己的家人不告而別,開始了亡命奔逃的日子。
這些文弱的讀書人一路上受盡羈旅之苦,還得提心弔膽地成天提防着登雲會的殺手們,當他們到達西部邊陲時,都已經困頓不堪。在他們的身後,登雲會的天羅地網正在一點點收緊。他們實際上已經踏入了絕境。
就在此時,他們意外地聽說,位於沙漠邊緣的小城衛原里,有一對盜墓賊兄弟找到了一塊奇怪的石碑,上面的內容無人可以解讀。他們以為奇貨可居,四處兜售,卻沒有任何古董商認識,反而惹來不少譏嘲。他們立即意識到這可能就是他們需要找的東西,於是急忙趕了過去。
這十五名讀書人中,固然有易允文這樣的窮書生,卻也有家境不錯的,隨身帶有不少金錢。盜墓賊毛氏兄弟聽說有人願意買那塊令他們淪為笑柄的石碑,一時間喜出望外,開了一個他們自以為頗有還價餘地的高價,但那些書生看起來是寧肯把自己賣掉換錢也要買下這塊碑,竟然任由他們漫天要價,一口答應了,讓他倆好好後悔了一陣子:早知道這個一口價就喊得再高一點了。
那塊石碑上的文字是一種古老的西域方言,使用這種方言的部族——儺人早已消亡於歷史中。但易允文曾經研究過這種文字,所以大致地把碑文翻譯了出來。書生們焦急地圍在一旁,看着他嘴裏念念有詞,在紙上亂畫些誰也看不懂的符號。最後他把紙一扔,頹然倒在滿是灰塵與泥土的地板上。
“怎麼樣?有關係嗎?”同伴禁不住問。
“這就是我們想要的,”易允文低聲說,“但恐怕又不是我們想要的。”
這句前後矛盾的話讓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易允文慢慢坐起來,苦笑着說:“這塊石碑,取自於儺人的祭壇。儺人所祭祀的,就是我們所苦苦追尋的天神。但在他們的心目中,這並不是天神,而是……天魔。那些僥倖存活的儺人,用他們的眼睛看到了事實的真相。”
那塊石碑所記錄的,是在文明都還尚未開啟之前的古老災劫。這一場毀滅人間的劫難在儺人倖存的祖先中一代代流傳下來,並最終在文字產生后被記錄在石碑上。根據石碑上的簡單記述,在那個可怕的時刻到來時,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間變得昏暗無光,太陽隱沒了,黑暗籠罩着整個大地。接着無數天火墜落,把一切都燒成灰燼。在這之後,長着翅膀的魔鬼在天空中出現,為這一切的死亡與災難作出了解釋。
那塊石碑的正中央,就雕刻着一個這樣的天魔。它正以征服者的姿態飛翔於天空,在他的身下,儺人們在虔誠的頂禮膜拜。然而,他們臉上那種驚恐的意味卻怎麼也無法消除。那些從他們眼中流露出來的黑色的絕望,越過千萬年的時光的迷霧,蔓延到這座大漠邊緣的小城中,蔓延到書生們的心中。
“這只是冰山的一角,”易允文輕聲說,“在這塊石碑之前,它們究竟曾多少次降臨人間呢?”
“於是你們就絕望得想要自殺了?”易離離問,“就算你們都相信這是真的,也不必自殺呀,因為這樣的災劫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度發生。”
易允文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們並沒有真的想自殺,自殺和現場留下的遺書不過是一個假象,用來迷惑那些追兵。所以我們找毛家兄弟買了假毒藥,但這當中出了一點意外,毛家兄弟給我們的不是假藥,而是真的。他們從見到我們起,就想要搶奪我們的財物,這樣的機會當然不容錯過。”
“一群笨蛋,”安棄評價說,“這種事怎麼能隨便相信他人?”
