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雲再起
晉太熙元年四月。
入了夜的洛陽城安靜地不像一座城,因着宵禁,人們早早地便緊閉房門,在幽暗的油燈或更為昏暗的月光下度過漫長的黑夜,這是洛陽城百姓們日復一日的生活,他們早已適應了這黑夜的寂靜無聲,因此,當空無一人的街道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喧囂后,不論是還在忙着最後一點活計的婦女,還是已經扯起呼嚕的壯漢,不論是不甘心就此睡覺而哭鬧的孩童還是早已不能按時入眠的老者,他們無一例外地伸長了耳朵,幸災樂禍地等着巡城的軍隊將此時還敢逗留在外的人抓起來,那麼,明天天一亮,他們便有好戲看了,因為這些違反宵禁的人會被當著眾人的面痛揍一頓。
不多時,黑黢黢的街道被照了個通亮,外面的嘈雜聲更大了,有人陸陸續續通過的腳步聲,也有馬小跑而過的落蹄聲。臨街的居民中有膽子大的,便偷偷將窗子扯開一點縫隙,通過縫隙朝外看去。外面並不寬敞的街道擠滿了人,他們穿着一水兒的鎧甲,每人手裏舉着一個火把,呼呼的火焰照在他們臉上,將他們皺着眉頭的臉印得格外猙獰,在前頭領隊的口令下,他們朝着不同的方向四下跑去,列隊整齊,腳步堅定。只這一眼,門裏的人就不敢再看,上一次街上聚了這麼多人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次聚的人散了,天下便換了主人,曹魏就變成了晉。難道,這天下又要變了嗎?
洛陽宮中,所有人也是神色慌張,腳步匆匆,只是沒有人敢大聲喧嘩。一個小太監帶着一個身材微胖的男子,一路小跑着往前趕着,那男子顯然許久沒有這樣跑過,沒多久,他便停下腳步,將寬大的袖子的一甩,一屁股坐在石子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嚷嚷道:“不跑了不跑了,跑不動了。”
前面的小太監聽見男子在後面嚷,也停了一下,回頭一看男子已經坐下了,他也是滿臉無奈,只得折回到男子身邊,又作揖又苦求道:“好殿下,兩步路就到了,您再忍忍。”
男子搖搖頭,索性往後一挪,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緊緊環住凳子:“你們就會哄我,別的不識,路我還認得。”
小太監急得也顧不得其他,伸出手就去拽男子,一邊哀求道:“殿下,陛下病重,該到的可都到了,您再晚點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就來不及吧,”男子篤定了不願再挪一步:“要不就讓我乘輦。”
“怎麼能來不及?您可是太子,您要是來不及,太子妃娘娘非殺了奴才不可。”小太監急得抓耳撓腮,乾脆板起臉唬道:“是太子妃娘娘要您跑着去的,要快。”
男子頓了頓,聲音也小了下去:“太子妃,讓我跑的?”
小太監趕緊點點頭:“太子妃讓您無論如何跑快點。”
男子縮了縮本就不長的脖子,站了起來,嘟囔道:“既如此,我就跑吧。”
男子說完,又跟着小太監向前跑去,穿過一座又一座宮殿,終於在太極殿前停了下來。太極殿四周掛滿了燈籠,為這黑夜平添了一些光亮,殿前跪了許多人,這些人發出幽幽的哭聲,讓氣氛本就詭異的太極殿更是多了幾分可怖。
男子好奇地四處張望了一下,問小太監道:“父皇病了許久,他們就在這哭了許久,真心還是假意?不累嗎?”
小太監卻不接這茬,只交代說:“太子殿下,太子妃等着您呢。”
男子聽了這話,帶着滿臉的不情願往太極殿中走去。皇帝的寢殿外跪滿了宮中的后妃們,一個個梨花帶雨,哭得傷心難抑。司馬炎乃是晉朝的開國之君,他雄才大略,掌權篡位滅東吳一統天下;他治國有方,革新政治發展經濟成就太康之治。可是,英雄終究難過美人關,司馬炎的後宮自然也是百花齊放,爭奇鬥豔,眾人為博皇帝青眼,無不使盡了法寶,算盡了機關,可即便如此又怎樣?如今那個能帶給她們無盡富貴的男人正躺在裏面,生死一線,而她們,只能毫無辦法地跪在門口,掉幾滴眼淚,既為那個帶給他們無限歡樂和痛苦的男人,也為自己了無希望,看不到光明和盡頭的後半生。
賈南風跪在後面,她不是司馬炎的后妃,她是太子司馬衷的太子妃,她的命運不會同眼前的這些女人一樣。這些女人都怕司馬炎死,可她卻在心裏盼着這一天盼了許久,除了對權力的渴望,也因為司馬炎不喜歡她,而她不喜歡這種被人厭惡的感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隨時能決定她余后的人生。這種不安定感,即將隨着司馬炎的死亡而消失,她將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想到這,賈南風攥緊了拳頭,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翹了翹,接着她將目光投向外面,不知道那個痴傻的夫君為何現在還沒有出現。太子司馬衷天生痴傻,能保住太子之位除了因為先皇后對司馬炎以死相逼外,也因為賈南風的步步為營,現在到了關鍵時刻,她祈禱着司馬衷不要惹出什麼亂子才好。
賈南風正胡亂琢磨着,終於看到司馬衷探頭探腦地進到了殿內,她趕忙起身迎上前去,替夫君擦了擦滿頭的細汗,接着望向跟在司馬衷身後的小太監,不滿道:“怎麼這麼慢?”
