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夢為德
“趙泓是中了噬魂散而死。”宮鈺靜默地望着趙泓,此刻,他那雙瞳孔渙散的眼眸正倒影着她的身影。
噬魂散是一種極為可怕的毒藥,無色無味,且一旦中毒,鮮少有救。因為它毒性極強,毒發迅速,中毒之人大多會當場毒發身亡。
——終歸是算漏了一步。宮鈺嘆息。
“此毒毒發極快,那下毒之人下毒不會超過半個時辰。且下毒之時你與我,甚至於趙泓本人都不曾發覺。如此看來,也只有一人了。”宮鈺低頭望去,便見得趙泓的那雙枯瘦的手已呈紫紺之態,右手指尖有一道極淺的划痕。
“殿下,你言下之意,這下毒之人莫非是——”李疏影望着趙泓指尖的那一道划痕,心下一驚,他陡然憶起趙夢德於方才曾攥緊了趙泓的手。“莫非是趙夢德?”
宮鈺微微頷首,她的眸底是一片淡漠。
——着實是諷刺了,趙泓一心欲救之人卻是親手殺了他。
兒子毒殺父親,此乃大逆不道之舉。何況,趙夢德又是趙泓之獨子,趙泓對其甚是寵愛,便是方才,也不惜以命相保。毒殺趙泓,於趙夢德而言並無好處。
再者,趙泓本就為一個將死之人,便是因丟失御賜之物也會定為死罪。此刻下毒,若是僅僅為了殺死趙泓,那無非是多此一舉。
宮鈺垂眸沉思了須臾,若是趙夢德真如傳聞而言,與趙泓並無血緣關係,便另當別論了。
應當是有人不欲趙泓說出他所見之事。指使趙夢德先一步殺趙泓滅口。
那背後之人已然料到她今日會來此牢獄,以趙夢德相要挾趙泓。也猜到了她會問趙泓宣御門之事。便順勢而下,借了趙夢德之手,殺了趙泓。
——此人,極有可能是那位趙泓口中所戴面具之人。
思及此,宮鈺卻是微微笑了笑,竟是能算得如此之准,甚至於瞞過了她。這背後之人確實是有些意思了。
“殿下,趙夢德竟有此等蝕骨狠辣之毒,花覓蝶此時豈非是有性命之憂?”李疏影低聲道,“可要屬下前去?”
“我與你一道去吧。”宮鈺低聲道,她心內卻微微嘆息,趙夢德並無內息,花覓蝶卻尚通武功。若是花覓蝶聽了她的命令,乾脆利落殺了趙夢德,便可無事。若是躊躇猶豫,哪怕僅僅是一瞬間,便也會中了趙夢德的計了。
只是,就此看來,花覓蝶多半屬於後者了。
雪落紛紛。那冰冷的雪落於錦衣的廣袖間,順着繁複的鑲金綉紋徐徐而下,化為水意,漸漸消散。
那弱冠青年正垂首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跡。他眸中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寒涼,精緻而陰柔的眉間一片淡漠。
“你既殺了她,又何必毀了她的臉?”只聽得黑衣青年道,他背了一把未出鞘的劍,面色淡漠。
“她的臉與琅嬛太過相似了。便是李沐蓁望見她時,尚且驚異悲慟,更何況,七年來,我與她日日相見,早便想毀了她這張臉了。”趙夢德低聲道,他那雙丹鳳眼內是極為深刻的厭惡,“以她細作的身份,她根本不配擁有這張臉。”
那黑衣青年似是笑了笑,話語間卻是含了些許諷刺,“可惜了,花覓蝶對你尚且存了些許情誼,不忍殺你,卻未曾料到,你連這一絲情誼也算計於其中,反倒藉此殺了她。便似是你也利用情誼殺了趙泓一般。”
“楚離,我手上沾染的人命不過是你的九牛一毛而已,這等事情,你應當是司空見慣了。何況,趙泓不過是因我乃是他的獨子,他憂心趙家後繼無人,才以命相保而已。”趙夢德垂眸,他擦拭了匕首許久,卻始終未曾將刀刃上的血污拭凈,繼而半是自嘲道:“若趙泓知道,我並非他親生,恐怕早已將我逐出門外了。”
楚離靜默了須臾,才緩緩道:“早些去見那位大人吧,若是耽擱久了,待江子瑜趕來,你我便有些難以脫身了。”他似是思及了什麼,神色漸寒。
趙夢德頷首,將匕首擲於雪裏。
半晌后,二人的背影便漸漸彌散於了風雪中。
風雪驟然而盛。雪地里那大片的殷紅亦隨簌然而落的雪消逝了些許,雪與點點血色相映,便似是灼然綻放於素白的紅梅。
那雪下,綉了海棠花紋的廣袖襯着一雙瑩白的手,無人見到,那手指微微顫動,緊緊攥住了那把匕首。