易允文笑了笑:“你可以把它看做是讀書人的單純無知。”
“那你為什麼沒死?”安棄追問。
“那是另一個意外,”易允文說,“我那時正在病中,手不停地發抖,加上心情緊張,不小心把毒藥潑在了地上。好在毛家兄弟給我們的藥量有富餘,所以我又重新配置了一杯,但已經耽擱了一些時間,等到這一杯毒藥剛剛沾到口唇邊,我忽然發現已經倒下‘假死’的同伴們個個七竅流血,而且都是黑色的血,這一點和毛家兄弟描述的效果大不相同。我趕忙檢驗,才發現他們並非假死,而是真的個個送命了。”
季幽然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難怪那天我聽易離離說起此事時,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她告訴我說,在麓華書院一共失蹤了十五個書生,但你喬裝成我父親時,告訴我在衛原縣一共死了十四人。你為什麼當時不索性就說死了十五人?”
“因為你聽說此事一定會去調查一下,數字上的花招瞞不過你,”易允文淡淡地回答,“但麓華書院失蹤了一些讀書人,這樣的消息根本不可能被你注意到。”
季幽然惡狠狠地瞪着他:“所以你活下來了,趕在毛家兄弟之前拿走了值錢的財物,又混進了新的登雲會?”
“混進登雲會是之後的事情,”易允文說,“當破譯那個石碑之後,我就堅信,魔教的興起絕非無緣無故,教主一定是找到了什麼東西。所以我從教主發跡的地方開始調查,慢慢打聽到了那起孛星墜地的事件,並且最終找到了安棄。但我觀察了他半年,始終沒有發現他有半點異於常人之處,我甚至挑唆其他的孩子去欺侮他,把他打得半死,也沒有……”
“你說什麼?”安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好人,原來那些狗雜種成天和我作對,是你安排的?”
“非此不能試探出你的底細,”易允文若無其事,“當我發覺怎麼也沒法證明你的特殊時,我只能放棄,改頭換面混進了登雲會,希望能直接在教主身邊發現點什麼。這很危險,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我苦心鑽營,地位很快上升,成為了刑堂堂主季無咎的得力助手。”
季幽然恍然大悟:“我想起你來了!小的時候,父親身邊總是跟着個人,那就是你!”
“是我,”易允文點點頭,“我得到了他的充分信任,了解了他與教主的過去,並慢慢發現教主和他離得越來越遠,我並不能得到我所想要的。而他對教主忠心耿耿,也沒辦法說動他背叛。正當我束手無策時,那一天晚上,教主吸取翼人時出了差錯,季無咎試圖救他,卻把那無法控制的力量引到了自己身上。當他勉強回到自己的住所時,我意識到那是我最好的機會,所以我故意攛掇他的女兒去扶他,本來想讓他們倆一起死。沒想到季幽然體質上佳,反而因禍得福。我轉念一想,只要能冒充季無咎就夠了,季幽然不死最好,我還能以父親的身份指使她為我所用。反正從此以後我會裝出病體沉重的模樣,只要把房間裏的光線弄得昏暗,她一個小小年紀的幼童,不會分辨出來。”
季幽然聽得勃然大怒,恨不能撲上前去生啖其肉,安棄拉住了她,小聲說:“別衝動。殺他很簡單,翼人怎麼辦?再等等。”
他轉向易允文:“好吧,你這麼多年來乾的事情,我們都清楚了。那麼在這之後呢,你是怎麼和這個翼人攪到一起的?教主哪兒去了?你們跑到克魯戈來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你……”
他嚇了一大跳:“你不是想跟着它去天界吧?你想成仙?”
易允文大笑起來:“我去天界幹什麼?讓翼人把我嚼成渣滓?人間的美好還不夠我去品味嗎?”
安棄猛一激靈:“你和教主一樣,也想要稱王嗎?”
易允文聳聳肩:“誰不想呢?反正天魔降世已經是不可阻止的事了,而他們下一次降世指不定在什麼時候,也許百年,也許千年,也許萬年。何必要為了虛無縹緲的將來而去煩心恐懼呢?倒不如好好地藉助翼人力量享受現在。”
“你幹掉了教主,對嗎?”季幽然問,“什麼時候下的手?”
