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遼東半島的青銅雕塑——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創作談

第一章 遼東半島的青銅雕塑——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創作談

鮑爾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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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事文學創作30年,第一次經歷這麼艱難的寫作任務——採訪寫作大連7·16大火報告文學。厚厚的採訪本正反面記錄著滿滿的字跡,上面有些字被水泅模糊了。我知道,那是我的淚水。採訪中,我的當事人不止一人、不止一次放聲大哭,我不敢看他們,低下頭,流下的淚水洇濕了這些字。

它不僅僅是記錄對一場火災的撲救——我在採訪和寫作中逐漸清晰了一個觀念——撲救7·16大火,是一部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史詩,其中的精神含金量超越了滅火救援、軍人職責這些工作層面,它是人類在災難面前放射的意志光芒,是永不屈服、是拯救、是愛。這些支撐我把這本書寫完,同時也經歷了極大的煎熬。

在7·16火災現場,地面是火,空中的輸油管道是火,地下排污管道是火,海面上也是火。火把水泥牆燒酥,露出鋼筋。火把鐵皮房子燒薄了,一碰就倒。強烈的輻射熱吞噬了空氣中的氧氣,使人無法呼吸。而火浪把人烤出一層又一層汗,身體脫水。在現場,人們看到的是一場無法撲救的火——103號罐爆炸起火,這個罐里儲裝10萬噸原油,傾瀉遍地,形成6萬平方米的火場。流淌火威脅着周圍的油罐。這些罐有的已被烤變形,可能會在下一分鐘爆炸、沸溢或噴濺,形成更大的、不可逆轉的災難。

在如此酷烈、形同地獄的火場上,除了火、還有人。與幾十米高的火浪時時對峙的是遼寧省公安消防總隊的2380名官兵。戰士們才十八九歲啊,是90后,是獨苗。他們的父母才四五十歲。捨命拼搏,絕地重生,這些官兵從死神那裏爭回來一條命。如果再爆一個原油罐或化工罐,他們誰也跑不出去。我無法想像2380名消防官兵集體陣亡的場面,兩千多個家庭破碎,國家接受不了這樣的哀痛。這裏僅僅在假設官兵捐軀的後果,更大的問題是:他們如果不能成功撲救這場火災,大連市和大連人民遭遇的劫難將百倍於官兵的損失,那將是人類的災難。

官兵們一分一秒地跟火魔死磕,保住了其他油罐和化工罐沒再爆燃。大連市公安消防支隊一千多名官兵處境最難,功勞至偉,他們用鏖戰等到了全省消防增援部隊的到來,等到全國海陸空增援力量的到來,等到了決戰的到來,火魔終於被降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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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這些從火場歸來的英雄們面對面交談。有時,思維恍惚了,問自己:我在跟誰說話?在陽世還是陰間?他們好像已經犧牲了,我在跟犧牲者的魂靈對談。我真想上前捏捏他們的肩膀,握住他們的手。這是從死神身邊歸來的人啊,他們是熬盡體能,咬碎了牙的人。他們犧牲了,我到哪去看這雙手呢?一位支隊長告訴我:“石油火災不怕燃燒,怕油罐沸溢。沸溢發生,高溫油就會像岩漿那樣飛濺而出,把人全覆蓋了。人瞬間變成焦炭,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說著,他眼睛紅了。“在火場,我要離戰士們近一點,以後清理骨殖,人們會看到我沒往後跑,支隊長跟戰士們死在了一起,讓戰士家長知道心裏也好受一點。”

四個多月,我每天都和消防官兵談這場火。我採訪了188人,每個人把這場火對我說一遍,一人講幾個小時。我承擔了他們的苦痛、絕望和拼爭。這幾個月,我經歷了極大的痛苦。你重複傾聽災難的經歷者講述災難,絕對要有承擔力。有一位女作家出於好奇,隨我到遼陽市公安消防支隊採訪,聽官兵講述7·16大火。她只聽了一個小時就離開房間。她說受不了,太慘烈了。她勸我別寫了,採訪遭一遍罪,寫作遭一遍罪,會瘋掉。

事實上,我在心裏無數次打過退堂鼓。我問自己,我這是圖什麼呢?7·16的災難已經過去了,它變成了我一個人的災難。白天採訪,晚上全是噩夢,流淌火像浪頭一樣打過來,轉身跑,後面是更大的火,房倒屋塌。我常常在夢裏哭——自己沒覺出哭,醒來枕頭早已濕了。我堅持下來是為了這些戰士,他們經歷了我無法想像的痛苦取得了勝利,我要為他們建立一個血淚文字的紀念碑。

