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鹽湖伊始

第1章 鹽湖伊始

離家出走的第25天,那隻用舊齒輪拼湊出來的鬧鐘就永遠停止運動了。彷彿是對長途旅行的無聲抗議一般,任由木熙怎麼補救,它的秒針也不移半厘。

所以還是算了吧,他把這隻壞掉的鬧鐘擱在床頭舊到發朽的柜子上,打算就此把時間忘記。

在他的記憶里,混沌的一生,只有這25天裏的每一分每一秒是清晰的。從一艘叫做“家庭”的將沉之船中選擇跳入大海,他沒有積攢足夠的勇氣。

在第3天裏,他意識到自己沒有目的地,雙肩包里的零食和從家裏偷來的鈔票不足以為這般驚天動地的行動提供良好的保障;

第10天裏,他變賣身上唯一值些錢的物件——一部蘋果手機,從二手販子那裏換來了1000元.

20天,他來到了富饒大陸的西北,陽光提供終身免費服務且不斷供的地域,疲憊不堪的木熙還想繼續向西,到達這個國度的盡頭,他曾聽母親說起有那麼一片純凈的凈土,不染一絲的塵埃;

直到第25天,疾病耗盡了他所有精力,在渾身上下散發出沼澤般霉霾的氣味後到達瞭望不見盡頭的純白之地。

他蹲下,撫摸着腳下皚皚白晶,指尖熏起一點放進嘴裏,當一股咸澀刺激了他已然麻木的味蕾時,他才明白,那不是雪,而是鹽,湊近看略略青色飽滿的鹽晶。

茫茫白色在奪目的陽光映射下刺痛了他的雙眼,有那麼一刻,他以為自己置身於天堂,那個被將死之人所惦記和仰慕的地方。

失去方向的木熙在白色中央看見了一團相擁很緊的灰色建築,他急需一處休息之地,養養精神,看能得到一份廉價的兼職,賺取一頓餐食,只要不在遇上黑心的老闆,他也不介意低賤地乞討。

木熙對這片鹽湖還是有所敬畏的。上面結着厚厚的鹽蓋,踩上去如履寒冰。他找到一條用基石和泥土鋪就的小徑,泥濘不堪但卻可以行走。

一排因為根基下沉而斜歪扭曲的電線杆,在暮色里像極了電影裏墓地上紮根肅穆之中的十字架,懸挂的路燈沒有開啟的跡象,反而有點頭顱般的駭人。

精神消極的木熙看不出這片鹽湖的魅力,在他的心裏給出的定義是孤獨、空曠、冰冷甚至死亡,黑暗在他心裏紮根並很快的發芽,此時的他就沿着小徑向那團建築走去,裹緊單薄的外套,縮成一根晃動的木棍。

原來是座工廠。木熙趴在鐵門上向里張望,看不到一點生氣。走到旁邊的保安室,玻璃附着一層厚厚的尼灰,窗子破了一個大洞,裏面是被水泡成黃黑色的煙頭以及大堆的樹膠手套。木熙又回到大門口,輕輕一推門開了一道小縫就卡住了,輪緣陷進變形的滑槽里動彈不得。

不用費勁了,這是一座廢棄的工廠,生前可能是產出食鹽的。雖然木熙不了解鹽場如何運作,但就鹽湖和眼前這些廢舊的廠房也不難看出他們的用途。“這下可倒霉了……”

木熙心裏一沉,終於有了一種絕望的感覺,現在返回再去找其他的居民區是不可能的了,他估摸着沒有那樣的體力和耐心,而且天空漸漸暗淡下來,氣溫一節一節的向冰點跳躍,他可能活不到下一個“目的地”了。

雖然覺得死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求生的慾望在此刻算是佔了上風,他決定去工廠里碰碰運氣,找個能夠留宿一晚的房間,挨到明天天亮再做打算。於是他單薄的身軀穿過了那條狹窄的門縫。

工廠裏面好一片肅殺啊。晚風拂過鹽湖,氣流中卷出一股淡淡的鹹味,比之大海有過之無不及。木熙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在去年暑假裏帶他去過海邊,在微暖的海域裏撿拾被商販丟棄的殘缺貝殼,那種暖意忽地襲上心頭,讓正在骯髒破敗的碎石路上行走的他不怎麼冷了。

在工廠的邊緣終於找到了一棟像是民房的建築,那種七、八十年代簡易的宿舍,小時候曾在母親的單位里住過,對於這種窗子朝着一邊而走廊在另一邊的單調樸素風格並不陌生,許多日子裏,木熙的母親看着他從走廊的這一頭歡快的跑到那一頭。

這棟小樓只有兩層,木熙挨着走廊趴在黑乎乎的窗子上“挨家挨戶”的確認,希望哪怕有一點人聲,但終究是徒勞,在走到二樓的最後一間房門外時,他決定就把這裏當成過夜的“最佳場所”了,推開半掩的門,裏面裝滿了灰白的月光。雖然久沒人住,但還算“乾淨”,除了灰塵,擺設並不凌亂,靠門的窗子上一張木質的寫字枱,上面一盞綠色的枱燈,那種拉環式的辦公燈透露着年代感,對面也是一扇窗子,下面放着一張沒有床墊的木板床,床腳斷掉一處,斜斜的杵在水泥地板上,床頭櫃的抽屜全部耷拉在外面。

