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浮世三千 第三章 追花逐夢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三章 追花逐夢

嘉禾二十二年。

初春的清晨,忘憂山上大霧瀰漫,陽光似乎穿不透那濃厚的白霧,朦朦朧朧叫人看不清,空氣清冽帶着些寒意,伴隨着忽近忽遠的幾聲鳥叫。

兩個人影蹲在竹林里,吭哧吭哧地在刨坑。

阿堯看着自己一身髒兮兮的泥土,再看對面蹲着的逐安,十分的氣憤!

明明都是在刨坑,為什麼逐安看上去像是在喝茶賞花,十分的從容而優雅;而他就像是從爛泥地里爬出來一樣,十分的狼狽。

看了好多眼實在忍不住了,阿堯開口問道:“為什麼你刨坑身上沒沾泥巴?”

逐安聞言抬起了頭,笑着望着阿堯,不慌不忙地說:“可能是天份吧。”

他着一身月白色的長袍,面如冠玉,含笑的眸子若有星辰,眼神溫柔的像一汪微醺的酒,溫潤如玉,氣質出塵。握着小鐵鏟的手,指節勻稱,手指修長,像是握着一把劍。

這麼蹲着刨坑也不見絲毫的窘迫,反而頗為認真又愜意。

聞言,阿堯幾乎要被氣得吐血。

天份?真是人比人能氣死人。同樣在忘憂子門下學醫,他開始學的時候,逐安還是個襁褓里的小嬰兒,結果呢,人家天賦異稟,短短几年已經精通醫理,一雙妙手診斷的分毫不差。有時候遇到有人請忘憂子下山出診,忘憂子直接放心的讓逐安一人去,還都處理的妥妥帖帖,十分可靠。

單說一件事上有天賦就罷了,他也不至於覺得如此心塞。可逐安不僅學醫有天賦,習武也很有天賦!忘憂子閑暇時也教一些劍法,教的很簡單,沒有任何複雜的招式,門下稚子練習兩三遍就會,可逐安對武藝的造詣完全不亞於醫術,如此簡單的劍法他也不覺的枯燥,反覆練,簡單的幾個招式,在他手中,硬是舞出一種賞心悅目之感,還變得威力十足!對音律跟博弈同樣都所有涉及。

然而,最可怕的不是有天賦,最可怕的是有天賦還勤奮。

逐安每天雷打不動的認認真真的做功課,練劍,看書,風雨無阻。聰明又好學,忘憂子點撥一分,他就學兩分。日復一日的堅持可太難了,也許就這一點已經叫他望塵莫及。

哦不,最可怕的不是有天賦還努力,是有天賦又努力還謙虛。

別說驕傲了,逐安連一絲自豪的神色都沒有過。要讓他評價逐安,他只想用老僧入定這種狀態來描述,逐安對誰都是溫和耐心的,面上總帶着溫和的笑意,有一種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淡然,嗯……甚至是漠然。

他毫不懷疑,逐安可能已經看破紅塵,隨時準備遁入空門了。

這種近乎死水的心態真的是一個少年人該有的嗎?

在心裏編排了逐安一通,阿堯嘴角抽搐的說:“你還真敢說啊!”

可是他說的好像又是無法反駁的事實,這可真是太讓人火大了。

這時,竹林外的小徑上跑來幾個小童,望見了他們又嘰嘰喳喳的圍了過來,手裏提着很多盒子。

“逐安哥哥,阿堯哥哥!”小童們齊聲打了招呼。

逐安也笑着回了。

阿堯卻板着張臉,十分的不痛快,他頗為幽怨的說:“你們爹娘又來看你們啦!”

小童們雀躍的搶着回答。

“是啊是啊,我阿爹來了!”

“我阿娘也來了!”

