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星期一早晨,林夕夢上班后第一件事,是給那些朋友打電話,告訴下海后的電話號碼。
她首先告訴魏珂,魏珂是為她下海吶喊助威呼聲最高的一個。
“魏珂,我已經正式報到上班了。”林夕夢在電話里掩飾不住喜悅地說。
“說話算話,你說過星期一報到上班嘛。我正在等你的電話號碼。”
“難道你不需要地址嗎?”
“我知道那個地方,我去過。”
“胡說!我不信。”
“不信?誰不知道姍姍時裝公司,從那個鄉政府朝南走大約兩公里……”
“哈!果然是胡說!你手拿電話抬起頭來,從你們萬元街朝南看,那粉紅色的樓是什麼地方?”
“新世界酒店。”
“一點兒不錯,那是一樓和二樓。現在我在三樓。”
“三樓是什麼?”
“紅星裝飾公司。”
“你……去那裏上班?”
“是的。”魏珂在電話那頭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見鬼!這是怎麼回事?你明明說是去姍姍時裝公司!”林夕夢放下電話,不自覺地笑了,她實在無法解釋自己怎麼一夜之間變了卦來到紅星裝飾公司,這連她自己都無法知道是怎麼回事。
凡接到林夕夢電話的朋友紛紛來紅星看望她,這使她最初幾天大有應接不暇之感。
幾天過去,該來的朋友都來過,她也就閑散下來。她這才猛然發現,樊田夫一直不動聲色,暗暗地注視着她的言行,既不告訴她分管什麼工作,也不告訴她如何展開工作,甚至連她在哪張辦公桌辦公也不告訴,這使她心裏七上八下起來。
這天下午,辦公室只有林夕夢一個人,她坐在一張辦公桌前,無所事事的感覺困擾得她坐立不安了。
樊田夫!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天,她在外面跑了一天,購買了一些日用品。
晚飯時,柳大光急急去了,一見面就說:“老樊正在公司等着你。”還沒等她開口,卓其就問:“老樊?哪個老樊?”她說就是那個樊一行的弟弟,從部隊回來的,在新世界酒店三樓開辦了一個裝飾公司。
她給柳大光端來茶水,問:“他沒說幹什麼?”
“沒有。只讓我務必把你今天請去。這老樊,累死我了。”她似乎預感到什麼,說:“明天我要去姍姍時裝公司報到,今晚還有些東西要收拾一下……”柳大光不耐煩了,說:“行了吧,回來再收拾也不遲。快去吧,我找你一整天。學校找不到,你家鎖着門。我這是第三趟,像我這樣的朋友上哪兒去找。是不是卓其老師?”卓其說:“不是為朋友,而是為樊一行弟弟的公司多去光顧你酒店吧?”
“哪裏哪裏,我首先是為林老師,其次是為老樊,再其次才為你說的。”三個人笑起來。
卓其對她說:“那就趕快去吧,別讓人家久等。”樊田夫早派人在樓下迎接她。
她第二次走進樊田夫那鋪有猩紅色地毯經理室時,樊田夫倒背雙手,微縮眉頭,正在裏面來回走動。
見到林夕夢,他露出笑容,得體地把她讓到那圈椅上,還沒等她喘息過來,他簡短地說:“我希望您來我這裏上班。”林夕夢愣了。
她弄不明白樊田夫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她明天就要去姍姍時裝公司,這在梧桐幾乎無人不知,他樊田夫也不可能不知,他這不是明明攔路搶劫嗎?
她顯出很為難的神情說,她會使他很失望。她為經濟效益,要一年當數年用,不可能固定在一個地方上班,不僅要採訪、寫稿,如果有單位聘她做事,只要時間短,賺錢多,她也是要做的。
再說,她被學校約束這麼些年,從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來后也不能坐班。
還有,她這個人天生既不會管人,也不願被人管,如果來了,除他這個經理外,她不可能聽公司任何其他人調遣,也不可能去調遣其他任何人。
樊田夫望着她,笑眯眯地問:“還有嗎?”
“就這些也夠了!再有還不把你氣死?”她想。她微笑着,既不說沒有也不說有。
“只要您能來就行!”樊田夫說。林夕夢愕然了。她實在弄不明白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要求見她刻不容緩,見面以後杳無音信;數月過去,他竟然又突然殺將出來,將她去姍姍時裝公司路上攔截下來,並且無條件地要她來他這裏上班,當他說
“我希望您來我這裏上班”時,口氣幾近命令,而
“只要您能來就行”這句話,分明是在說:“我不管你什麼條件,但你必須來!”這連給她思索的餘地都不留一點兒……就在林夕夢困惑地思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樊田夫進來了。
他坐到她對面,默默地望着她。林夕夢頗猶豫一番,說:“我想我是沉不住氣了。”樊田夫狡黠地一笑,問:“怎麼啦?”
“我想知道,你讓我來這裏幹什麼?”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必須沉得住氣。”
“我來這裏已經五天,可是……”
“我知道,”他打斷她,
“你即便坐在這裏,對我來說,也是……”
“不要說了!”她迅速截住他要往下說的話,心臟狂亂地跳起來。樊田夫不再放聲。
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她伸手拿起話筒,聽一會兒,對着話筒說:“正好樊經理也在。”她放下電話,樊田夫問:“誰?”