天花板只有一顆拳頭大的燈泡,電線被釘在泛黃的牆壁上一直延伸到門口的開關處,木熙來回搬弄了開關,沒有電。

“但光線還算好,起碼不是黑漆漆的一片。”木熙進屋關上門,脫掉外套,從背包里拿出那張從小就陪伴他的羊毛毯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大號的粽子,昏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夢裏是一片難忍的燥熱,行走的柏油路面被熱浪腐蝕變性,日頭正緊,他龜裂的嘴唇和灼疼的皮膚無時無刻不在消耗着自己的靈魂。他看見一片鹽湖,凈白無濁的雲朵浮在鹽蓋之下,如果這個純物理的世界真的存在天堂,那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睜開眼時,已是天亮了。

木熙起身,覺得身體輕鬆了不少,病痛感完全消失了,他抬手摸了摸額頭,涼涼的不再能燙到手心——看來感冒發燒是熬過來了。

他起身穿好外套,把毛毯收進背包里,推開了門。藍到發紫的天空漂浮着厚重的白雲,如同天空中龐大的城市群。手扶着銹跡斑斑的欄杆,木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這裏除了震動耳膜的風聲,沒有半點雜音,灰色的廠房一棟接一棟,被遺忘的傳送帶架在樓與樓之間,因為年久失修如同枯木斷枝。

純潔的陽光做了最好的投影儀,把工廠中交錯的陰影描出清晰的稜角,這棟的煙沖掛在那棟的牆上,那棟的電線切割了另一棟的屋檐。

在如此舒適安靜的環境裏,木熙感覺到了飢餓,腹中空空的他雖然大病痊癒精神飽滿,但對於補充體力安撫腸胃還是不能忽視的,於是他打算做一個荒島的探險者,看看能發現什麼,生存下去。

這樣的設定讓他來了興緻,曾經在電腦遊戲虛擬世界裏的場景此刻變成了現實,雖然他的母親多次提醒他少玩遊戲,不過這麼有趣的事情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下了樓,木熙沿着工廠的里沒有完全被泥土和鹽晶掩埋的路逕行走,每到一座建築的面前都要進入確認一下,從破敗的車間到廢品成堆的倉庫,幾乎遊了個遍,找到的有用東西也少的可憐,比如包在膠袋裡的幾隻蠟燭、過期幾個月的扣肉罐頭以及一些被遺棄的舊衣服,舊衣服倒是挺多,不過“樣貌”慘不忍睹,拿來禦寒且不說上面的令人窒息的怪味,肆意生長的病菌可能都會害的自己再生一次病,所以只好放棄。

木熙想想還缺什麼,比如取暖?柴火不少,宿舍其他房間的舊床、木椅都可以拿來當柴燒,而且鍋爐房裏居然還遺留的有煤炭,足夠供他一人支撐很久。頭疼的就是水源,木熙想鹽場上面不太可能有淡水把,沒水喝可是個致命的問題。

他非常想找到一個水源,那樣便什麼也不愁了,可以安心的呆在這裏,直到所有資源耗盡,如果沒有人來對這個工廠進行“人道毀滅”,他也可以去幾十公裡外的小城帶些能用的回來。

木熙心裏想到一個“家”字,開朗的心又暗淡下來,也不知道如果母親知道了他這樣的境遇會作何感想。他閉眼皺眉嘆了口氣。算了,還是水源要緊,這可是他現在最大的執念了。

正想着,就發現工廠的小廣場上竟然立着一個水龍頭,在那些褐黃色雜草叢生的中心。

“鹽場上面也有淡水的嗎?”木熙覺得自己對鹽場的認識還是太片面了,可能淡水被埋在很深的地下吧,打一口洞插個管子做個水泵之類的應該是難不倒以前在這裏生活的工人的。於是他疾步走過去,祈禱一般將手放在把手上,心中默默地念着“拜託千萬要有水啊!”,手腕一用力,他閉上了眼睛。

“咕嚕——咕嚕嚕”接着就是一陣“嘩啦啦”,木熙簡直欣喜若狂。“媽的,居然有水!”他嘴裏飆着髒話,高興的都要跳起來了。

“可不能浪費。”他迅速關緊龍頭,心想也許地下留着的淡水不多,此時也顧不上喝了,得先找一個能夠儲水的桶。

木熙第一反應就是倉庫,他剛才應該看到過,有些印象。

幾乎是狂奔的來到工廠的倉庫,在一堆廢品里摸索、翻找。他還是格外小心的,為了不弄傷雙手找到了一堆橡膠手套,套了兩層做防護。這個經驗來自於母親收拾碗碟碎片時的印象,割傷了雙手會嚴重影響做家務。

翻騰了半天,找到三隻桶,兩隻空的,一隻裏面盛滿了油漆。油漆已經因為沒有密封而結塊了,這隻桶是沒法用了,有兩隻已經不錯了。木熙想着油漆可能還有用,就把它單獨提到牆邊,一個空曠的角落裏。也就在他放下油漆轉身欲提走兩個空桶時,眼角的餘光掃到了門口一閃而過的黑影。

木熙驚的一個哆嗦,又不敢去追,站在原地腦袋空了許久。半晌他才意識到“可能有人?”。可千萬別是什麼動物,諸如虎豹?不會吧……可能是野狗,千萬別是那種見人就咬的瘋狗。他握了握拳頭,在廢料中抽了一截鋼管,忐忑的走出倉庫。

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謹慎的木熙還是做好了迎擊的準備,不管是野狗也好還是這裏的“流浪漢老大”也好,只要自己被襲擊就先給對方一悶棍。木熙完全是豎起耳朵聽動靜,把自己當成了杜賓犬。