“我阿爹還給我帶了桂花圓子,核桃酥……”

阿堯是個孤兒,從小被忘憂子撿了回來。忘憂山上小童都是同他這樣無家可歸的孩子,但也有很少一部分是忘憂山附近村子裏十分貧困潦倒的人家實在供養不起孩子,就把孩子送到忘憂山上,忘憂也很隨性,並不區別對待,想跟着他學習的就學,不想學的就幫忙跑跑腿。平日裏他們自己種種地,自給自足解決溫飽,等不想待在山上了就可自行離去。

忘憂子雖然願意收留他們,但仍是不願被外界打擾,訂了規矩,每隔三個月的月初,他才會打開山上的迷陣,他們的父母被允許到山門外看一看自己的孩子,然後就會帶些東西禮物來給孩子。

阿堯可從來沒人來看他。

逐安聽着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分享自己從爹娘那得到什麼禮物,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十分專註而認真。

阿堯一愣,逐安也是沒有人來看他的。

他的父母就葬在後山。

他想起逐安還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見到有父母來看孩子,小逐安就一個人躲在山門口的竹林後面,看着那些孩子同父母親團聚。

阿堯找到他的時候,人已經散了,逐安乖乖的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問道:“你的爹娘什麼時候來看你?”

阿堯搖搖頭道:“我爹娘死了,不會有人來的。”

逐安沉默了一會,又問:“那我的爹娘呢?他們什麼時候來看我?”

阿堯當時年紀也很小他不知道能不能說,但他是見過逐安的雙親的,他拉着逐安跑到後山,指着那座爬滿青草的墳墓。

那是阿堯記憶里,逐安唯一一次失態。

小逐安傷心地跑去質問忘憂自己的父母怎麼死了。

忘憂詫異地瞪大眼睛,表情十分難看,第一次對他疾言厲色:“你知道什麼!”

阿堯嚇一大跳,好在逐安也沒說是他講的,只是紅着眼睛固執地看着忘憂。

忘憂心如刀絞,卻什麼都沒說。

後來如何了?阿堯有些模糊地想着,好像就是從那天起,逐安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對什麼事都竭力去做好,對什麼事都溫和地笑着。

他不懂逐安怎麼想的,可是關於這件事逐安再沒提過一句,大約逐安是放下了吧?

見阿堯竟然聽着走神了,有一小童不滿的撲上去,抓着他的袖子搖晃。

“阿堯哥哥,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們說話呀!”

阿堯回過神,他趕緊說:“聽了聽了,你每次說的都一模一樣,無趣的很,我都會背了!”

那小童嘟着嘴十分委屈:“怎麼可能!”

眼看就要哭出來,逐安趕緊把他拉過來拍拍他的背安慰說:“你阿堯哥哥唬你的,別聽他的。”

那小童果真又喜笑顏開。

見狀,阿堯沒好氣的說:“你這小兔崽子,那麼大的人了還要哄?羞不羞!”

那小童抱着逐安的胳膊做了個鬼臉:“不羞,我還小!”

阿堯惡狠狠的磨了磨牙。

“哥哥,你們挖坑幹嘛?”有小童看到他們手裏握着的小鐵鏟湊近了好奇地問道。

逐安從一旁摸出一個圓滾滾的土豆,“種土豆。”

阿堯又掐着腰忿忿道:“是啊,你們的師祖罰我們把這塊地種上土豆!”

方才那小童氣鼓鼓的說:“阿堯哥哥被罰很正常啦,為什麼逐安哥哥也要被罰?”

“就是就是,逐安哥哥才不會被罰!”

“……”

阿堯把手裏的小鐵鏟一丟,面色一沉,大怒:“你們這些小兔崽子給我說清楚,罰我怎麼就正常了?”

小童們想起每回只要認錯了一味葯,忘憂師祖就會吹鬍子瞪眼睛的十分生氣,然後罰他們背一整本草本集。

若是阿堯有鬍子,想必現在一定也是吹鬍子瞪眼睛的,這同發火的忘憂是一脈相承的。

果然,把一群小童嗚哇哇全嚇跑了。

阿堯佯裝發火嚇跑了小童們,心裏終於痛快了一些,他這才拍拍手大笑着撿起被他丟遠的小鐵鏟,蹲下來繼續吭哧吭哧的挖坑。

逐安望着他,誠懇道歉:“不好意思阿堯,是我連累你了。”

阿堯白他一眼,十分嚴肅地說:“真覺得抱歉,你就給我表現的像是被懲罰了在刨坑一樣啊!混蛋!”

