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莫比烏斯環
故事簡言之就是一具焦屍引發的鬧劇,屬於典型的黑色喜劇,當年的《瘋狂的石頭》走得就是這樣的路子。
炫技般的連環敘事,陰差陽錯的人物關係,錯上加錯的故事走向,多條線索連環交織。這樣的電影其實不少,比如科恩兄弟的《血迷宮》、《11點14分》、挪威電影《獵頭遊戲》,甚至昆汀的《落水狗》和蓋里奇的《兩桿大煙槍》……
電影發展100多年以來,其實任何故事幾乎都形成了一種模式,包括《心迷宮》類似的電影,通過一件物品推進了多條平行敘事線上的人物關係,在故事結構上玩平行時空的概念,故事角色身處漩渦中心處於當局者迷的狀態。
以觀眾作為上帝視角審視整個事件的發展,如希區柯克善用的“桌子下的定時炸彈”概念,給觀眾提供宏觀的戲劇化脈絡,更能具有各自人物和情節的帶入,從而達到典型的影像的二元性,帶來極致的觀影效果。
所有故事發生在一個小山村,格局很小,開場帶入感不算強,但通過一些細節交代人物關係,在以屍體出現為節點而引發的連鎖反應,至此分離出三大主線。
這三條線索在敘事上各有先後,實際上乃是平行時間,電影取巧的地方在於對敘事先後與平行時空的掌握,給觀眾造成了強烈的懸念,三段故事彼此獨立,但互為補充和呼應,後面的故事解釋前面留下的懸念,而前面的故事又照應了後面的故事發展。
片中人物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來審視事件,對彼此之間的作為並不知情。但觀眾作為上帝視角,通過三段故事的互相呼應和陰差陽錯的人物關係,雖然故事之間環環相扣,但觀眾對整個事件脈絡有着清晰地認知。這就是桌子下的定時炸彈概念,也是該片令人叫絕之處。
雖然以群像的方式呈現,但並不顯得雜亂,對每一個人物的性格塑造以及為將來行為的鋪墊都十分到位。每一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又決定了他們各自的選擇和面臨的困境糾葛。
正直的但十分袒護自己兒子的村長,不得不為了保全兒子而焚燒屍體,並在接下來幾天中掩飾自己,不停地面對心靈的拷問。
想要擺脫父親但實際上又非常在乎父親的宗耀,在知道農村女友懷孕的消息之後為了不破壞父親的名聲而不惜殺人。
美麗的麗琴,徘徊在一個自己不愛的有家庭暴力的男人、一個自己錯愛的窩囊的不敢承擔責任的男人和一個憨厚老實有賊心沒賊膽的光棍兒之間,最後選擇獨自一人面對所有事情。
窮困的白虎哥哥嫂嫂,因為換不起弟弟欠下的賭資,最後只好想出下下策上演一招兒弟弟假死的大戲,而不知道棺材裏的人就是弟弟。
這樣的人物刻畫方法,讓全片瀰漫著一種荒誕的真實感。說它荒誕,是因為總是在一些關鍵時刻出現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情景。
比如白虎被宗耀一推就死了,比如王寶山在妻子大着肚子的時候還跑到明琴家裏偷腥,比如陳自立失足掉下山崖,比如白虎的哥哥想到假借屍體來躲債。
但說它真實,則是因為當把以上的種種荒誕場景,放回到中國農村的現實中去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細細想來,就會發現片中每一個人的每一次選擇,每一次行動背後的邏輯,都是可以理解的。
讓一具無名之屍的故事成為可能的原因之一,是當下農村越來越疏離的人際關係。縱觀全片,反映出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向城市大量轉移從而導致村子裏人與人之間,甚至是親人與親人、愛人與愛人之間的關係的疏離。
聽到陳自立的死訊之後,村民們表示沒有他的電話,而村長也是翻箱倒櫃之後才找到了他的聯繫方式。白虎的哥哥也聯繫不到白虎,一方面因為他欠債躲債比較難聯繫,另一方面則是他到城裏打工也疏於和家裏聯繫。
在如今這個流動性如此之強的時代里,和人失去聯繫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鄉村中那種親緣紐帶在城市化的衝擊之下逐漸開始斷裂。而正是在這樣一種親情紐帶開始斷裂的大背景下,無名之屍維持無名,才能成為可能。
在一個弱關係的社會中,一個個體的突然消失變得那麼不顯眼,那麼得無法引起關注。因為對於村民來說,親人的消失可能已經變得見怪不怪。
讓整個故事走向更加錯綜複雜的,是在父權制的社會中人們對於女性的態度。名聲在村裡是個大事兒,尤其是女人的名聲。白虎一開始便是以此為把柄,要挾宗耀。
因為不管是黃歡,宗耀還是白虎,他們都清楚,一個未婚先孕的年輕女孩在村子裏的生活將變得多麼艱難。而這也是為什麼黃歡會選擇用假懷孕這個計策來逼婚,黃歡心裏清楚,作為女性,一個年輕未婚的女性,這是她留住宗耀的砝碼。
麗琴因為年輕時候和王寶山在一起,遭到他父母的反對。舊情人當年悔婚逃避責任,讓她變成了人們眼中沒人要的女人,貶值的女人。
人過中年之後,因為怕在村子裏遭人非議,當著眾人的面拒絕了幫舊情人做不在場證明。對於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外嫁來本村的女人,生活是困難和苛刻的。
她得守婦道,學着收斂自己的美麗,否則會被人說成是狐狸精;她得忍受丈夫常年的家庭暴力,否則會被人說是不賢惠;她得在公共場合否認自己和她真正愛的人的感情,否則會被人說是放蕩、不檢點,從此在村子裏抬不起頭。
以上種種的因素,不論是社會關係的弱化,還是強大的父權制的影響,讓荒誕變成可能,變成現實。讓影片中的每一個人都別無其他選擇。
這種片中人物的無可選擇,帶給觀眾的最大的體驗,是沒有辦法擅自做出任何一種評判,道德上的或價值上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動機、立場,放在每個人所處的微觀情境中,他們的行動都是合理的無可批駁的。
而恰恰是每一個人的行動,暗自推動着一具屍體從無名變得具名化,最後又回歸無名。
看完劇本,令丁誠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麗琴。
讓人想起章詒和筆下的劉氏女和楊氏女,從某種程度上甚至覺得她才是主角。
其他的所有人,則協助她完成了她幻想了一次又一次的完美的殺夫計劃。在這個過程中,她借他人之手殺死了丈夫,也認清了舊情人的本來面目。
最後站在丈夫的墳頭邊上,回望身後出殯的隊伍。那麼淡然,那麼美麗。然而現實生活中的麗琴們也許沒那麼好的運氣。她們有的鋃鐺入獄,有的以命償命,有的還在等待着命運對自己的審判。
乍一看很複雜,其實很簡單,兜了一個圈子,原來的屍體最後還是原來的屍體。這樣的劇情編排很有趣,可以想像的到這樣的故事是怎麼來的,最基礎的是一個莫比烏斯環的結構,也可以稱之為銜尾蛇。然後在這個環狀結構中不斷的加入各種人物和情節,不斷的豐富因果關聯。完成最整體故事之後,再將其打亂成三段故事,從而變成《心迷宮》最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