果然風聲里有清晰的腳步聲,踩着路徑上的碎石子,“呱啦,呱啦”,就像電影裏主角踩在雪地上的完美音效一樣。木熙咽了咽口水,喉結迅速滾動,額頭也冒出了汗。他向著聲源的擴散處“進軍”。希望是勝利進軍而不是自投羅網。

那腳步聲帶他來到了小廣場。

木熙感覺到一陣奪目的光暈,也只是一瞬,世界就變得跟剛才一樣清晰了。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這是一位跟他年紀相仿的小人兒,從形體上就能判斷出是女性,穿着一件潔白棉外套,濃而密的黑髮在腦後扎出一個高高翹起的馬尾,馬尾是一個從粗到細的錐形,直到腰間處化成一條線,褲子貼合修長的雙腿,配上一雙沒有任何LOGO的運動鞋,看上去是為了方便行動。

木熙眼前的這個她正聚精會神的盯着小廣場中央的水龍頭,側臉上掛出對這東西很感興趣的微笑。

還沒喊出話,那個女孩就先開口了,聲音和鹹鹹的氣流不同,夾帶着一絲甜味,“你知道自己在哪嗎?”她轉過頭來,望着木熙。

“你想說你的鹽場嗎?”木熙對着眼前這個纖弱的身影放鬆了一些警惕,至少沒再舉着鋼管了,“你是這一代的老大還是什麼……”他不確定危險是否完全解除,也許暗處埋伏着其他凶神惡煞的傢伙。

女孩笑笑,慢慢的走向木熙,說:“別緊張啦,我啊,算個遊客吧,我是這一帶的‘導遊’。”

原來是這一帶景區的導遊啊,木熙問她:“這裏是景區嗎,我曾聽媽媽說過什麼‘天空之境’,也是一片鹽湖。”

“不是不是,這裏沒人的,我只是來看看……”女孩想了想:“除了工作之外,我經常去一些沒人的空曠之地,算是愛好吧。”

“你住這附近?”木熙問。

“是啊,”女孩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說:“我住河的對面。”

“我不知道這裏有河。”

“當然有,在這裏的盡頭,”女孩又想了想,繼續說:“鹽場當然是有運河的,運鹽什麼的。”

“哦,我來的時候沒發現。”木熙回想了一下,的確沒看見,不過自己也沒有完全走通這裏。

女孩指了指木熙手中的鋼管,說:“我不是壞人。”

木熙抬手看了看,尷尬的“哈哈”一笑,把鋼管扔到老遠,“不好意思,我以為……”

“以為什麼?”女孩微笑着盯着他的雙眼,讓他很不好意思。

木熙想總不能說“野狗、無賴”之類的吧,這樣太沒禮貌了,就說:“沒什麼。”然後覺得還是做個自我介紹,“我叫木熙,算……算個流浪漢?嗯,就是流浪漢。”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叫茶茶,丁茶茶,你就叫我茶茶吧。”女孩說。

“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你的父母肯定是‘讀書人’,呃,我的意思是學歷很高的那種,叫‘知識分子’。”

“不記得了。”茶茶搖了搖頭。

這句“不記得了”回答了還真是輕鬆,是孤兒吧?木熙覺得還是不要多問,不過茶茶倒是接著說話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茶茶還是那種無關緊要的口氣。

“那時候你還不懂事吧。”木熙心中一陣暗淡,比起自己想起母親,有種同病相伶的心緒,“那你現在跟着親戚嗎?”

茶茶抿了抿嘴唇,想了想,說:“婆婆照顧我。”

“哦。”木熙覺得對方回答這些話題沒什麼傷感的表情,可能已經習慣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繼續接話。

“那你呢,這麼小怎麼變成流浪漢啦?”茶茶發問了。

這個問題也是遲早要被問道了,木熙故作老成,嘆了口氣,想略過這個話題:“說來話長,先不說這個,我問你,你對這個鹽廠熟悉嗎?”

“還好吧,”茶茶環顧了一下四周,認真的打量了一下,問:“你需要找什麼嗎?”

“剛才到處看了看,水源有了,”木熙指了指茶茶身後的水龍頭,“現在暫時還不知道需要什麼呢。”

“記得要‘心想事成’!”茶茶舉起一根指頭提醒道。

這算鼓勵嗎?木熙覺得這種鼓勵還真的土到掉渣呢。然後他想了想,說:“我在那邊宿舍找了個房間當‘窩’,還沒佈置呢,只能睡在牆角,我打算去佈置佈置。”

“這樣,”茶茶看了看木熙手指的方向,說:“我陪你去吧。”

“可以嗎?”木熙不好意思的試探着問道。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走吧!”

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着,本來木熙應該在前面領路,不過看樣子茶茶是對這座鹽場有一定的熟悉了,於是歡快的走在前面,哼着他沒聽過的歌曲,聲音雖然悠揚,但沒有歡快的感覺。到了宿舍房間,推開門,還和第一眼看到的一樣,連灰塵都沒有因為木熙的踏足有所厚薄。木熙想了想,首先就是修床。

他和茶茶在其他寢室找來了木板,因為腐朽就直接用腳蹬成塊狀,一點點的將床墊上去,直到和被潮濕浸透的牆壁平行。然後是床墊,走了三個寢室,終於找到一塊霉味不是太重的‘席夢思’,雖然彈簧有所塌陷,但好歹能用,只是沒有棉絮和床單。木熙想到了那堆破爛衣服,有水的話清洗出來只是時間問題。

“應該鋪的很柔軟才對。”茶茶提醒道。

“是沒錯,可是要棉絮才行。”木熙盯着床鋪說道。

“‘心想事成’嘛,說不定會有,”茶茶向門外張望了一下,問木熙:“有什麼遺漏的房間嗎?”

