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不知觀(1)
碧空如洗,萬里無雲。
一早抓着一把海棠花,被晌午的日頭一曬,小臉兒嫣紅。她把屋子尋了個遍,在斜邊的小間裏遇上貞白,正抱着一摞書冊走出來。
一早問:“李懷信呢?”
貞白下台階,往涼亭走:“說是出去走走。”
一早捧着海棠花跟過去,就見涼亭的桌椅上攤滿了書籍:“曬書呢。”
“嗯。”部分書籍在木屋的底層壓了十年,貞白將紙張小心謹慎的翻開,“受潮了。”
“我來幫忙。”一早將海棠花擱在藤椅架子上,這是專門兒給李懷信乘涼小憩搭的一張藤椅,暫時用來曬書。
貞白偏過頭,阻止:“別把花挨着書籍,以免沾色。”
一早趕忙把海棠放在腳踏上,剛要去碰書,貞白又指了指地上的一盆清水:“凈手。”
一早言聽計從,將雙手洗凈,又擦得乾乾爽爽了,才過去幫忙。她將壘起的書本搬到涼亭另一側,一大塊兒空曠的坐欄上,正好陽光直射。
結果貞白又道:“不能暴晒,移到陰涼處,風乾就行。”
“哦。”一早依言照做,有模有樣地把書翻開。
貞白:“當心些,別壓出摺痕。”
一早懷疑貞白都被李懷信的毛病給傳染了,但也難得貞白寶貝一樣東西:“曬個書而已,這麼多講究。”
倒不算講究,只是昨兒個,李懷信在不知觀里待閑了,便打開藏書間,想選兩本書去打發時間,然後興緻勃勃的發現貞白的藏書,驚奇道:“這些可是連宮裏的藏書閣都搜尋不來的孤本!誒,都潮了。”李懷信翻了一頁,就不敢看了,立刻輕拿輕放地歸位,“弄髒弄壞可就糟蹋了,改明兒得清出來晒晒。”
所以今日放晴,貞白便將這些受了潮的孤本清理出來曬,她對一早輕聲說:“放着我來吧。”
一早本意想幫忙,又覺得做什麼都像在添亂,遂退到一旁,撿起腳踏上的海棠花,心裏頭正惦記,李懷信就提着兩隻鳥籠回來了。這廝本來就生得好看,走在晴空下,被陽光鍍上一身金,神采英拔,近乎有些灼眼了。
這麼璀璨的一個妙人兒,怪不得貞白寶貝他。
更何況這妖孽惑心,哪怕恣意妄為,也恰如其分的踩在貞白七寸上,讓對方慣着他,然後恃寵而驕。
這種男人,心機得很,可以說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葩。一早甘拜下風,現在也不太跟他一般見識了。
當看清關在籠子裏的一對大雁時,一早目光炯炯,當即明白了。怪不得一大清早李懷信就將她從被窩裏頭扒出來,非讓她去山中采束花,原來是要提親啊!
一早機靈地捧着嬌艷欲滴的海棠花過去,李懷信原本容光煥發的臉陡然沉下去,低聲質問:“幹什麼你?!”
這祖宗說翻臉就翻臉,一早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舉着海棠道:“不是你要的么?”
李懷信將鳥籠擱在地上,怕貞白聽見,壓着嗓子訓人:“我讓你去採花,你揪的這是什麼玩意兒?!”
“你瞎啊。”一早懟回去,“這不就是花嗎?!”
“你不知道這是斷腸花啊?”李懷信又被氣着了,“你是不是沒安好心,想我們斷腸人在天涯。”
一早真不知道,怔了怔:“這海棠又叫斷腸花嗎?”
“趕緊扔了,有多遠扔多遠。”李懷信一眼都不想多看,覺得在這種時刻簡直晦氣,“太不吉利了。”
“誒。”一早被他推了一把,剛要走,就聽見背後有腳步聲逼近。
“要加餐么?”貞白瞧着籠子裏的大雁,理所當然的以為李懷信饞了,淡聲問,“想清燉還是紅燒?”
聞言,李懷信和一早赫然抬頭,齊刷刷看向貞白,神態與言行出奇一致:“啊?”
貞白被他倆的反應搞得有些莫名。
李懷信指着籠中鳥道:“這是大雁!”
貞白當然認得,大雁南飛她又不是沒見過:“我知道。”
李懷信咬重字節,跟貞白強調:“是一對兒。”
可是貞白壓根兒沒能領會他的意思,還以為:“你想養着?”
一早算看出來了,貞白不是沒領會,而是根本不知道別人送她一對兒大雁的寓意為何?
一早也是因為當年她爹跟她說起,曾用一對大雁跟她娘求親,才知其意。一早難得逮着機會幸災樂禍,畢竟李懷信也就在貞白跟前兒能吃癟,但攸關二人的終身大事,一早還是覺得不能拿這事兒來開涮,不厚道還是其次,李懷信若是翻身農奴把歌唱,成了不知觀的男主人,鐵定要記恨着將她攆出去的。
所以一早決定做個媒,點一點貞白,就當日行一善了:“他是在跟你下聘。”
貞白愣了一下,差點就把這對聘禮拿去清燉了。
多大的喜事兒,加上那束斷腸花,接連鬧了兩場不愉快,李懷信板著臉,也明白不知者無罪。
當下既然挑明了,也算是這小鬼將功補過,李懷信對愣在那裏的貞白問:“你收不收?”