“陳暑秋。他一會兒就過來。”樊田夫若有所思,緩緩地點頭。陳暑秋這個名字,在梧桐誰個不知,哪家不曉,一個地地道道建築界的巨頭。
樊田夫回梧桐安營紮寨之初,就虔誠地去登門拜訪過,但從未奢望過他來紅星做客。
萬沒想到,林夕夢剛來公司才幾天,陳暑秋就要來看望她。其實,林夕夢在來紅星之前,已經去徵求過陳暑秋的意見。
那天一清早,她開門見山地問:“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呢?”陳暑秋沉思良久,說:“行。去吧。”她就是等這句話才去徵求意見的,立即說:“這可是你讓我去的,看到我快淹死就趕快扔救生圈。”陳暑秋笑了,說:“放心吧,淹不死。”也就在那時,她才知道樊田夫這個名字。
聽到樓道有腳步聲,知道陳暑秋來了,林夕夢站起來,迎出去。陳暑秋西裝革履,穿戴一絲不苟,看到她,露出溫厚的笑容,說:“怎麼樣?”林夕夢說:“還沒有感覺呢。”樊田夫迎出來,跟陳暑秋親切握手。
回到辦公室,寒暄過後,陳暑秋便問:“田夫,你的畫現在畫得怎麼樣?”樊田夫笑了笑,看一眼林夕夢,說:“有您這樣的長輩關注着我,我哪裏還敢懈怠。上次畫展后,又畫了些,您願意看的話……”樊田夫沒有說下去,他是在徵詢陳暑秋的意思。
不等陳暑秋說話,林夕夢說:“看吧,看吧,我也看看。”林夕夢終生的一件憾事,是她沒有走上繪畫的道路。
導致這一遺憾的,是卜田偉。那時,她剛考進梧桐師範不久,美術課上,考試試捲髮下來,林夕夢就給擊暈了。
辛媛那張雖然經過林夕夢修改,但仍很低劣的人物頭像得九十分;而林夕夢這張已經被全班同學傳着欣賞,並被斷言奪冠的人物頭像,竟得七十五分。
林夕夢自尊心受到空前傷害。這是她十七年中第一次受到的最殘忍最不公平的待遇。
當著辛媛的面,她憤怒地把那張用鮮紅筆畫著七十五分的試卷,咬牙切齒地撕了個粉碎。
這是她第一次撕考卷。一邊撕,一邊在心裏咒罵講台上那位眼睛只盯在漂亮女學生臉上的美術教師卜田偉。
她的淚水洶湧地流,幼稚的心想通過第一次考試取得好成績而去引起美術老師注意的願望已經徹底破碎了,那個藏在內心深處想當畫家的秘密夢想也徹底破滅了。
本來,她覺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美好的,然而,眨眼之間,美好的世界在她眼前開始扭曲,開始變形。
她恨恨地咒罵:“卜田偉!我恨你!我詛咒你!我永遠也不能饒恕你!我永遠也不能原諒你!”林夕夢咒罵著,渾身無力。
她終於病倒了。卓其來宿舍看她,由楊君曼陪着。楊君曼對卓其說:“卜老師也太那個了。林夕夢的美術水平在班裏誰不知道?她畫得就是好嘛。連我的作業每次都是她幫忙修改,把個人物幾筆就畫像了。而別人比她差遠了,卻得高分,就是不公平!誰能受得了?如果是我的話,早拿卷子去找卜老師了。林夕夢太軟弱,只知道哭,連飯也不吃,就這樣病了。我真沒有辦法,只好把您叫來看看。”卓其也沒有辦法。
他鐵着臉,問吃什麼葯,林夕夢說沒有病。他不再問,坐一會兒,囑她好好休息,就走了。
接下來幾天,卓其天天來看她,來后也並不說什麼,只是坐一會兒,然後就走了。
後來有一天,卓其說:“你還這樣年輕,不要認定自己將來非幹什麼不行。兩年很快就過去了,應該好好珍惜,多學點文學方面的東西吧。”林夕夢聽着,抬起頭,感激地望着卓其。
林夕夢無法否認,當年他之所以對卓其產生好感,是卓其在她品嘗人生第一次痛苦的時候,給了她安慰,並且,在她人生第一個理想破滅的時候,給了她第二個理想,讓她學文學。
這是她永遠感激不盡的。在樊田夫畫室里,林夕夢看到了樊田夫近幾年的作品。
這是她有生以來看到最多、最豐富、最令她難以忘懷的畫家作品。畫幅大小不一,畫面內容各異。
林夕夢看痴了,看醉了,懷疑地問:“這都是你畫的?”樊田夫含笑不語。
陳暑秋看了林夕夢一眼,打趣道:“難道是你畫的?看把你能的!”看完畫,他們回到辦公室,樊田夫已吩咐人把酒菜弄來,三個人在辦公室里喝起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