木熙是挺想有一處被遺漏的地方,可是宿舍已經走遍了。暗門?不可能,這種簡單的結構。

“哦!”木熙想到了,“這種宿舍的一樓上樓梯處一般都會有個庫房,剛才被一堆板子擋住的地方,說不定後面有門,牆壁還有那麼厚,應該有一間儲……!”

“走吧!”還沒等木熙說完,茶茶就跑出了門,輕快的腳步聲一直到樓下。木熙跟在後面,盡然覺得追不上。

這是個愛運動的女孩子啊,導遊不就是要走在遊客前面帶路嗎?

搬開堆放的木板,果然是有一扇漆面龜裂的木門。木熙上前推了推,鎖住的。“讓開一點。”他讓茶茶退到一邊,自己向後小跑了幾步,對着這扇還算新的木門來了一個助跑,即將到達的那一刻飛身一腳。

“哐!”木門沒有開,木板卻被踢掉了,木熙的整隻右腿都被門給“吃”了。

“拉一下我!”木熙吃痛喊叫了一聲,把手伸向茶茶。

兩個人的手在接觸了那一剎那,木熙剛才口中的那句“拉一下我”在腦海里盡然回蕩成了母親的聲音。伴隨而來的,還有碟碗在光滑的地板上劃出去的“滋滋”聲。母親在飯廳摔倒了,她失去了平衡,有那麼一瞬間盡然不知道自己是邁出了左腳還是右腳。正在玩手機的木熙衝過去,拽住母親的胳膊用力的往上拉,終於拉到了沙發上。母親對他說媽媽不中用了,你以後要照顧好自己。木熙收拾着地上的陶瓷碎片說媽媽怎麼會不中用呢,不過是摔了一跤而已。轉過頭時,發現母親紅了眼圈,他握着母親的手一時無措,焦急的問道媽媽怎麼了?母親搖搖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說小熙,你聽我說……

回憶到這裏就斷了,木熙猛然跌倒在地上盡然沒感覺到疼。茶茶拽着木熙的衣服把他拉了起來,關切的問:“沒事吧。”

“沒事。”木熙用雙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定了定神,走上前伸手從裏面拉開了門栓。門裏光線昏暗,但也能看清整齊擺放的大衣櫃。打開衣櫃,伴隨着“咯吱”聲映入眼帘的是疊放的整整齊齊的綠色軍被。

“這下可好了!”茶茶高興的說道。

木熙也有點興奮,趕緊檢查了一下,除了霉味並沒有蟲蛀,看上去幾乎和新的一樣。兩個人各抱了兩床回到了木熙的小窩。經過一整搗騰,總算是鋪好了,除了柔軟的床鋪,被子自然也有了。

“沒有枕頭。”茶茶遺憾的說道。

“可以了,事情總不能盡善盡美。”木熙說著,想起這是母親的口頭禪。

之後是凳子、洗漱架和幾個破舊的搪瓷臉盆,門後面留有前主人釘上的衣架,因此差不多就都備齊了。

這時候天色也晚了,木熙告訴茶茶這裏沒有電,所以夜晚即便有月光也很黑,希望能送她回去。

茶茶對木熙說:“還是要有燈光的,鹽場裏會有發電機的對吧?”

“配電房就有,我看過了,沒有試過,不過廢棄了這麼久估計也是壞的。”木熙表示沒有信心。

“心……”茶茶還沒說完木熙就補充了“心想事成”。茶茶“嘿嘿”的笑着。

是吧,心想事成。木熙雖然對剛才的回憶念念不忘,不過心情還是開朗積極的,可以去試一試。

配電房瀰漫著一股機油味,和鹹鹹的晚風攪拌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現實感。木熙覺得這是一場夢,但他的感官實實在在的運作着。房間裏麻黑一片,被污跡塗滿的天窗透不進一點月光,木熙從背包里取出蠟燭,用快要耗盡汽油的打火機點燃。燭光在黑暗中由暗到明,閃爍的機器影子在掉漆的牆面上晃晃悠悠,兩個人憑藉螢火般的光輝找到了總閘——一段巨大的手柄。

木熙把蠟燭交給茶茶保管,自己登上操作台,兩隻手抓緊把柄,用盡渾身力氣向上推,心裏想着茶茶說的“心想事成”。

伴隨着電流過境的聲音,幾段不穩定的電壓終於匯合在了一起,形成強大的電流,整個配電房亮了起來,然後是其他廠房的窗戶鍍上了金色,閃爍的路燈從內向外依次點亮,菜油色的燈光油膩的沾滿鹽廠的每個角落,包括木熙的小窩。只有本該運轉的機器靜默者,這些失去了幹勁的鋼鐵不想再被喚醒,只在寂靜中被燈光鍍上了金色。

茶茶吹滅了蠟燭。

木熙激動的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茶茶卻先開口了,她看着木熙,眼眸里是溫暖的光芒:“我該走了,送送我吧。”

茶茶在前面領路,穿過鹽場裏木熙還未涉足的地方,到了邊緣就是一片潔白和污濁相交的灘涂。果然有一條水流死寂的運河,寬大卻沒有光彩,任由天空的星光多麼璀璨,都沒能將這條黑水晶一般的河面點亮。

“你看,那裏就是我的家。”茶茶指着大河的對面說道。

木熙望去,一片柔波一般竄動的燈光,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就像那些繁星最終的歸屬。