我們早上五六點鐘從瀋陽出發奔赴各市,七點多到達目的地,八點鐘準時開始採訪。我不使用錄音筆,那樣會走神。我用筆把他們說的全部記錄下來。為了讓戰士們敞開心扉訴說,我採用一對一的方式採訪,而不是開座談會。幹部在場,戰士就拘束了。但這種方式勞動強度太大。一個戰士講完了出屋,另一個戰士進屋講他的故事。上午講完了,下午再講。我採訪了全省14個消防支隊。從大連市公安消防支隊開始,到朝陽市公安消防支隊結束。採訪中,各支隊準備了豐盛的午餐和晚餐,但我吃不出任何味道,腦子裏全是火。戰士們說,金屬燈柱被火烤彎了腰,油火在下水道里燃燒把金屬井蓋崩上天空,井蓋燒得通紅。火場沒有水,各支隊搶水源。他們活下來是因為消防車裏有水和泡沫,但火場斷電,沒有水源,泡沫也用盡了。好在還有海水。這些場面像電影一樣從我腦子裏閃過,我想不起來我在各支隊吃過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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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而我僅僅完成了這本書的前期採訪。從稿酬收益說,我並不划算。採訪和寫作使我停止了專欄寫作、講課和採風活動,但豐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它讓我知道了人在死神、生理極限面前的每一個細節,知道消防官兵在最後時刻放射出青銅塑像般的光彩,讓我知道在這個物慾橫流、謊言遍地的時代中人的高貴性,我把這些收穫寫進了這部報告文學。這種收穫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人間確實有比金錢更值錢、更恆久的東西,那是人的意志、品格和責任。

採訪結束了,我輕鬆了幾天之後,像登山隊員登上一處陡坡卻發現自己面臨更陡峭的山峰——那就是寫作。

188人向我講述同一件事,如果簡略說,就是火、水槍、陣地。沒有離奇的情節,沒有曲折的愛情,沒有性、暴力和內幕,有死亡的威脅,但死亡最終歸於火魔。作為一本書,沒有比這更難寫的了,這時我發現我的採訪救了我。細緻、客觀的採訪如同一條河流,從遠方流到我眼前。我說過我不是在寫作,是在還原事實真相,這是殊為艱難的過程。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可以為一個題材採訪兩年,甚至改變職業,為了獲得第一手真實材料。我的採訪筆記告訴我每個人的陣地,他所做的一切,他的心理活動,他的苦難與奉獻。這已經足夠了,用不着拔高,真實最有力量。我不會打字,當我把手寫稿一頁一頁交給複印社打字員之後,我發現她哭過。這些文字在複印社的年輕人中傳閱,她們被消防官兵感動,期待我寫出新的內容。那些天,我寫,打字員王靜打字,只有我們兩人在經歷7·16大火的每一個故事。王靜接過我的手稿,表情近於神聖,她知道這些字裏又包含新的生死考驗,新的絕地搏殺。後來,複印社經理趙瓊說:“原老師,你別寫了,你的表情太痛苦,我們都跟着難受。”

痛苦?是的,在紙上建造一座包含着血淚的紀念碑肯定很艱難,但我不會比7·16的勇士更痛苦。經過幾個月的採訪寫作,我身體明顯垮了,跑步跑不動了。我去找曾經是國家體育隊隊醫的大夫按摩,他說你渾身都是筋包,肝經尤其不好,肯定經歷了極大的情感波折。是的,我的情感卷進了7·16的驚濤駭浪。那段時間,我聽不了“火”這個字。2011年7月16日,也就是在7·16大火一周年那天,大連中石油又起火了。我在電視裏看到這個消息,不禁放聲大哭,心裏積蓄的東西總爆發了。我在衛生間哭了半個小時,心裏輕鬆一點。我告訴自己,一定把它寫出來,一定寫完。

我常常想念我的採訪對象,想去看他們,聊一聊,但我沒寫完,沒法面對他們。李永峰是大連開發區公安消防大隊的大隊長。他妻子告訴我:李大隊從火場回來,脫相了,女兒認不出自己的爸爸,哭着撲人爸爸的懷裏。妻子說,永鋒,你遭了多大的罪啊,變成了這樣?李永峰說:“我挺好,我的弟兄們挺好,活着回來就好。”李永峰跟妻子約法三章:不要提7·16。可是,那些天李永峰在家裏會突然站起來,說:“我帶72名弟兄進去,帶72名弟兄活着出來了。”然後坐下,陷人沉思。接着又站起來,說同樣的話。

許多經歷7·16大火的官兵晚上睡不着覺,常常驚醒。他們不說這場火,他們迴避對這場火的記憶。許多人在接受我採訪的時候,會突然停頓、沉默,白眼球漸漸充血。這種沉默可怕啊,他們沒哭,但我的眼淚打濕了採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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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不了假話、空話和套話,我認為文風即人品。一個作家留給世界上的字應該是純潔質樸的。要麼不寫,要麼誠實。別給這個原本紛亂不堪的世界增添廢話。

我在這本書里寫下我採訪過的新聞事實,寫故事。我追求真實與簡約,以此表達我對7·16勇士的敬意。這本書記錄了遼寧省14個市公安消防支隊和總隊官兵成功撲救7·16大火的作戰過程,重點講述士兵和基層幹部的業績。我在寫作中盼着寫完,但結束的時候卻又無限惆悵,我覺得我要跟他們說告別了,我捨不得他們,永遠忘不了他們。

他們的經歷,是百年中國最值得記錄的記憶之一,我為認識過他們,寫下他們而感欣慰。他們——遼寧省公安消防鐵軍不僅是英雄,還是中華民族值得讚頌的偉大人物。我對偉人的理解是堅韌、拯救和擔當,就像他們一樣,一群平凡的軍人在幾天幾夜之間發出恆久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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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的水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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