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系鈴解鈴
木熙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不見得。
可這種心理變化並非來自憤怒、無措、漠然,甚至連悲傷都不是。木熙收起最後一顆土豆,壘在最上方,拍拍手,看了看全息投影下逼真的蔚藍天空,蟬鳴終止風卻未停,他伸出手去感受氣流繞過指尖流逝,就像時間逃過鐵絲網的捕捉遠走高飛一樣。
清風吹拂,塵埃脫落、起舞,雙手幾乎不用水洗都能回歸皮膚本來的白色。在靜怡的狀態下,木熙能看清代替血管存在的靈魂脈絡,似河流、似小溪,閃耀着純潔的光芒。
“我剛才的表情如何?”木熙轉過頭,問坐在田坎旁邊的韓墨。
“什麼?”韓墨一時反應不過來,木訥地看着木熙。
“剛才我在提起自己家庭時,表情如何?”木熙坐到了韓墨身邊,隨手抓起坎上的雜草。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韓墨以為木熙是要問罪,連連道歉。
“墨墨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我再提起這事兒時,沒有任何感覺。”木熙一節一節的撕扯草根。
韓墨看着木熙,好半天沒有說話,這樣的安靜是見面后的第幾次了,她數度想以精確的語言告知或形容某事,但到了嘴邊卻都覺得太過膚淺、簡單。韓墨覺得,應該是自己很久沒有很“人”交流過了,語言的能力有所退化,不過這一刻,無論如何她都要開口,“我很後悔說了那些話,所以剛才一直在觀察你,要說表情,你皺着眉頭。”
木熙無奈的笑笑,把手中的雜草一股腦的拋入空中,“那是疑惑,疑惑我為什麼沒有任何憤怒和悲傷,所以疑惑是我提起自己悲慘經歷時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緒。”木熙再次抬頭看着天空,享受身心的寧靜。
“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韓墨武斷的下了結論,不過轉念一想,又發現不對,她決定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給木熙,“收回剛才的話,不是創傷后應激障礙,我覺得你更像是已經對此事釋懷了,可你卻對此表示疑惑,要放下這麼大的陰影,你應該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木熙不知道,他只記得成為靈體之後,雖然有着生前的回憶,但明顯不挂念了,即使在暫留地對能見母親這事瘋狂執着過,可來到冥府後,就像當機一般找不到那種感覺,誠如重塑。也正因為如此,在冥府七棟茶茶不敢對他說出見不到母親的事實時,木熙才能搶先坦然開口“我已經放下了,你也別背負太多”這樣的話語。
現在想來,也許不是自己真的放下了,而是成為靈體后,如同轉世一般喝了孟婆湯,不過湯藥沒有抹去記憶,只抹去了記憶上那層縹緲的感覺,“城府世界,有一種機器,能消除人在記憶中的感受,就像剛才,我能說出這段悲慘的過去,卻如旁觀者一般,沒有任何的代入感。”木熙把脫離肉身變成靈體的過程,做了這樣一個比喻
“為什麼你們要發明這樣一種機器,人和人之間產生羈絆,多麼不容易,那要投入多大的感情,沒有感情的羈絆,不過是你想起一個熟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年齡,甚至清楚他的身高、愛好,可你對他沒有任何思念,這不是太……太怪異了嗎?”韓墨搖着頭,對城府世界完全無法理解。
木熙呵呵一笑,說:“這豈不是很好,再也不用感受那些人噴出的噁心氣味。”
“你對‘人’抱有偏見,我不信你的世界沒有善良的人。”韓墨認真起來。
“那是你認識的人不多,認識的人越多,你就會發現自己越喜歡狗。”木熙笑着說道。
“那是你認識的狗不夠多!”韓墨反駁。
木熙一愣,看着韓墨,韓墨也覺得有點搞笑,趕緊用手遮着嘴。對視之間,風又吹了起來。
兩人都愉快的笑了,許久沒有這般大笑的韓墨居然覺得一陣胃疼。木熙搖晃着腦袋,盡量忍着,可是也笑出了淚花,他問韓墨:“你被狗咬過啊?”