茶茶抬頭望向銀河的星辰,竟有些悲憫的自言自語道:“果然不是今天。”

“什麼?”風聲中,任何私語都不能逃過耳朵。

“木熙,我回去之後會問問我的身世,明天來和你交換好嗎?”茶茶認真的說著。

木熙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就這樣約定吧,我在等一顆能到彼岸的星星,這個星星沒出現之前我都會來,”茶茶把目光投向木熙,那雙如同夢境化展為霧的眼睛盯着他的雙眼,說:“所以,做個約定吧。”

茶茶跳上岸邊的小船,船頭豎著一隻丹紅色漆的白鐵杆,上面掛着一隻銅鈴,“叮鈴”一聲,船離開了被河水泡到發黑的鹽岸。

“也許你該帶我過去看看!”木熙對着漸遠的小船喊道。

“不行,他們還不能接受你!”船上回應着茶茶的喊聲。

不能接受?也是啊,他們怎麼能馬上接受一個不被人挂念的流浪漢呢。木熙還想上前,至少走到水不深的河邊,再對茶茶說句“再見”之類的。

“別靠近啦!”茶茶制止道:“河裏全是鹽泡的滷水,會泡爛你的雙腳的!”

木熙就不敢靠近了。

回到房間,木熙在書桌前坐下來,從背包里取出那隻鬧鐘,才發現它已經停止了走動,他將鬧鐘聚過頭頂晃了晃,再看看,依舊沒有任何響動。三隻長短不一的指針固定在了他遇見鹽湖的那個時候。木熙想算了,明天再找找有什麼工具能夠修它吧。

這天晚上,木熙又做了同一個夢,滾燙能夠煎熟一面雞蛋的額頭和冰冷如同冬雪的四肢,乾裂滲血的嘴唇,雙腳像踏進沼澤一般艱難的一拔一邁,眼前就是純潔無瑕的鹽澤了,如果有天堂,該是這個樣子。

第二天,木熙在小廣場生了一堆火,雖然最近因為事情繁多飢餓感越來越淡,但是還是想吃些東西,不然身體說不定會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垮掉。

一些鹽廠食堂里過期了的扣肉罐頭,打開后沒有異味,煮一煮應該可以實用。木熙找了一個鐵籠子,應該是以前工人養狗或是裝其它物品所用的。他在下面生火,把罐頭放在籠子上面,不一會罐頭裏的油就開始冒泡了,隨之而來的是讓人心醉的香味。

“好香啊!”這時候茶茶來了,和昨天的穿着打扮一樣,潔白的棉衣外套一塵不染。

“你來的正好,要不嘗……”別人可是有家的,誰會吃過期罐頭。話說一半木熙就給它咽回去了。

“好啊,嘗嘗!”說著就要拿木熙手中用木板掰成的筷子。

“算了吧,”木熙把筷子藏到身後,說:“過期的,會吃壞肚子。”

“不會的,永遠不會吃壞肚子。”茶茶伸着手,沒有縮回的意思。

木熙看她這麼堅持,就把筷子遞了過去。

茶茶接過筷子,夾了一塊稀糊糊的肉,結果還沒到嘴裏就散了一半,但好歹還是有一部分留在筷子上。“好燙,好燙!”茶茶在嘴裏呼着氣,仰着頭。

木熙哈哈哈就笑出來了。

茶茶哼了一聲,把筷子推給木熙,“你吃!”自己拖着腮蹲在一旁。

木熙一邊說別生氣一邊夾着扣肉往嘴裏送,結果是燙到吐了出來。

這次換做茶茶哈哈大笑了,然後兩個人的笑聲在寂靜的鹽場成了唯一歡快的樂曲。

茶茶的大笑終究變成了微笑,然後對木熙說:“我問過婆婆了,我的母親在我小的時候得病死了,而我的爸爸和新媽媽不知去了哪裏。”

突然的一句話把木熙拿筷子的手定在半空,這句話里,他就覺得那個“死”字特別刺耳,不過從茶茶的語氣里聽不出什麼情緒,他想為什麼她不用“走了”、“去了”這樣柔和一點的詞語呢?也許時間太久,對她來說沒有什麼精神上的聯繫了吧。

“你其實不用告訴我這些的。”木熙放下筷子,發現自己沒什麼胃口。

“這是昨天說好的約定啊,”茶茶站起身,說:“你還沒走在‘天空之境’上吧,我們現在去吧。”

木熙熄滅了篝火,把扣肉罐頭用木片蓋上,跟着茶茶去了那片他來時見過、夢裏見過,甚至是通過鹹鹹的晚風都能聞到的鹽湖。

這是一片凈的出奇的地方,遠處是白雪皚皚的群峰,鹽田好像是雪山上滾落的雪花經過勁風碾壓變得堅韌的土地一樣,走在上面如同結冰的湖面。

鹽蓋上儲蓄着極薄的鹽水,以至於腳踏上去陷入水面卻經不起一點漣漪。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雲層厚重但給了蔚藍的天空足夠的空間,這些藍色投影般的映在潔凈的鹽蓋上,如同鏡中的逆向世界。風拋起茶茶的馬尾,在空中晃動成不規則的鐘擺,木熙盯得入神,竟然沒有聽見茶茶斷斷續續的話語。

“你在聽嗎?”茶茶背轉過身來倒着行走。

“啊?抱歉,我剛才出神了。”木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鹽蓋上的一處坑洞滑到了行走中的茶茶腳下,瞬間的失去平衡讓茶茶伸出了雙手。木熙此時的精力都在茶茶身上,自然察覺到了危險,身體下意識的前傾,抓住了茶茶的雙手。

