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清明節剛過,乾涸了數月的會稽山終於迎來了一場綿綿的春雨,斜風卷着細蒙蒙的雨絲,紛紛琳琳地飄灑着,一直持續了三日之久。放眼望去,莽莽蒼蒼的會稽山,便氤氳在濡濕的迷濛煙雨之中。
“??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岫,陽景逐迴流。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
雙眼緊閉的崔碩,心底默念着傳頌千古的名篇《入若耶溪》,此時的他,雖然靜靜地躺在若耶溪一間濕漉漉的茅草房中,但心頭卻毫無幽靜恬淡的感覺。
他身下是鋪滿乾草的土榻。一連躺了三日之久的崔碩,身子覺得一陣木木的痛。眼睛稍稍睜開一條縫,他望着屋外飄飛的雨絲悠然出神。
自打確認自己穿越到南宋紹興府之後,崔碩便一直沉浸在迷惘不解、茫然無措之中,這種困惑較之身體的疼痛或麻木更為痛苦。
穿越了?鬱悶地後腦被人掄了一棍,竟然就穿越了?本來已經慘死在血泊的自己,那靈魂竟然悠然出竅,穿越了兩千餘年的時空,生生穿越至這南宋之世,穿越到這南宋紹興府,穿越到了這會稽山下的耶溪旁,詭異!
偏偏這穿越來得如此突然,讓他毫無準備、毫無防備,倉促間,他有些接受不了這個詭異的現實。整整兩日了,崔碩就這麼靜靜地躺着,時而墜入夢鄉,時而閉眼假寐,始終未出一言。
迷迷糊糊中,崔碩感覺一股子嗆人的中藥味直衝鼻端,聞着這味道,他明白那滿身補丁、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又來給他喂葯了。她一直將崔碩看成自己的兒子,卻不明白此崔碩早已非彼崔碩,她兒子的身體已被來自另一個時空的靈魂佔據了。
崔碩依舊微張着嘴巴,配合著老婦人的動作,緩緩地喝着苦澀的葯湯,只是那雙滿是不安的眼睛,還是緊緊地閉着。
實際上,這三日來崔碩從未在這老婦人面前睜開過眼睛,只是在她轉身離開時,偷偷地看過她的背影。此時的崔碩早已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之所以不睜眼,那是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這喂葯的老婦人――這原本身體的母親。
良藥苦於口而利於病,崔碩閉着氣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苦澀得難以下咽的葯湯。只是崔碩嘴張得很小,牙關只開了條小縫兒,喝了老半天的時間,滿滿一陶碗的葯湯,才喝下去了不到三分之一。
葯湯已經涼了下來,老婦人摸了摸陶碗,又嘗了一口葯湯的溫度,便嘆息着放下了葯碗。老婦人很是憐惜兒子,生怕兒子喝下涼葯湯壞了肚子,剩下的大半碗葯湯,她要熱好再來喂兒子了。
然而,老婦人卻沒有象前兩天那樣,急匆匆地去給兒子熱葯湯,只見她將手中的粗黑陶碗放在床邊土坯壘起來的泥桌上后,就用滿是哀怨的眼神,怔怔地盯着崔碩發愣。
陰雨天,茅草屋內的光線甚為昏暗,崔碩接着接着昏暗光線的掩護,將眼睛睜開了一條很細小的縫隙,悄悄地打量着身旁這自己名義上的母親。
這是個滿臉皺紋的農婦,上身穿着一件褐色短褥,下身套着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裙,花白的頭髮在頭頂盤起一個髮髻,穿着一根白生生的木簪子,讓崔碩心生好感的是,老婦人雖然衣衫破舊,但漿洗得很乾凈,頭髮洗漱得也很清爽,隱隱間,透過中藥的苦澀,還能嗅到一股子皂角豆的清香味道。
待細細看來,崔碩驀然發覺老婦人雖然看似專註地望着自己,其實眼神卻透着一種辛酸的麻木,完全沒有了母親應有的慈愛神采,宛若一具飽經風雨、卻又無從抗爭的石質雕像一般。
慢慢地,老婦人的眼眶中淚水湧出,漸漸地匯成一顆顆渾濁的淚珠,沿着溝壑縱橫的面龐滑落。老婦人身子動了動,卻不是擦乾臉上的淚水,而是探着身子,專註地望向閉着眼睛的崔碩,用一雙滿是老繭的大手,緩緩地摩挲着崔碩的面龐。