“什麼狗啊,早都滅絕了,人類孤獨的很吶。”韓墨說著,揮手喚出主界面,看着上面的蔬果選了幾樣。
“你不是要自己動手嗎?”木熙望着懸浮而來的收割機械人,問。
“只要能感覺到自己存在就好了,不必一板一眼的做完。”韓墨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貌似並不好笑,你還笑出了眼淚。”
“就是想笑,人總覺得自己不可一世,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卻總被拿來和動物比較,而且基本都是輸,這不是很可笑嗎?”木熙也站起身來,看着機械人收走勞動用具。
“好吧好吧,我們兩個觀點不同,爭論起來也是各說各的。”韓墨聳聳肩,覺得可以跳過這個話題了,不過她忍不住又補了一句:“阿木,你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
木熙不說話了,他要冷靜冷靜,這是在執行任務,說了那麼多好像沒有一句能幫助亡者輪迴的,“你說的對,最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本來挺開心,之後就越來越煩躁。”
“說說看?”韓墨想要為木熙答疑解惑。
“是這……”話才說了兩個字,木熙撓着腦袋笑了,“這是誰擺渡誰啊……”
“你說什麼?”韓墨沒聽清楚。
木熙沒有立刻回答,衝著韓墨擺擺手,示意她給自己留點思考的時間。差不多該關心下韓墨的執念了吧,這樣下去,別說三天,全勤的七天都完成不了任務,看樣子她沒有普雅敏感,不知道晚上有沒有做關於自己如何死亡的夢,“剛才沒說話那陣,有考慮過和我們去城府世界嗎?”木熙順着茶茶的話說下去。
韓墨果斷拒絕,說:“不去,我要等着艦隊回來。”她揮手喚出主界面,調閱出信息收發記錄給木熙看,“你看,我每天都堅持給艦隊發消息,早中晚各一次,重來沒有收到過回應。”
“你大可試試‘心想事成’,只要用力去想就能實現願望。”木熙提醒道。
“騙小孩子的把戲。”韓墨揚起嘴角,根本不信。
收割機械人懸浮過來,在韓墨的手裏放了一隻裝滿各種蔬果的筲箕。雖然機械人不會出錯,但她還是特地清點了一下,確認無誤。
木熙想了想,茅塞頓開,他明白了如果韓墨對艦隊回來有信心,那麼“心想事成”早就發動了,她發出那麼多訊息,連一封都沒有收回,只能說明她心裏根本就認為能得到回應,“墨墨姐,你其實對艦隊的回來沒有信心吧,甚至都不相信他們能收到你的訊息。”
韓墨端着筲箕,驚訝的望着木熙,好似被戳到了痛點,“怎……怎麼會,父親他們一定能完成任務!”
“如果他們真的能完成任務,那你又何必放我們進來,你只想見到人對吧,無論是誰。”
“你太沒禮貌了!”韓墨惱怒的吼道。
木熙走上前去,伸出手,這個動作讓慌張的韓墨想要拔槍,剛剛打開槍套,懷抱之中的筲箕就被奪去了。
木熙端着搶來的筲箕,說:“某些人一口一個‘人是善良與知性的’,結果為了個筲箕就要拔槍。”
韓墨一陣窘迫,氣急敗壞的大喊:“你不聲不響的衝過來,還怪我!”