這種失重的感覺讓木熙一陣恍惚。這個感覺他知道的,母親對他說媽媽得了癌症,腦子裏長了一塊瘤子,它正在奪走媽媽的健康。那一刻,木熙如跌深淵,回想起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木熙的身體和精神都漂浮在了空中,然後在母親現實的擁抱中砰然墜地。木熙說等爸爸出差回來,我們會一起照顧你,帶你去醫院。母親搖搖頭說爸爸他不回來了,媽媽對你說實話,媽媽不想連累爸爸,讓他走了。木熙大喊怎麼可以!母親告訴木熙自己死後會有一筆撫恤金留給他,工作的事情會在你畢業之後由單位安排,你能在沒有媽媽的日子裏養活自己,不過事情總不能盡善盡美,你要學會照顧自己。木熙搖着頭,不停地念着不可以,不可以。

“天啊,還好有你!”茶茶站穩后抽回雙手。

木熙被拉回了現實,太陽穴又是一陣刺痛。

“你還好吧,”茶茶關切的問道,並從衣兜里掏出手套,“在這鹽田上走真是好冷啊,我把手套帶上。”

“注意安全啊,茶茶。”木熙回過神來對茶茶叮囑道。

“知道啦!”

兩個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堆聳成小山的鹽坨面前停下,茶茶坐上去,抓了一把青白色的鹽晶,放在眼前把玩,說:“你看這些光滑的剖面,倒影出來的人都變得好渺小。”

“人本來就渺小,而且卑鄙自私。”木熙也坐下來,陰沉地說道。

“婆婆說我的媽媽應該是希望我健康快樂的活下去的,因為聽說所有父母都是這樣,希望自己的子女健康快樂。”茶茶說。

“那不一定。”木熙接話道。

“嗯,”茶茶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盯着鏡面一般的鹽湖,說:“比如我的爸爸,帶着新媽媽離開了她,去過他美好的生活了。”

木熙嘆了口氣,覺得茶茶的家庭故事和自己也算是有的一比,而且還極為相似,於是無奈的笑笑,轉過頭對茶茶說:“你也想聽我的故事吧,我和你的差不多。我的母親得了癌症,在輪椅和病床上的時候除了親戚和我照顧他,‘那個人’從來沒有回來過,之後他回來了,帶着一個長的像馬的女人,你知道是什麼時候嗎?”

茶茶沒有說話,示意木熙往下講。

“分割財產的時候,‘那個人’說,兒子媽媽走了,沒關係還有爸爸呢,以後我們一起生活,我會照顧你的。”木熙冷笑道:“他要媽媽的撫恤金還有其它值錢的東西。”木熙很驚訝自己說起這些時並沒有過多的悲傷,就好像聊一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他定了定神,繼續說:“法院說滿十八歲前由我的近親屬作為監護人,代為保管財產,這筆遺產就到了‘那個人’手裏,等我十八歲的時候他說‘兒子啊,爸爸為你好,你現在還不知道怎麼管錢,你要零用錢的時候就給爸爸說。’可實際上他把錢都花在了那個馬臉女人身上。”說完這個,木熙在仔細揣摩自己的內心,只能感到淡淡的憂傷,比起在那個所謂的‘家’里哭的撕心裂肺的時候要淡然的太多太多。

茶茶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離家出走,走了25天就到了這裏。”木熙回答。

“你還覺得難過嗎?”茶茶又問道。

什麼意思?木熙想茶茶是不是在自己臉上找不到一點悲傷的表情所以斷定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甚微。想到這裏木熙有點上火了,站起來看着茶茶,大聲的說:“你是覺得我現在說起這些應該哭嗎?你是覺得我不夠悲傷所以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嗎!”

茶茶吃驚的望着木熙,跟着站起來,但起身的速度很慢,似乎沒有想好怎麼應對,只能無力的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隨便你什麼意思!”木熙轉身就走,也沒管茶茶跟沒跟上來。

“木熙!”茶茶喊,失重的雲朵墜入湖面,木熙沒有回頭,“木熙!!”茶茶接着又喊,金字塔般堆砌的鹽坨塌落了塔尖,木熙的腳步更快了,“木熙!!!”第三聲,茶茶的聲音蓋過了風聲,幾乎顫慄了湖面的蓄水層,蓋過了萬物,也蓋過了木熙的氣頭。

木熙停住。他從沒聽過這麼巨大的喊聲,就好像混沌時期幻化成人間的第一聲巨響。

“你聽我說,”茶茶的聲音回到了從前的清晰與甜美,“你要想起來你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裏!”

“為了什麼?”木熙回過頭,嘴角帶着一絲譏諷的笑,“我是為了……”怎麼突然就想不起來了呢。木熙不顧大腦里的空白給他帶來的禁錮感,邁開了雙腳,朝着自己的小窩一路狂奔。

茶茶留在原地,皺起眉頭,嘴裏念叨着想告訴木熙的話語,卻被咧咧的風聲蓋過。

床頭柜上的鬧鐘定格在了遇見鹽場的那個時間裏,木熙在晚上還是會做同樣一個夢,但這次他的夢裏出現了一個概念——“我為了什麼來到這裏?”

