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子2、
小木匠滾落山崖的經過如下:下午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虎頭崖的山坡上曬太陽,不知不覺睡著了。到了臨近黃昏時,忽然額頭上一痛,醒了過來原來是村中頑童相互拋擲石子玩,卻不小心打到了他腦袋上,還磕出了血。
小木匠劣跡斑斑,其中之一便是不分大小,睚眥必報。在肇事頑童的驚叫討饒聲中,兩人一追一逃,在懸崖邊亂竄。其他小孩對此場面見慣不驚,自然也無人敢上前阻止,只能悄悄扔點東西給他使絆。理論上,身經百戰的小木匠不會在此狀況下失去平衡,更沒理由會向著懸崖邊摔下去,但他摔了。直到這廝慘叫一聲消失於視野外,孩子們才開始鬧嚷着往回跑。對於小木匠出事,他們與其說驚慌,倒不如說幸災樂禍。
北諒山是北方有名的高峻山脈,位於山脈西麓的三隴村偏僻、閉塞、一般的貧困,但通常情況下也餓不死人,這一點和絕大多數位於大陸北面的普通山村沒什麼兩樣。三隴村有一些很討厭的人,總是給村民們帶來困擾,這一點也和其他山村差不多。
小木匠就是全村最招人討厭的傢伙。沒有人樂意找他做木工活,但其父安木匠死後,村裡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木匠了,而離此最近的鄰村也要走上四五個時辰的山路。
“隨你們的便,”小木匠白眼一翻,“愛打不打,不找我可以去鄰村。”
多數人在這種擺明了耍無賴的威脅之下都被迫妥協了,但村西的牛大力卻真的再也不去找他,寧可吭嗤吭嗤爬山路。去年冬天,牛大力家屋頂的瓦片破了,他踩着梯子上去換瓦片,梯子卻離奇斷裂,若不是當時他還沒爬多高,只怕已經丟了小命。
牛大力一面捂着屁股哼哼唧唧,一面檢查梯子,這一查差點把他生生氣死。原來梯子上的所有鐵釘都被換成了鏽蝕不堪的舊釘子。而該梯子上一次檢修之前,釘子明明都還是新的,修梯子的小木匠自然有重大嫌疑。
牛大力怒氣沖沖地扛着梯子去找小木匠,小木匠正縮在火爐旁喝着茶,聽完牛大力的血淚控訴,懶洋洋地搖搖頭:“證據。”
“放屁!這還需要什麼狗屁證據!”牛大力兩眼冒火,“除了你,還有誰能碰到這梯子?”
小木匠繼續搖頭:“沒證據?那就不關我的事了。沒準是放久了自己銹掉的,沒準是你故意換了釘子要來訛我的。”
談話進行到此顯然已經失去了意義。牛大力揪住小木匠的衣領,不費什麼勁就把他扔出門去。小木匠一聲從村頭到村尾都能聽到的慘號,在雪堆上賣力地打起滾來。不久之後大夫的診斷結果出來了,雖然小木匠渾身上下除了一些表皮擦破外並無明顯外傷,“但他始終說腰疼得厲害,可能是傷到了骨頭”。牛大力為此不得不賠了小木匠一筆湯藥費,其價值約合三架新梯子,換算成釘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這只是從小木匠諸多光榮事迹中信手拈出來的一件,其他諸如偷工減料、拖延工期、偷雞摸狗之類不勝枚舉。按照北方山民們的彪悍民風,這種人被亂棍打死都算是輕的,但除了牛大力等極個別缺點心眼的,沒有任何人敢動小木匠。幾乎每回村務會都有人提出驅逐他,但最終沒有一次被成功執行,因為所有人都害怕,害怕隱藏在小木匠背後的某些事物。每當人們回想起十六年前小木匠到來的情景時就會冷汗直冒,從心底泛出深深的寒意。那一個夜晚發生的事情,恍如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多年後仍然在目擊者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隨着這場夢魘而來的小木匠,充其量算得上是個添頭罷了。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該添頭並沒有真的打算摔下崖去。他成天在此處轉悠,對於崖邊地勢早已瞭然於胸。失足的那一剎那,他已經扯住了垂於懸崖邊的一根粗藤。根據他之前的測試,這根粗藤足以承受五六個小木匠的分量。
然而小木匠還是摔下去了,因為粗藤在他到來之前已經莫名其妙斷掉了,他自信滿滿地伸手一拉,卻完全沒有着力之處,自然也無法止住下墜之勢。這一意外變故導致他之前的計劃全盤落空。我怎麼那麼倒霉?半空中下落的時候,他在心裏憤憤地罵著。
但事情的確發生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無可阻擋的下墜之勢,以及在身邊呼嘯而過的山風。在來得及想到這般跌下去會有什麼後果之前,他就已經嚇暈了。
這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完全不知曉,但在昏迷中,他卻再度進入了那個纏繞他多年的夢境。這個夢從他記事開始就不斷地在夜晚浮現,一次次在黑暗中佔據他的頭腦。但這一次,在親身體驗了從高處下墜的恐怖感覺后,這個夢中的一切細節卻變得分外清晰。
——他在飛翔。在那些一遍遍重複的夢境中,他總是飛在高高的雲端。他的背上有一對寬闊而健碩的翅膀,在白色的雲層中有力地揮動着。在他的身畔,還有無數和他一樣長着翅膀的人,自由的、無拘無束地在天空中飛翔,如風般雄壯,如陽光般耀眼。