說是被連累,阿堯可不這麼想,他甚至覺得這件事就是忘憂子單方面的錯,而且還替逐安覺得委屈!

當然,這句話借他十個膽子他也是不敢當著忘憂面說的,但照着逐安這修禪的架勢,逐安更是不會說的。

逐安從小到大對忘憂是十分的溫順聽話,從來都是恭恭敬敬,生活起居處處親力親為得十分周到,半點忤逆之色都沒有。

不過是半個月前他們師徒兩個人在院中池邊靜坐,探討棋藝,逐安落了一子,不經意提了想下山遊歷四處看看的意願。

阿堯剛好在旁邊洒掃,聞言也幫着逐安說了兩句,別說逐安,他都想出去闖蕩闖蕩江湖。

結果忘憂卻當即一掌拍亂了棋局,高聲喝道:“我不同意!”

阿堯本來一直在留心棋桌上的對弈,見殺的正精彩的棋局被隨手毀去,不滿的說:“忘憂師父,你要輸了你就毀棋,你這是耍賴!”

忘憂瞪了他一眼,氣鼓鼓的跑回了寢居閉門不出。

隔日就開始叫他們在山上竹林空地上挖坑種菜,今天種點土豆,明天種點苞米,實在沒地方種了就鬆土。

這是要鬧飢荒準備屯糧了?

每天都弄得一身泥巴,哦不,就他一個人是一身泥巴。

這絕對是赤裸裸的報復!還只報復了他!

逐安嘴角抽搐一下,“好,我盡量。”

等把這竹林的小塊空地種上了土豆,兩人這才回了竹樓。

阿堯見逐安洗凈了手,又在廚房細緻的切瓜果,不用猜,這準是要送到忘憂屋裏的。

他伸手拿了一塊甜瓜,靠在廚房門口,脆脆的咬了一口,邊嚼邊口齒不清的說:“我看你真是瘋啦,忘憂師父正在氣頭上,你還找上門給他撒氣!”

逐安看了他手裏的甜瓜一眼,不慌不忙的道:“不被罵一頓,你等着給整座山都鬆鬆土吧。”

阿堯咬着甜瓜,瞪大眼睛。

逐安端着切好的瓜果繞過驚呆了的阿堯,往忘憂的房裏走。

“師傅,這是孩子們父母送來的瓜果,孩子們讓我送來給您嘗嘗。”

房裏靜悄悄的沒人回答。

逐安把果盤輕輕的放在桌上,靜靜的坐在一旁看醫書。

過了一會,從桌邊的帘子後面悄悄地探出一隻手,準確無比的拿了一塊甜瓜,又倏地縮回帘子裏。

逐安若無其事的繼續看書。

過了會,那隻手又悄悄探出來還沒來得及縮回去,逐安像是背後長了眼睛。

“師父,出來吃吧。”

忘憂白鬍子一翹,趕緊把臉板一板,從帘子後面出來,坐在了桌邊。

他邊吃邊用餘光偷偷看逐安,這小子怎麼什麼反應都沒有,這着實叫人拿捏不透了。

他要是有失望憤怒之類的情緒忘憂還能有應對的法子,可是逐安像是忘了自己說過的話,連那日他氣呼呼把棋盤一推跑了,逐安也只是不慌不忙的仔細收拾好棋盤,之後也沒有再提,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依舊事無遺漏的仔細伺候着。

這個樣子,更叫人心裏發慌啊。

逐安淡定的看着手裏的書,忘憂卻憋不住了,“安兒,這山上不好嗎?”

逐安合攏書卷,恭敬的回道:“很好。”

忘憂又問:“既然山上好,那你為什麼想下山?”