貞白垂下眸,盯着籠中撲騰的大雁,指骨蜷在袖袍中輕輕握住。
“收。”貞白毫不猶豫,甚至乾脆至極,她說,“拎進屋裏吧。”
李懷信彎起嘴角,笑意牽入眼底,越來越深。其實貞白待他好,近乎於千依百順了。會答應,也早在預料之中,沒什麼懸念,但還是會抑制不住的歡喜。
一早反應過來,抱起一隻籠子就往不知觀里搬。
李懷信也拎起一隻,欲轉身,被貞白喚住:“懷信。”
烈陽下,他偏過頭,微微眯起眼,瞳中印出金色的光影:“老春不是說,你沒有姻緣嗎?”
貞白盯着他的眼睛看,一對剔透的瞳色,很撩人。她說:“現在有了。”
李懷信笑起來,身後是一望無盡的湛藍蒼穹,襯着他,白衣似雲。
“所以,咱倆定下來。”
“好。”
“你真是……”李懷信忍不住笑,抬手蓋了蓋眼睛,遮掩一樣,盡量不讓自己樂出聲。
貞白不明白他的笑點,一本正經問:“我什麼?”
“爽快啊。”
真的太爽快了,不知道含蓄似的,越相處,越耿直,李懷信實在喜歡她的性子。然後高高興興的把兩隻大雁安頓好,順便抓了把稻穀去喂,一早卻在旁邊給他潑冷水:“你下聘就捉兩隻大雁么?就不覺得寒磣?”
像李懷信這樣的落魄皇子,“拋家棄業”跟來不知觀,稱得上是一無所有了。
這小鬼這麼說,擺明了是來埋汰他的,李懷信輕飄飄地晲她一眼,懶得計較。他心裏明鏡兒似的,聘禮貴重與否,如果貞白不稀罕,他就算搬一座金山銀山,貞白也不會稀罕。
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只要人在跟前兒,聘禮不過走個名正言順的形式。
李懷信拋完稻穀,拍拍手,大步流星朝藏書閣走去。
貞白蹲在壁櫃前,抽出幾本發了潮的書,其中兩冊生了蛀蟲,線裝被咬斷,泛黃的紙張散開了,破損嚴重,貞白整理着,抬起頭,就見李懷信跨進來,慢悠悠的,帶幾分閑散,靠在壁櫃前,擋住一大半光照,屋子瞬間暗沉下來,他垂目道:“腐成這樣,怕是要不得了。”
貞白握着那本鬆散的冊子,站起身:“我夜裏抄一抄,把損壞的部分替換出來,內容還能留個全。”
“倒也行。”李懷信問,“小天跟老春下山有兩日了吧?”
“嗯。”貞白辨認被暈染模糊的字跡,回答他,“明日就能回來。”
李懷信點點頭,笑了一下:“這書給我吧,反正我也閑得很,正好幫忙抄一抄。”
貞白抬眼,手裏的書冊即刻被抽走,她剛想叫住人,張了張口,又隨他去了。
整間藏書室規整下來,頗為費時,眼瞅着日頭西斜,涼亭里的光照換了角度,貞白又將書籍轉移到另一側庇蔭之地,怕潮潤的紙張被陽光直曬,容易脆損,只能在通風處陰乾。
貞白忙到入夜,洗凈一身塵土才回屋,桌案上鋪滿了剛抄完的書稿,還未編冊規整,凌亂得很。貞白走過去,順手歸攏,打算對應內容做排序,然而一側頭,看見李懷信背對立在窗欞邊,將將引燃一盞燭台。燈火瞬間籠在他周身,頎長,直挺。
“忙了一天,就那幾張紙,明日再收拾吧。”李懷信揮滅火摺子,轉過身,對她說。
最近氣溫攀高,衣衫的料子輕薄,李懷信腰帶系得隨意,領口半敞,隱隱露出一片薄削的肌群。
貞白一覽,目光垂下去,盯着手裏的書稿,提醒:“衣服,穿好。”
他瞥了自己一眼,順手將火摺子擱在架子上:“太熱了。”
李懷信往回踱,漫不經心地,從貞白身前經過。他停在矮櫃前,拉開抽屜,在裏頭挑挑揀揀亂翻一通,抽出根髮帶。隨即將頭頂的銀冠一拆,摘下來,將披散的墨發利索地攏成一把,高高綁緊,頓覺清涼。
纖長的頸線露出來,沁着潮潤的薄汗。貞白目光掃過,停了一瞬,看他躬身,在木盆邊,澆了把涼水在臉上。
水花濺出脆響,李懷信抹把臉,捻了塊方巾擦乾,一邊說:“剛才打了個盹兒,我就沒收拾桌子。”他把方巾按在側頸邊,細細地蹭到后脖頸,“但是都抄完了,順便練了個字,你給瞧瞧,跟原版像不像?”
貞白手指摁在書稿上,盯着他看,有些移不開眼似的:“累么?”
他常年習武練劍,抄個書還能怎麼累:“就是打盹兒的時候,可能姿勢不大對,脖子有點酸,但也還好。”
李懷信將方巾扔進水裏,絞乾后搭在木架上,轉回身:“我沏了壺涼茶。”
說著就要去茶案前斟,再次經過貞白身前時,手腕就被拽住了。
“懷信。”
“嗯?”
看得出來,貞白的心思都在他身上。
李懷信彎起嘴角,知道貞白經不住撩,只要她喜歡,他就能活色生香給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