他們劃過藍天,掠過太陽,大地在腳下顯得那麼的渺小。他甚至能看到地面上,那些沒有翅膀的普通人們,跪在地上,向著他們頂禮膜拜。
那是個多麼美麗的夢,甚至令他每次醒來時都不願睜眼,只希望能再多回味一刻那種感覺。但最終他還是會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家中窄窄的木板床上,當視線漸漸習慣了黑暗之後,那些粗陋的傢具慢慢刻在了眼中,鼻端是一陣陣輕微的霉味和糙米飯的焦糊氣息。老木匠正在隔壁酣睡,響亮的鼾聲透過薄木板牆鑽入耳朵。這樣的巨大反差,每每令他的心一陣緊縮,悵然、憤恨、失落、哀傷……種種複雜的情緒混合在一起。
然而這一次不同,醒來時,眼中所見到的不是熟悉的房間,而是……星星。他似乎正躺在野外,面朝著天空。他緩緩支起身子,冷不防右手一下按了個空,險些失去平衡。定睛一看,小木匠差點嚇個半死:他竟然身處一棵大松樹的枝丫上,而這株松樹並非紮根於泥土中,而是從危崖上探出,懸於萬丈深淵之上。他趕忙死死抱住身下的枝丫,生怕一不小心跌下去摔成肉泥。
這時他才慢慢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想起自己是如何掉下來的,不由得一陣迷糊。自己分明是從虎頭崖墜下的,但此處卻是與虎頭崖遙遙相對的鳳仙嶺——難道真的是飛過來的?
還沒來得及高興,身邊已經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帶你過來的。”
他趕忙回頭,才發現身邊更高的一根樹枝上,還坐着一個人。此人看來四十歲左右,眼神像刀鋒般銳利,但那張總是帶着笑意的臉卻又令他看來很和善。小木匠仰起頭喊道:“喂,是你救了我?”他話雖如此問,語氣卻好似是他救了別人。
“可以這麼算。”對方回答。
“什麼叫‘可以這麼算’?”
“因為你想要抓的那根樹藤是我故意弄斷的,所以我雖然接住了你,也算不得是救你。”這個面相和善的男人一面說,一面晃動着手指,上面纏繞着一根極細極長的透明繩索。
小木匠瞠目結舌地看着那根繩索,過了好半天才哼了一聲:“我就說一定有人偷偷搗鬼……喂,有吃的嗎?”
對方笑意更濃:“我還以為你會跳起來揍我一頓。”
小木匠撇撇嘴:“第一,我現在餓得沒力氣了,要揍人也得先吃飽;第二,就算有力氣,我也一定打不過你。”
男子點點頭,扔過來一塊又冷又硬的麵餅。
“第三,打不過沒關係,你會慢慢找機會偷襲我,或者用別的辦法報復我,對嗎?”男子悠悠地說。
小木匠愣住了,費力地咽下嘴裏干硬的麵餅:“你怎麼知道?我可從沒見過你。”
男子反問:“你叫安賜,十六歲,家住村西第四間屋,三隴村唯一的木匠。父親老安木匠,於四年前去世,旁人都叫你小木匠,對么?”
小木匠死死盯着他,並不回答,男子又說:“你從小到大就莫名其妙地受人歧視,大人不願親近你,同齡人都躲着你,連你父親也不願意和你多說話。所以你生性頑劣,專喜挖空心思與人作對,已經成了村裡一害,對么?”
小木匠忽然笑了起來:“所以我現在不叫安賜了。賜不就是送的意思么?我覺得我不像是送來的,倒像是被當成垃圾扔在這兒的,什麼賜不賜的不合事實,但我自己想改名,又覺得叫‘安扔’‘安丟’實在太難聽。後來我問了村裏的私塾先生,他教了我一個字,我覺得蠻順口的。”
“什麼字?”
“棄,拋棄的棄,也就是扔的意思,”小木匠說,“所以現在我的名字叫安棄。”
“我叫丁風。”
“管你叫什麼……你把我這個小木匠抓到這兒來,想要幹什麼,請我給你打副棺材嗎?”小木匠當此險境,又不知對方底細,嘴上卻不肯稍微收斂一點。
丁風居然一點都不生氣:“我如果死了,曝屍荒野也就是了。我只是不想讓你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你的這個計謀,充其量能瞞住那些愚昧的山民,要躲過想抓你的人,可不容易。倒是整個三隴村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小木匠安棄臉色大變,下意識地想要退後兩步,卻發現背臨深淵、無路可退。他放下手中的餅,結結巴巴地問:“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自己清楚。這些日子以來,北諒山山裡山外的各個村莊都接到通告,要徵調各村的十六歲以上男子入伍,寧國準備與雒國開戰。你也知道,村裡人都很討厭你,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把你送走,所以你才想出這個主意,打算假死避難,等抓丁結束了再回去。”
“你還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小木匠咕噥着,“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找不到一個山村裏的沒啥手藝的小木匠又有什麼關係,他們還能花力氣專門抓我不成?你和我開這麼個大玩笑,又是想幹什麼?”
