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包子鋪老闆正在路邊砍柳枝,一根根齊齊碼在腳邊,預備用來做魂幡,出殯時用作引路。

現今王六慘死,女兒失蹤,家裏就剩一名寡/婦,無依無靠的,招人憐憫,左鄰右舍能出力的也都過來幫忙了。老太提着一筐祭奠用品走近:“老九,東西我都買齊了,你給王家送過去吧,我孫子在家咳嗽得狠,我得先帶去保和堂看看。”

“成,給我吧。”包子鋪老闆接過籃子,挑開上面那層粗布看了眼,又細心掩上,“您去吧,我給一塊兒送過去。”

老太嘆息一聲“可憐哦”,便搖着頭離開了。

包子鋪老闆將柳枝裹纏兩下拎在手裏,剛準備回去,就見貞白從山路那頭下來,樵夫杵着木棍,滿身破衫,下巴一戳泥土,一瘸一拐地跟在其後,行跡狼狽。

包子鋪老闆迎上前:“咋地這是?”

樵夫擺擺手:“摔了一跤,得虧這位道長路過,不然我今晚就得在山上過了。”

“這樣啊,嚴重嗎?要不去醫館包紮一下。”

樵夫搖頭:“家裏有葯,我回去自己包紮就行。”隨即又謝了貞白的接骨搭救之恩,才轉身往回趕。

包子鋪老闆目送樵夫走遠,便湊到貞白跟前:“道長,東西咱們都備齊了,您那邊如何?”

貞白頷首,表示妥當,抬眸望了眼西沉的日落,便同包子鋪老闆往回走。行過兩條街,剛轉了個彎,就見幾名官差押着王六的媳婦過來,婦人哭着喊冤:“我沒有殺人,沒有埋屍,不關我們的事,你們放開!王六屍骨未寒,還等着我將他入土為安……求求你們了官爺!放了我吧,我是冤枉的!”

殺人?埋屍?

貞白捕捉到重點,轉頭向包子鋪老闆:“你報官了?”

包子鋪老闆大驚失色,猛地搖頭:“沒有啊,我們按照您的吩咐把骸骨用稻草收殮了,然後才出來辦事,讓大嫂子在家守着,怎麼官兵就來了?”

這具骸骨挖出不到半日,況且只有他們三個人知情,怎麼官兵就收到消息上門捉人了?

被貞白銳利的目光一刺,包子鋪老闆急了:“我真沒有!”他手提竹籃和柳木,大步上前攔在中間,討好問,“官爺,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婦人一見包子鋪老闆和貞白,哭得更傷心了,無助地喊:“救我啊,我沒有殺人,沒有殺人。”

官差橫眉豎眼道:“你是何人?別擋着衙門辦案!”

包子鋪老闆低眉順眼答:“我叫趙九,是她街坊.這不她家出了事,左鄰右舍的幫忙搭把手么……畢竟死者為大,她丈夫還沒下葬,各位官爺怎就來抓人了,究竟犯了啥事啊?”

官差有些不耐:“有人報案,王六家殺人埋屍。”

包子鋪老闆心裏一咯噔:“何人報案?”

官差道:“一小女孩在街邊玩着一截手指骨頭,恰巧被路過的何大爺瞧見,說是誤入王六家院子拾到的,遂領着那孩子來衙門報了案,果然證據確鑿。”說著推了包子鋪老闆一把,“別擋路,快閃開。”

趙九一個沒站穩,踉蹌着倒退幾步,眼看着官差把婦人押走。

什麼熊孩子跑人家院子裏撿手指頭玩兒?!

路人一旁觀望,七嘴八舌的議論:“這王氏真殺人啦?”

“聽說還把人埋在院子裏呢。”

“哎喲作孽啊,太嚇人了。”

“不會吧,那夫妻倆平時挺和善的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瞧見沒,官爺手裏那一包,就是從王氏院子裏挖出來的屍骨。”

眾人一陣唏噓,趙九轉過身,對貞白道:“是個小孩……”說到一半就頓住了話頭,保持着微張的唇形,目光穿過貞白的側顏投射在青衣女童的身上,她站在橫開於大街處那道逼仄的陋巷口,纖細蒼白的手指攪着青絲,一下下轉動時,腕頸的鈴鐺卻不響。

趙九聽不見,可貞白卻聽見了,她聞聲回頭,那女孩便咧開嘴角,露出甜甜的梨渦。

趙九之前就覺得這丫頭有些奇怪,而今又見她站在何大爺身邊,當下竄上前,用提着柳木的那隻手指向女孩:“你你你……”又覺得這熊孩子要知道自己玩了人骨早該嚇尿了,頓時譴責不出口,所以手指頭一轉指向何大爺,“我說何大爺,都是街坊鄰居,王六他家已經夠倒霉的了,你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么?”

何大爺:“我當時也嚇一大跳,想也沒想就拉着孩子去衙門,哪知道是在王六他們家撿到的!瞧瞧,人在做,天在看,別以為殺人掩埋就能瞞天過海,早晚都要遭報應的。”

這報應所指便是女兒失蹤、王六慘死、王氏繩之以法!

趙九臉色一沉:“您老話可別亂說,遭什麼報應!都還沒查清楚呢,別弄出個冤案來。”

那何大爺是一路跟着官差進王家的,親眼目睹他們刨開草垛,從坑裏將骸骨挖出,甚至還挖出一把鐵鍬,何大爺猜測,估計是殺人埋屍的兇器。王氏看到這把鐵鍬的時候,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沒回過神。

衙門內有仵作驗骨,不難推演這具骸骨已經被埋二十餘年,鑒定性別後,官府則從三十年前開始翻查失蹤人口。

何大爺還欲與趙九爭辯:“現在人贓俱獲,那王氏一看就心裏有鬼。就算她不是兇手,肯定也知道內情。”

趙九急道:“說話不用負責就可以亂說是吧?上來就給人扣罪,還肯定、你肯定個球啊。”

何大爺嘴角抽搐,在大街上被人指着鼻子開罵老臉有些掛不住,頓時尖酸刻薄起來:“哎喲趙九,平時沒見你多熱情,怎麼王六一死,你就百般殷切地往人寡/婦門前湊,打得什麼主意呢?那心思都頂腦門了也不知道收一收,可別半夜進錯了被窩啊!”