“就在易離離逃離的那個晚上。”他回答說,稱呼易離離時用的是全名,半點也沒有一個父親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應有的親切。易離離雖然向來對他並無感情,此時也覺得心裏微微刺痛。
“自從冒充了季無咎之後,我就利用這個身份開始打探教主的全部秘密,”易允文說,“當我終於察知翼人的所在時,我就決心要利用它,但並不像教主那樣單方面的利用,而是相互利用。”
他這話說得很大聲,一點也不顧忌,翼人似乎很喜歡這樣的說法,發出一陣岩石摩擦般的難聽聲響,但眾人能判斷出它是在笑。易允文也跟着笑了笑:“教主的愚蠢之處就在於自以為他能掌控一切,甚至於是那種遠遠超越他的力量。但我的頭腦比他清醒得多,我絕不相信我可以任意擺佈這樣一個曾經毀滅整個人間的種族。我只是相信,只要有雙方都能滿意的籌碼,我們完全可以平等地合作,甚至於我承認它的地位比我高也無妨,只要最後能獲得我所要的利益。”
易離離想了想:“翼人所想要的利益,是不是你幫助他擺脫教主,通過登雲之柱回到天界?”
易允文看着自己的女兒:“不錯,就是這樣。灌輸給翼人的毒藥一直由教主親手調配,但他不可能連一應原料都自己準備,這就給了我可乘之機。這些年來,這份毒藥的藥性從來就沒有教主想像中那麼強烈,翼人的身體狀況也遠比他想像中強壯。畢竟翼人雖然不大會像人類這樣搞陰謀詭計,也同樣是智慧生命,人類欺騙了它,它也會如法炮製欺騙人類,何況還有我這樣精明的助手。”
“所以我那一晚逃出時遇到的爆炸,其實就是翼人殺死教主時的響動?”
“不錯,那是我們謀划許久的計劃。那一夜我提前打扮成教主的樣子,在翼人身後躲起來,翼人殺死教主時,教主體內的力量宣洩而出,形成了一次劇烈的爆炸。他的身體頃刻間在爆炸中化為了無數的碎片。此時我再站出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冒充他。反正他為了營造神秘兮兮的氛圍,從來不肯露出真容,卻沒有料到這樣的安排最後便宜了我。”
“那之後,我再一點點騙取登雲會安排在各國朝堂中的內應的信任,安排登雲會起兵。現在魔教的勢力已經煙消雲散,我只需要繼續冒充教主,讓謝謙他們為我打點好一切就行了。順便說,謝謙的真實身份是教主的親生兒子,他是不會背叛教主的。”
安棄哼了一聲,正想告訴他即便是親生兒子也未必可靠,但不想就此讓他心生警覺,於是又收住了口。他想着自己這麼長時間其實都在不斷被易允文玩弄——包括在三隴村時——心情十分不快,一時間都顧不上去消化剛才易允文告訴他的一切。倒是季幽然反應過來另一個關鍵問題:“那安棄有什麼用?教主抓安棄,是因為翼人想要找到安棄,這個小木匠到底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對翼人那麼重要?”
安棄深吸了一口氣,死死盯住易允文。他知道,他終於面對着能真正解答他疑惑的人了。他從出生到現在的種種怪異經歷和奇特磨難,能不能就此結束還未可知,但至少能有一個解釋了。這個解釋他等了二十三年,每一天都沉浸在無窮無盡的困惑中。
易允文上下打量着安棄:“老實說,我一直想辦法既能讓你不被教主抓獲,又能把你帶到翼人面前,殫精竭慮了那麼多年,卻也還不知道翼人為什麼需要你。現在我知道了,卻又不大情願告訴你,因為那樣對你的打擊恐怕太大了。”
“我不需要你廉價的同情心,”安棄回答,“哪怕我是一頭豬,我也需要一個答案來確認我他媽的就是豬。我再也不想成天猜測着我究竟是人是豬還是狗了。”
“某種程度上,恐怕比豬狗還要糟糕,”易允文輕嘆一聲,“你只是一個用人類的屍骸拼湊起來的傀儡,體內沒有一星半點翼人的力量,但你同時又是不可或缺的,因為你的記憶里埋藏着一份地圖,登雲之柱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