小太監“撲通”往地上一跪,臉上和脖子上的汗“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着,嘴裏卻是半天吐不出一句解釋。其實不用他說,賈南風也知道,司馬衷八成是和那些小宮女們不知在哪玩些什麼“躲貓貓”的無聊遊戲,讓下面的人尋了半天沒有尋着。
賈南風懶得再理小太監,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司馬衷說道:“進去后,不要直接哭,等父皇跟你交代完再哭,若父皇提到傳位之事,你一定要推辭,說父皇龍體康健,不日就能痊癒……”
未等賈南風說完,司馬衷便一臉為難地打斷道:“你說那麼多,我如何記得住?”
賈南風嘆口氣,給司馬衷正了正衣冠,好言哄道:“那我不說了,你進去吧。”
司馬衷立馬露出一個笑臉,點點頭,朝父親的寢殿內走去。
房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司馬衷皺着眉掩了掩鼻子,然後伸着腦袋向卧榻望去,只見寬大的卧榻上,司馬炎半倚着,雖已是虛弱至極,卻還是帶着微微的笑意,跟身邊立着的一個男孩親切地說著話,司馬衷認出了男孩是自己的兒子司馬遹,只是這個兒子一直養在司馬炎的身邊,與作為父親的他並不親近。
司馬遹的身後是皇后楊芷。楊芷是先楊皇后的親妹,當年,先楊皇后病重,放心不下自己的傻兒子,便懇求司馬炎立堂妹為後,並把兒子託付給她,這才安心地閉上眼睛。楊芷不善權謀,倒是對司馬衷視若親子,司馬衷雖痴傻,然而並非不知好壞之人,對她亦甚是親厚。立在下首的則是太尉楊駿,楊芷的父親。
司馬衷低着頭走到榻邊,方跪下,道了一聲“父皇”。
司馬炎將目光轉向這個痴傻的兒子,嘆了口氣,說道:“為父不指望你能成什麼事,只要以後,你將帝國順順利利交到遹兒的手中,便是功勞一件。”
司馬衷一聽,立時嚎啕大哭起來,他邊哭邊努力地回想着賈南風教給他的話:“父皇身體康健,不日,不日就會,就會……”
“好了。”司馬炎皺皺眉頭,將目光轉向立在下方的楊駿,緩了緩,深吸一口氣,說道:“楊卿,朕就把太子交給你了。”
楊駿聽了這話,眼淚也是奪眶而出,他跪伏在地上,邊叩首邊道:“臣定不負陛下所託。”
司馬炎點點頭,又看向司馬衷,頓了頓,說道:“你那個太子妃,你當好生看管才是,不要任她胡來,鬧出禍事。”說罷,他又對楊芷交代道:“你也莫要萬事由着他們,你終究是長輩,該提點的還要提點,不能因為賈南風是你堂姐選中的人,你就什麼話都不敢說,你是皇后,以後是皇太后,要管的起事才行。”司馬炎顯然是費了力氣才說出了這一長串的話,這些話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可他還是忍不住要繼續說,因為他不放心,既不放心兒子,也不放心孫子,這絮絮叨叨的背後是他的不甘與不願。
楊皇后垂下頭,恭順地道了聲“是”。
司馬遹抹了抹眼淚:“孫兒能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好祖母。”
司馬炎見狀,再嘆了一口氣,揮揮手對眾人說道:“遹兒留下來陪我,其餘的,都走吧。”
天剛剛大亮,司馬炎不甘心地咽下最後一口氣,帶着無盡的留戀離開了人世。謚號武皇帝,廟號世祖。
皇太子司馬衷即位,立太子妃賈南風為皇后,尊繼母皇后楊芷為皇太后,立唯一的兒子司馬遹為皇太子,以太尉楊駿為太傅,輔佐朝政。改年號為永熙,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