莫非……逐安是想下山尋仇?可是當年的事,他至今不肯對逐安說半個字,他肯定是不知道的。難道是阿堯說的嗎?可是阿堯那小兔崽子當年也只是個無知小兒,肯定也不是他。

正在院裏曬草藥的阿堯,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噴嚏。

怎麼想逐安應該都是不知道父母雙亡的原因的。忘憂很快否掉了尋仇這個推測。

逐安目光飄向庭院裏的水池裏,剛至初春,只有一些嫩嫩的荷葉尖探出頭,但碧綠點點,生機盎然,煞是可愛,他唇邊就多了抹溫和的笑意,“師傅您雖安居在這小小一隅,心裏卻裝着天地,心境自然開闊,身處何地都能自在;我生來便待在這小小一隅,未曾見過天地之大,不過井底觀天,雖無瑣事擾夢,但與師傅相比我能理解的自在,不值一提。我未曾覺得我入了江湖看到的一定比山中更好,但徒兒有時心中迷茫,不知腳下方向。”

忘憂心裏一顫,話已至此,他似乎沒什麼理由攔着逐安。他對逐安打心底疼愛,對逐安的品性十二分的滿意,若不是隱居山林,他必定要使勁同江湖上的人吹噓他有一個天份多了不起的徒弟!

忘憂對當年他父母的事至今都耿耿於懷,但只要逐安不知道當年的真相,他想外出走走好像也無可厚非。

忘憂點點頭,“你先出去吧。”

逐安見忘憂趕人也沒有絲毫不快之色,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禮出去了。

晚上逐安回房的時候,在桌子上看到一個長匣子。

他走近后打開一看,一把碧色的劍同劍鞘靜靜躺在匣子裏,劍身通體銀白中間有一條墨綠的長線,劍柄和劍鞘都是上好的碧玉打造,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細細看去,劍身上刻着兩個飄逸風雅的字:長情。

劍匣下面還壓着一張紙。

是忘憂的手書。

“此劍喚作長情,汝父之遺物,今贈汝,攜之下山。

此去不知經年,望平安。”

逐安低着頭看不清神色,仔細的把紙疊好,出了房門去了後山。

月光如水,靜靜照着那座墳墓,葬在裏面的人緊緊的依偎,相擁長眠。

逐安坐在墓前,低聲說著什麼。

忘憂子坐在房裏窗邊喝酒,望着月亮緩緩的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打拍子低聲吟道:“明月天涯何處?黃泉碧落去,各分兩地。臨窗夜話何年?東風把酒祝,且共從容。如夢方醒,生死同游……”

他之前給逐安寫信的時候,邊寫邊嘟囔:“長情,嘖嘖,念着都叫人牙酸,說什麼原先是沒有起名的,直到遇到了忘愁,這把劍才有了名字。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山川河流都有了情,明月清風都含着情……這等叫人牙酸的話,必定是林景芝為了哄騙師妹歡心,編的甜蜜鬼話!嘖……”

嘴裏雖然抱怨着,他的眼神卻溫柔而懷念。

他能理解那種感覺,因為一個人,這天地這人世間彷彿變得處處可愛,萬物都鮮活起來。

不過讓他當面去送安兒下山,他實在做不到,雖然他答應了讓逐安下山,可答應跟親自送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他都一把年紀了要是哭的稀里嘩啦那可太丟臉了。

又不甘心什麼臨行前的話都不講,左思右想只好偷偷放了劍匣跟書信,跑回來喝悶酒。

畢竟這世上,逐安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第二日清晨,逐安背着劍去拜別忘憂子,可是喊了幾聲忘憂不肯出來,逐安就跪在門外認認真真的磕了頭。

忘憂躲在門后偷看,眼淚汪汪的。

沒驚動其他人,逐安拜別後悄悄離去。

到了山門口,那裏卻已經站着一個人了。

阿堯臉上掛着如往常一樣燦爛的笑,“要走啦。”

逐安點點頭。

阿堯道:“真好啊,師父居然同意了。”

他眼睛有濃濃的不舍還有壓抑的嚮往。

逐安道:“要一起嗎?”

阿堯卻搖了搖頭。

“我不會離開的,等你回來的時候,同我講講這江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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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魔女闖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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