“好啦,墨墨姐消消氣,我之前就說過了,‘一下就絕望了,還談什麼希望’,你從第一條訊息的發出就沒有想過他們會回來,口口聲聲說著他們會成功,心裏卻又時時刻刻否認,該帶上測謊儀的是你啊。”木熙看着簸箕里的蔬果,發自內心的說道:“守望者應該懷揣希望,你畏懼的不是孤獨,而是絕望。”
韓墨別過臉去,遮掩傷心,偷偷抹了抹眼淚,聲音從她的嘴中發出,有些沙啞:“昨晚做了個噩夢,月球基地和地球都毀滅了,我好害怕。”
木熙瞭然於胸,走上前拍拍韓墨的肩膀,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坦然面對吧,你已經儘力了,說實話,我知道人有一種難能可貴品質。”
“是什麼?”韓墨紅着眼睛轉過頭來。
“自知,‘自知者不怨人’,好像有這麼一句話吧。”木熙說完,指着韓墨笑了,“用臟手擦臉,結果就是你那個樣子了。”
韓墨“啊”了一聲趕緊喚出主界面,調到鏡像模式,看了看自己的大花臉,“哎,說了這麼多,我好像有些理解了,那我就試着相信艦隊會完成任務歸來吧,雖然並不容易,我已經習慣理性思考了,從科學與事實的角度判定他們有去無回,要不是和你說這些,我都不知道感性的一面還活着。”
“你心中的希望又沒有完全熄滅,看看你發的那些訊息,你還抱着一絲僥倖,不過遠遠不夠,記得‘心想事成’啊,他們會回來的!”木熙微微一笑。
“好吧,試試。”韓墨也跟着笑了,會心的笑了。
休息廣場裏,瀰漫著米飯的香氣,擁有貴賓權限的茶茶改變了室內的模擬場景,將大片大片的麥田帶到了月球。她伸手拂過低矮飽滿的麥穗,真實的重力感應隨着她手掌碾壓,模仿出精密計算過的觸感,將麥田一片片塌陷下去。
茶茶在這片虛擬之中旋轉着,心情無比愉快。她的旁邊站着麗絲化作的艾美,甜甜的笑着,如同真人。
“你剛才告訴我的,就是全部了嗎?”茶茶停下來,走到艾美面前。
“是的,老丁,這就是全部了,沒有隱瞞。”艾美伸出雙手,想要握住茶茶。
“艾美,為什麼非要做到這一步?”茶茶同樣伸出雙手,‘握住’艾美。
“為了習玖姐,也為了真相。”艾美回答。
“真相是什麼呢?”茶茶追問。
“不知道。”艾美撤回雙手,捂在胸口上,“老丁,這一段記憶,沒有,關於真相的記憶,模糊不清。”
“為什麼會這樣?”
“想到重要的事情時,影像里是黑乎乎的屏障,我無法窺探。”艾美皺着眉頭,無法理解。
“沒關係。”茶茶摘下手套,露出罪割發光的圖案,對艾美說:“你看,這曾是你交給我的,我會保存好它,也會一直記得你。”
“茶茶,我欺騙了你,我留下罪割並不是讓它保護你,而是希望你繼承我的遺志。”艾美如實相告,表情不忍。
“我知道啊,雖然千方百計的打消這個念頭,但我知道這是唯一可能的目的,不過你這點小伎倆,木熙早就看破了。”茶茶淺淺地笑着。
“他這個人,心思細膩、敏感,不知道是好是壞。”艾美有些擔心。
“放心吧,木熙很可靠,那麼艾美要我繼承的遺志就是找尋真相嗎?”茶茶問道。
“是的,不過我現在反悔了,老丁,你要遠離是非,這不該是你踏足的地方,罪割可以消除,只要拜託莉西婭,只有她可以信任。”
“晚啦,我已經拒絕過她了,而且,因為自己的冒失,也讓布里克發現了。”茶茶表情憂傷,笑意卻還在。
“真的對不起老丁,對不起……”艾美的眼淚不停掉落,無休無止。
“你之前說過啦。”茶茶伸手,拭去艾美的眼淚,她確實觸摸到了,“這就是靈魂的力量嗎,真是神跡啊。”
那枚淚滴在茶茶的指尖暈開,蒸發,消失不見,她望着艾美,毫不猶豫的撲了過去,緊緊抱住。這份觸感,是真實的。
“真的說再見了,老丁,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反悔的機會。”艾美用她的擁抱回應着茶茶,帶着現實的體溫。
休息室的大門開了,木熙和韓墨邊聊天邊走了進來。他們同時駐足,看着眼前的場景,一個疑惑,一個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