答案是為了躲避‘那個人’和他的馬臉女人?還是為了自力更生最後榮歸故里報復他們?都不是,他隱約覺得,那個答案要沉重的多。

後來的幾天裏,茶茶還是會來鹽場,她依然掛着初見時的微笑,並沒有埋怨自己的粗魯,而自己也為對她發脾氣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兩人沒有間隙的和好了。

這幾天裏,他們逛遍了鹽場的每一個角落,為木熙的鬧鐘搜尋零件,修了幾次后不見好轉,就只得放棄了,茶茶對木熙說:“它要走動的時候自然就走動了,不要強求吧。”木熙聽后把鬧鐘放在一邊,想想也是,不該走怎麼修都不走,該走的時候說不定哪天莫名其妙的就好了。

兩個人還去乘坐了開在鹽湖上的破舊小火車,木熙和茶茶對着機車研究了半天,總算了學會了操作,一路開到了鐵軌的盡頭,他們就走下小火車,坐在青黑相接的岸邊聊一些過去的日常。

大多時候都是木熙在說,茶茶傾聽,木熙覺得茶茶也應該說一說自己的往事或者近況,可茶茶告訴他,她的工作很單調,就是為別人引路,介紹那裏的風景,最有趣也是最讓她開心的就是傾聽每個人的故事,悲傷的快樂的,難過的激昂的。茶茶每晚都會仰望星空,對木熙說她等待的那顆星星就將到來了。

木熙揉搓着手中的鹽晶,問茶茶:“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比如人生方向什麼的?”

茶茶回答:“不,很多人沒有,他們只是活着,想活着,或者琢磨着怎樣死去。”

木熙沉默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把自己那個隱藏的心思告訴給茶茶,他說:“我曾想過去死。”

茶茶轉過頭來盯着他。木熙覺得那不是驚訝,而是欣慰的眼神。

“你想我死啊?”木熙打趣的問道。

“那你現在想不想死?”

木熙沒想過茶茶會這麼直白的這樣問,他想了想,說:“我現在想活着,在這裏活着。”

“為什麼?”茶茶追問。

那就說吧。木熙深呼吸一口氣,告訴茶茶:“這裏安靜,沒有自私的人,在這片鹽湖裏,我能感受到比之前更真實的活着,也許我以後能和你一起成為導遊也說不定呢,哈哈”他頓了頓,“只是每次想起媽媽,我都覺得人生的終點應該是那裏,比如我死後去到那裏,和媽媽一起。”

夜色悄然爬上鹽層的鏡面,天空沉入鹽蓋的剖面,映射出昏暗的幽光。

“那是每個人的終點,靈魂的最終歸宿,是另外一種活下去方式。”茶茶淡淡地說道。

木熙努力的去理解這句話。

“明天是第七天,我帶你去那裏吧,河的對面,一個真正的家。”

啊,這是那邊的人們要接受自己了吧,一個新的開始,新的家人。然而木熙的心不安的跳動着。

第六天的晚上,那個夢還是出現了。被烈陽燒烤着的腳底,冰冷的四肢,滾燙的額頭,大口大口卻越來越困難的呼吸,在這個越發清晰的夢裏,木熙努力想要醒來,卻被自己的意識無情的困在那裏,眼前又是鹽田上光滑透亮的白茫茫,他越是掙扎的想要醒來,越是睡的深沉。他不停的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夢”,“我為什麼總來到這裏”,“我究竟……究竟為何而來?”

“為了死。”

木熙倒在了路面上,冰冷的身體瞬間就被灼熱的路面點燃了,如此溫暖和舒適,就像以前家裏打開電熱毯的彈簧床。母親守在床邊,照顧着自己,說小熙,會過去的,燒會退的,生活本來不是盡善盡美,都會挺過去的。

路面上的木熙這回終於回想起許多天前的自己,他決定絕食,棄用交通工具,在路上拋灑了所剩無幾的鈔票,他要用步行來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對他來說這短暫的生命已經夠承重了,他想到找到他屍體的人會指責他的自私、怯懦,那都無關緊要了,如果死都敢,為什麼不會活下去?那隻能證明活着比死去更加可怕。

木熙想着,媽媽,活着不能盡善盡美,那死後的世界會嗎?其實啊,有媽媽在,不盡善盡美的世界又怎麼樣呢,所以,只要去了媽媽的世界,無論是地獄還是天堂,都會開心吧,一定會開心吧。

“所以,我來這裏,是為了死。”

木熙從夢中驚醒。窗外又是一個美到虛幻的世界。

他奪門而出,沒命的奔跑,腳下的鹽晶被鞋底甩向空中,晶光閃閃。當他跑到“天空之境”時,發現茶茶已經在那裏等他了。

木熙走上去,居然不覺得一點累,這使他更加心慌。當他抓住茶茶的肩膀后,卻意外的陷入了莫名的冷靜。他盯着茶茶薄霧籠罩一般的雙眼,問:“這裏是哪裏?”

茶茶微笑着回答,就好像說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一樣:“這裏是人死後的暫留地,就像中轉站一樣的地方。”

“所以說,”木熙有點哆嗦了,但很快回復了平靜,他彷彿就要笑出聲來了,釋然地說道:“我是死了吧。”

“嗯,”茶茶點點頭,“這不是你生前最後的願望嗎?”