丁風一聳肩:“天亮之後你就知道了。”說完這句話,他就往樹上一靠,不吭氣了。安棄滿腹疑團卻得不到解答,這一夜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在夜風中冷得瑟瑟發抖,還要隨時提防滾落下去的危險。偶爾偷眼看這個奇怪的男子,似乎一直都沒睡,只是出神地看着夜空,似乎那上面有金子要掉下來。
“你到底在看什麼?”天亮時,安棄終於忍不住問。
“我只是在等。”丁風透過松樹的針葉注視着緩緩升起的朝陽,那陽光已經由柔和逐漸變得刺眼,令人很難直視了。
“差不多了。”他突然說,然後一把抓起安棄。安棄只覺得身上陡然一輕,隨即如騰雲駕霧,隨着對方在山間縱躍。到此時他才知道,夢裏的飛翔和現實中的飛翔差距實在太遠,夢裏可不會把人顛得頭暈眼花、苦不堪言。在這個遠離大海的地方,他卻想到了漁民和水手們才能體會到的暈船。
“暈船”結束時,安棄迫不及待地從丁風的魔爪下掙脫出來,撲到一旁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由於過去半天之內只吃了一張餅,那種乾嘔的感覺更加難受。等他終於緩過勁來,才顧得上打量四周。
短短一小會兒工夫,他已經被帶到了三隴村旁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個三隴村的全貌,看上去,這裏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至少在此時,村裡人都還活着,並沒有變成一具具挺屍倒在地上。他們都在村裡活動着,從半山望下去,恰如一群小小的螞蟻。
但從丁風遞給他的千里鏡里細看下去就能發現不對。從千里鏡黑色的小圈裏可以看到,人們只是有的在村裡隨意走動,有的在下地勞作,但一個個都顯得動作僵硬,有的乾脆無緣無故摔跤。
“他們這是怎麼了?腦子都被驢踢了?”安棄困惑地自言自語。他對同村人素無好感,說起話來也是刻薄非常。
“倒不是被驢踢了,都是怕的,被人收拾了,”丁風事不關己地說,“那些士兵們就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等你一回村,就會動手把你抓起來。喏,注意那個草垛。”
安棄悚然,仔細看下去,人們的情形的確都很奇怪,一個個目光慌亂,不少人臉上還帶着傷痕。他們顯得十分緊張害怕,以至於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自己絆一跤,然後又趕忙爬起來繼續走。
而在丁風所指的那個草垛背後,安棄看見了金屬的反光,再仔細看去,隱隱可以見到紅色的帽纓。他終於感到了不對勁,放下千里鏡,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看來他們真的被人威脅了。按你的說法,是為了我?憑什麼?”
“所謂徵兵入伍,本來就只是掩人耳目,”丁風說,“最終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抓你一個人,不過他們只知道你在北諒山中,具體哪個山村卻不知道,因此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合乎年齡的人統統圈起來——其中總會有一個是你吧。”
“至於這些村民,”他繼續說,“我想他們原本只是幸災樂禍,巴不得你被抓走,誰知到給自己惹來了大禍。既然確定了你就是這個村的,知道你存在的人自然必須要被滅口。但敵人或許並不相信你真的會死,並且認為你可能回到村裡,所以暫時不殺他們,以便誘使你回村,落入他們的圈套。”
“等會兒等會兒,先打住!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安棄哼哼唧唧地說,“他們為什麼要費那麼大力氣抓我?旁人又為什麼要被滅口?我他娘的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破木匠,全部家產還不夠買兩斤豬肉,怎麼突然之間變得和香餑餑一樣了?”
他惡狠狠地瞪着丁風:“你又是誰?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話?”
丁風淡淡地一笑,突然閃電般出腳,在安棄腳下一絆。安棄還沒摔到地上,他又伸手抓住了安棄的腳踝,將小木匠倒提起來。
“你並沒有選擇不相信我的資本,所以不妨心平氣和一點。”丁風的笑臉依然顯得很和善,似乎方才那一連串乾淨利落的動作只是收拾了一隻野兔。
他看着安棄那張由於上下倒置因而顯得奇怪的臉:“我願意告訴你的事情,不用你問也會說;否則的話,你多問一句,也許就會收到我一點特殊獎勵,你明白了嗎?”
安棄不吭聲了,甚至連掙扎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丁風滿意地點點頭:“識時務者為俊傑。”一鬆手,安棄重重摔在地上,好似一張肉餅。暈頭轉向之中,他聽到丁風說:“你唯一的選擇就是相信我。十六年前,是我把你寄養到這裏的;十六年後,也只有我能救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