兩行淚水彙集到下巴,嗒嗒地滴了下來,正滴在崔碩乾裂的嘴唇上,品着那淚水鹹鹹的溫熱味道,崔碩心頭猛地一酸,他竟然找到了久違的母愛感覺。老婦人的滾滾滑落的淚水、滿是老繭的大手,讓崔碩恍惚間想起了自己再另一個時空中的母親,和面前這老婦人一樣飽受生活艱辛的母親。
眼前的場景着實令人心酸得難以忍受,崔碩感情的閘門轟然洞開,“母親”這個無比溫馨、溫暖的字眼,差點衝口而出。轉念一想,崔碩卻覺得有些唐突,儘管自己的身體內流淌着這老婦人的鮮血,但他靈魂的深處,卻隱隱透出一股子難以掩飾的陌生感來。
恰在這時,只聽屋外傳來一陣“噗嗒噗嗒――”的腳步聲,腳步聲停在了殘缺破舊的木門前,稍後,“卜卜卜――”的敲門聲響起,來人敲得甚為小心輕盈,顯然是怕驚醒屋內病卧在草塌上“沉睡”中崔碩。
老婦人被敲門聲驚醒了,她舉起手掌輕輕地抹乾面上的淚水,又細心地替崔碩塞了塞被角,隨後便轉身開門出屋去了。
“成兒呀――你可回來了!”隔着一扇滿是裂縫的木門,外面的聲音很清晰的傳了進來,農婦的聲音滿含着希冀,“怎麼樣,今個兒錢可是借到了?葯可是買回來了?”
“唔――”被老婦人喚作成兒的男子支吾着,卻沒有直接答話,低沉的嗓音里滿是深深的疲憊和無奈,“娘――二弟如今怎麼樣了,可退燒了嗎?”
這聲音崔碩聽着有些熟悉,他想了起來前幾日這男子也來探望過他,甚至記起了這男子名叫崔成,他應該喚這崔成一聲大哥,不對,依着宋朝的稱呼,應該喚作兄長才是。
“唉――為娘摸着碩兒額頭倒是不燙手了,只是還沒醒過來,這幾天,又湊合著把先前熬好的湯藥喝了兩碗。”老婦人答完話,又追問道,“咋的,錢......沒借到?”
“沒――”,弱弱的一聲答話后,崔成的嗓門陡然高了起來,“那臉變得比狗還快的李保長真不是個東西,父親在世時幫了他那麼多忙,眼下咱家有了難,他卻擺出那副嘴臉......”
老婦人及時打斷了崔成,她輕聲道:“小聲點,別驚着了碩兒......唉――老頭子一走,咱這家是敗落了,敗落啦!碩兒這病――”
崔成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母親,要不明日我進城,再去劉孔目家看看,以前父親可沒少送他好處,別的不說,咱家果園的大白梨,哪年不送他兩筐,還有他兩個兒子的名、字,可都是父親給取的。”
老婦人卻又嘆了一口氣,道:“成兒呀――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李保長不借,劉主簿那裏也好不到哪兒去,哪還能借到他的錢,來回一趟這大老遠的,別白受累了、挨人白眼了。”
聽着屋外母親和大兄沉重的對話,崔碩心底的陌生記憶漸漸地浮了上來。他的父親原本是此間一保正,略通詩文,在鄉里也算是有些頭臉的人物,這些年來倒也攢下了一些田產、家財,原本算得上小康之家。
不幸的是,年前父親生了一場重病,為了給父親診病,幾乎耗盡了家裏的錢財,但父親終究還是沒能好起來,痛苦地離開了人世。
更不幸的是,就在月余前崔碩又一病不起,那病症竟然和他死去的父親一模一樣,先是覺得噁心,緊接着是嘔吐、咳嗽,隨後竟是高燒、昏迷。
崔碩這一病,急壞了也嚇壞了母親和兄長。這月余來,為了給崔碩診病,先是變賣所剩不多的田產,后是變賣了祖屋,但時至今日家裏淪落得一貧如洗,崔碩卻依然沒有醒來。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彼崔碩之禍,卻成就了此崔碩之福。念及此處,崔碩暗道僥倖。
他心想若不是這同名同姓的崔碩病危,若不是機緣巧合的穿越,他的魂魄說不定早就被黑白無常勾下了地獄,哪來的這還能再活一次的機會。
轉念間,崔碩心頭的茫然消散了不少,因為他覺得自己能活着,能活在這氣象萬千的人世間,才是最大的幸福,這等幸福,該當好好珍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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