木熙放開茶茶的肩膀,往後退了幾步,腦子裏並沒有亂成一團麻,反而像是對一切都找到了答案一般。於是他站直了身體,如同終於跑到終點的冠軍,問茶茶:“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這個你可能很難理解,”茶茶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語言,儘可能讓木熙聽得懂,“在‘死地’,靈魂必須找到自己的目的,為何而來,為何而去,如果你沒有找到你身前最後的目標,就會永遠徘徊在這裏,這個場景大部分都是你想想出來的,‘心想事成’沒錯吧,你沒進過鹽廠怎麼知道裏面什麼樣呢,你在外面就倒下了,在鹽湖的邊緣,你是為你的死而來,你必須記得。”

“你把‘死’這個字說的輕描淡寫。”木熙無力的笑道。

“啊,在這裏‘死’這個字和活人的‘生’是一樣的,沒有區別。”

“如果那個將死之人不想死怎麼辦?他死前的目標就是活下去。”木熙問道。

“那他會一直活下去,進入下一個輪迴,從出生再到死,再進入下一個,如果他的目標最終是死,那就會化為星辰,永遠掛在天空或者冥府直到能量耗盡,歸於虛無。”茶茶認真的講解道。

“那就是說……”木熙明白了,“你等的星星是……原來如此。”

“本來一開始是這樣的。”茶茶抱起雙臂,說:“但是你在死地居然想要‘活下去’,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但你要有心理準備啦!”

“什麼心理準備?”木熙問道。

“做個‘導遊’。”茶茶拍合雙掌,高興的說道。

木熙被逗笑了,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簡直天方夜譚,說:“我可不想為死人引路。”

茶茶走近木熙,對他伸出食指輕輕搖晃着,說:“錯了,不是為死人引路,而是為想活着的人引路。”茶茶看得出木熙不能理解,補充到:“把那些想活着的靈魂帶到下一個輪迴里。”

木熙沒有馬上回答。

“沒關係啦,你是不會變成星星的了,可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去想。現在,我們過河去吧。”

到了河邊,茶茶告訴木熙這河可不是什麼積滿滷水的運河,而是通往冥府的忘川河,坐船的時候一定要抓緊了,雖然自己划的很穩,但普通的靈魂掉進河裏就會立刻化為虛無。木熙回頭望了望燈火通明的鹽場,從背包里拿出“滴答”作響的鬧鐘,看着上面走得不緊不慢的秒針,心中泛起了一絲解脫感。

木熙將鬧鐘裝回包里,抬頭問茶茶:“那什麼是不普通的靈魂?”

茶茶指了指河裏,要木熙仔細去看。木熙揉了揉眼睛定睛去看,忘川河裏掙扎着許多面孔,就像在沼澤里沉浮滿臉泥垢的動物。“罪孽深重的靈魂要在這裏呆上99年才能被打撈上岸,從新步入輪迴。”

“你該不是還要打撈這些‘東西’吧?”木熙厭惡的望着河面。

“當然要啊,很大一部分都是我推下去的呢!”茶茶一副少見多怪的表情。

木熙不說話了,心想茶茶真不好惹,然後兀自的笑了。

茶茶跳上船,回頭問道:“你笑什麼?”

“我覺得自己看到這些應該害怕,但好像沒什麼感覺。”木熙說。

“因為你正在脫離‘凡胎’啊,你肉身的那些記憶就會被漸漸忘記了。”茶茶伸出手,去拉木熙。

木熙想難怪自己在鹽場的幾天裏不怎麼渴也不怎麼餓,原來是這麼回事。在抓住茶茶伸出的右手時,一陣眩暈再次襲來。他看見母親在彌留之際對他說小熙啊,好好的活着,這世間美好的事物很多很多,即便不能盡善盡美,也會有善和美的。

茶茶放開了手,木熙在船上坐了下來,他的太陽穴疼到讓他的手指發麻,忍着疼痛問茶茶:“發現每次握住你的手,都要回憶起一些往事。”

“你反應夠遲鈍的,”茶茶搖響了船頭的銅鈴,滑動船槳。船推開鹽岸,滑入河中,忘川河裏的惡靈們都因為鈴聲而退避三舍,慌忙的讓出了一條通道。“‘導遊’的雙手能為靈魂找回活着的記憶,最重要卻又是最容易忘記的那一部分。”

木熙想,他忘記了母親讓他活下去的記憶,然後一心尋死,真是罪大惡極。他問茶茶:“我能見到媽媽嗎?”

“回去后我會幫你找找的,沒什麼問題,不過,”茶茶有些責備的看着他,提醒到:“你最好先想好怎麼道歉,自殺的人面對已故的親人時,通常不會得到原諒哦。”

“也不會得到活着的人原諒吧?”

茶茶點點頭。

“我決定了,”木熙站起來,對茶茶說:“我要在這裏活下去,把想活的人帶入下一個輪迴,他們知道生命的重要,他們配得上下一個人生。”木熙走過去,搶過茶茶的船舵。

“你幹嘛?”茶茶被嚇了一跳,驚叫道。

“練習划船啊,以後總要學的啊!”木熙笨拙的擺弄着厚重的船舵,居然覺得有些吃力。

茶茶看着木熙滑稽樣子捧腹大笑,她告訴木熙要學的還有很多,就跟上學和工作一樣,一樣有考試一樣有技能鑒定,到時候考不過我就要親手把你扔進這忘川河裏。

木熙故作驚恐狀,並假裝要往河裏栽去,茶茶嚇的趕緊拉住,兩隻手又無意間的握在了一起。

那是木熙在瀕死的最後一刻,看見走來的茶茶,蹲下來問他:“你如果有值得留戀的事物,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繼續活下去。”然後茶茶握住了已經意識模糊的木熙。木熙的記憶像幻燈片般從出生播到即將死亡的這一刻。經過再三確認,木熙在內心裏對茶茶說:“沒有了,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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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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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鹽湖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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