“我去你個老不死的,滿嘴噴糞!”趙九一嗓子罵開,那捆柳木直接砸了過去。

何大爺猛地退後躲開,臉紅脖子粗地喊:“好你個王八羔子!被人說中就急眼兒了是吧?不就是打着餛飩鋪子的主意嗎!就你那點齷齪心思,早盼着人丈夫兩腿一蹬然後自己替補上去吧?可惜,天不遂人願,餡餅還沒啃上,那寡/婦就給下獄了,你白殷勤這麼久,還不得來恨上我!”

這何大爺出了名的刻毒,比那些背地裏嘴碎的婦人也過猶不及,舌/頭一卷就是淬了毒的利箭,刺得趙九咬牙切齒,跳腳道:“別他媽搬弄是非污人名聲,王六如今屍骨未寒,當心他半夜爬起來抽你個老不死的。”

何大爺冷嘲:“我又沒跟人寡/婦門前湊,王六即便詐屍,抽誰還不一定呢!”

比嘴賤,趙九道行遠遠不及,若是動起手來,他一籃子扣在何大爺頭上,香火紙錢倒散下來,一包硃砂粉末撒了滿身,接着便是一陣拳腳落下。

何大爺鬼哭狼嚎:“來人啊,打人啦,救命啊,要死人啦,趙九你個殺千刀的啊……”歇斯底里地將已走遠的官差給嚷了回來,紛紛把趙九從何大爺身上扒下來。

何大爺歲數大了,被揍得哎喲連天,把竹籃從頭上摘下來狠狠朝趙九砸過去,鼻青臉腫的捂住胳膊哭道:“官爺啊,這王八犢子是想要我小老兒的命啊,鄉親們可都看見了,就因為我說了他跟那王氏的醜事,他就想殺人滅口,我看他就是做賊心虛,說不定王六就是他倆設計謀害,快把他抓起來!”

“放你娘的狗屁。”趙九氣得跳腳,又被官差壓了回去,他只得扯着嗓子罵:“你個老王八蛋成天遊手好閒,就知道搬弄是非顛倒黑白,活該生不齣兒子一輩子光棍兒,我呸!”

一口唾沫飛濺在何大爺臉上,他頂着滿腦袋硃砂,整個人紅彤彤的,活像只炸了毛的染色鵪鶉,擼起袖子衝上前:“狗娘養的……”

半途就被官差架住了,氣勢迫人道:“當街打架鬥毆,還有沒有王法,當我們是死的嗎!通通帶回去!”

一場鬧劇止於兩人被官府押走,貞白不敢斷定趙九此番表現出的幫襯是否如何大爺所言是有所圖謀,畢竟人心難測,看不得表面。況且她遇見趙九之時,正是王六遇害當日,其為人並不了解。

人群一鬨而散,貞白並未跟上官差,因為眼下令她疑慮的,卻是面前這個小女孩。

貞白直截了當開口:“是你在生事?”

小女孩意猶未盡的看完這場鬧劇,迎上貞白的目光,微微斜着腦袋,稚氣道:“我就是想找她給我煮一碗餛飩,這也叫生事?道長……”女孩的目光掃過貞白眉心一豎紅痕,又在其沉木劍上逡巡,此劍通體烏黑透亮,遇水則沉,本是道家法器,劍身卻以蛇紋盤踞,入目邪氣,頓顯可怖陰森。

女孩音如銀鈴,話鋒一轉:“誰生事還說不定呢,我看你,就是名妖道吧?!”

貞白面色如常,反問:“你又是誰作的孽?!”

女孩澄澈的眼眸忽地一沉,眨眼間又隱褪殆盡,彷彿那一瞬戾氣只是錯覺。她仍是一臉天真無邪,笑眯起眼,對貞白道:“你救回來的那個男人已經醒了,去了縣衙認屍,我特來告訴你一聲。”

貞白挑眉:“你在跟蹤我?”

“多情!你打哪兒來的,我跟蹤你作甚?”女孩眨了眨眼,坦言,“一個多月前,我跟着他來的。”

女孩說:“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貞白眉心微蹙,女孩續道:“李懷信,太行道掌教千張機座下親傳弟子,他還有一個身份……”

聞言,貞白的瞳孔驀地一縮。

女孩咦聲道:“怎麼,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是知道才會出手相救。”

貞白不可否認,在他看見那塊木質符籙時,心裏便有了七八分猜測,那符文的首尾派系來自於太行,依着種種因緣,才令她下決定出於援手。

只是……

太行道……太行道……

三個字在心裏千轉百回的念着,彷彿一隻手翻攪在她心如止水的湖面上,盪起微波,層層疊開,然後覆雨翻雲,驚濤駭浪,攪出一個巨大的漩渦,吞噬所有。

她記得那位故人,來自於太行……

後來那女孩又說了什麼,貞白都有些恍惚,直到最後一縷霞光被夜色吞沒,街上的行人紛紛歸家,房頂上炊煙四起,燈火遞次點燃,照進她有些渙散的眼眸中,從而凝聚了焦距。

四下寂靜,唯剩她一人。

貞白收回心神,大步往衙門方向走,王六既還未下葬,那她拿人錢財,就沒有不辦完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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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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