宮鈺抬手輕輕拂落了斗笠上沾染的雪,她的眼眸里依舊只餘下一片寂靜。
這片雪地里並無一人,只依稀見得些許染了血的雪。
“殿下,這血里有毒,是噬魂散無疑了。”李疏影凝視了血色須臾,只低聲道。“花覓蝶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宮鈺似是在思量着什麼,並未答話。
“殿下,屬下有一事不解。”卻聽得李疏影出聲道。
“你且說來聽聽。”宮鈺道。
“殿下,您為何不令屬下去殺了趙夢德,而是令花覓蝶去?若是令屬下去,屬下必定會殺了趙夢德。而今,趙夢德逃走了,終歸是為殿下留下了些許隱患。”李疏影道,他那身烏衣於白雪中顯得尤為突兀,卻也襯得他孤影清絕,宛若一把最為鋒利的劍。
宮鈺聞言,只微微笑了笑,輕聲道,“畢竟,我與趙泓最後所談之事是不可令花覓蝶知道的。”
李疏影微怔,他心下已然有了一個猜測。
“她並非我的人,她是三哥的人。”宮鈺道。
故而,她必須支開趙夢德與花覓蝶。
“那殿下為何七年前還選擇將她作為眼線安插於趙府之內,殿下便不憂心她有所異動么?”李疏影道。
“疏影,權謀之內,並無絕對之事。”宮鈺嘆息,她似是憶起了什麼,低聲道:“花覓蝶雖然並是我的人,可她於趙府內,卻終究會為我所用。畢竟,三哥與我有着共同的目的,而趙泓恰巧是這個共同目的的開端。”
更何況,三哥恐怕也計劃將花覓蝶作為監視她的眼線,為了避免她發覺,花覓蝶也註定了會先聽從她的命令,只有確保了萬無一失的機會,花覓蝶才會有所行動。在此之前,她便可以人盡其用,無須介懷其他了。
雪依舊未曾止息,簌落而下,不過須臾之後,這片雪地便空無人跡。
盛京一府邸。
那烏瓦似是勾玉,盛了些許白雪。便是那屋角上的鴟尾石雕也沾了些許雪意,隱約可見得點點烏墨之色,襯着鴟尾層層雕紋深刻的魚鱗。
“我如你所願殺了趙泓,你承諾我之事,此刻便應兌現了。”趙夢德沉聲道。
然而,卻並無人應答,只餘下一片寂靜。
楚離抱劍而立,望着趙夢德,眸內卻是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譏諷。
“回答我,王琅嬛身在何處?”趙泓臉色微變,冷叱道。
“放肆。”楚離皺眉道。
“楚離,無妨。”卻聽得一道清冽的聲音自簾後傳來,那聲音的主人似是微微笑了笑,道:“王琅嬛,你不是已經見過了么?”
趙夢德聞言一怔,“你說什麼?”
“有些可惜了,你卻是未曾認出她來。”那聲音頓了頓,頗有深意道:“她可是七年前匪寇之亂唯一的倖存之人。”
趙夢德猛然思及了什麼,他竟是不可遏止地失聲道:“你是說——”
“王琅嬛便是京兆尹府內李沐蓁。”簾后的人微笑着嘆息。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趙夢德顫聲道,可越是細思,他便驚懼地發現這恐怕是事實。
李氏身份存疑,無人可證。
李氏以輕紗遮面,即便摘下輕紗,那臉上可怖的傷痕也無疑會令人移開視線。他更是未曾打量過李氏一眼。
李氏不惜犯鞭笞之險,也要翻了七年前之案。
李氏狀告趙泓姦汙了王琅嬛,卻並未狀告於他。
真正的李氏為趙泓親手所殺,已無身還之可能。
而王琅嬛屍首卻並未尋到。
趙夢德不可置信地低頭,他竟是失了魂一般,就此跪在了地上。
“楚離,將他帶出去吧,他如何死便由你定了。”那簾后之人淡聲道。
卻見得屋內的門無風自開,些許雪花飄落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徹骨的寒意。
恍惚間,趙夢德見到了那帘子掀開了一角。
那是一隻骨節分明,如玉無暇的手,便是以這手也可觀得其主人之尊貴清傲。然而,那手腕之上卻是有兩道極深的傷疤,那傷疤為可怖,便似是兩道蜿蜒的紋路,曲折而上,與那手相襯,生生毀了那一完美。
那廣袖間綉了幾片竹葉。
“屬下聽令。”楚離俯身道。
趙夢德並未回神,故而,他也並未看見,那黑衣青年握了劍的手竟有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