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一生謀局。”流雲天師咳出一口血,緩緩道,“以四靈為象,納二十八星宿,包攬周天運數,成就河洛圖。”

千張機聽到此,臉上的血色已然全無,袖袍中的手一直在顫慄,忍不住問出口:“辟塵呢?”

即便預料到凶多吉少,可扎紮實實聽見楊辟塵的死訊,千張機還是差點站不住腳,被寒山君及時攙住。

以數十萬軍魂作基,謀取天運,如此逆天行徑,當然會劈得那人灰飛煙滅。

楊辟塵怎麼敢,他怎麼敢有這麼大的膽子!

可令千張機最難以接受的,竟是他們的師父,親手將辟塵送上了這條死路。

為什麼?

貞白也在問:“為什麼?”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將我釘在河洛圖陣眼?”

“因為,”流雲天師捂住傷口,輕喘起來,說話也斷斷續續,“你是鴻蒙元體,不在五行,不沾因果。”

李懷信猝然睜大眼,傳說開天闢地之前,世界就是一團混沌元氣,叫做鴻蒙,所化肉身便是鴻蒙元體,既不入天道,也不入輪迴。

貞白怔住,她從未料到,竟是這個原因。

流雲天師道:“為了令大端江山永固,延續龍脈氣數,我籌謀一生,布下河洛圖。而你,老夫沒有算到你的命格,也就是說你不在五行,不沾因果,若是此大陣以你為祭,那麼整個江山的國運龍脈,也將避開因果,不再有周而復始的興亡循環,到那時,大端江山與天地同壽,萬民永享太平。”

李懷信驚駭不已:這是說的什麼瘋話!

流雲天師縱覽全局,一切本該盡在掌握,然而:“我自以為算無遺策,卻沒算到,你竟不惜自剜眼目,去護辟塵的三魂。”

原來那一刻起,楊辟塵就是一顆棄子了。

流雲天師緩緩吐納:“我當時並沒意識到,直到十年後,長平亂葬崗天降玄雷,我才頓悟過來,你把眼睛和靈力都給了辟塵,自身便以靈體不全。”

因為靈體不全,破了命格,貞白於天道間,重新被納入五行,自此沾染因果,再將她釘入河洛圖陣眼,非但鎖不住國運氣脈,還會改變整個大陣的氣運。而流雲天師所做的這一切,也就變得徒勞無益,一場空。

整個河洛圖受貞白牽連,被追擊她的天劫劈裂了第一座鎮壓陰兵的峰巒,大陣破損,氣運盡散,影響周圍的風水格局都開始發生逆轉,首先最明顯的體現就在謝家陰宅,本是一塊風水寶地,卻龍脈泄盡,聚怨聚陰,變成一處大凶之地,棺槨招魂。而王六家的院子裏,因為一捧陰氣,促使竹葉返春。

貞白在城中待足月余,試着查探過,發現陰風能滅冥火,她便隱隱有些懷疑,但又無法確定,周遭的所有變化是否與亂葬崗的大陣破損相關聯。

如今看來,儘是密切相關了,連帶棗林村的七絕陣,那僅存下來的半村人,原本安然無恙二十年,卻突然接二連三的起屍,這一切都是在亂葬崗大陣破損之後逐漸開始衍生的,還有廣陵華藏寺,坐落西方的那處,因為四靈陣本為一體,牽一髮而動全身,它既然包攬天下,也就攪亂了整個天下的氣脈,不對,這天下氣脈早就亂了,早在十年前,在完成河洛圖大陣之日。

導致這樣的後果,誰又承擔得起?

流雲天師嗎?

並不是。

他只是搭了個框架,把所有的罪孽分撥到別人頭上,讓楊辟塵、青峰子、波摩羅等人去握住屠刀,替他作孽,然後惡有惡報,卻與他無干,他躲在幕後,高瞻遠矚。

流雲天師撇得一乾二淨,哪怕最後將貞白釘在陣眼,完成河洛圖,也是利用均正尺之能,由太行來擔了那大衍天劫。

要謀天運,就要與天斗。

他拿什麼與天斗?

只有太行。

並且,流雲天師密令弟子寒山君算出天劫將落之處,每一道雷劫劈落在太行山脈的哪個位置,他都要分毫不差的掌握,並以此推演佈陣,重塑太行龍脈,與河洛圖大陣接軌,造就一盤新的命途。

可推算天劫,本就倒行逆施,寒山君受師命卜算,泄露天機,致使未老先衰,以至於接下來的很多年,他都無法再行占卜。

待那大衍天罰降下,不偏不倚,都在寒山君的算無遺策里。

太行在天譴之下,地崩山摧,江河翻湧,整個山脈板塊動蕩、斷裂、分崩離析,形成如今太行八陘的格局。

寒山君沒料到,這一盤天下大局裏,他也曾稀里糊塗地摻了一腳。當年奉師命,未敢多問,只當是均正尺失竊的緣故,才會招來雷劫。

“一切原本已成定數……”流雲天師一口氣說到此,已經虛弱至極,看着亂葬崗被玄雷劈毀的幾座峰巒,對貞白道:“如果不是到你這個環節出現差錯,今日也不會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如此說來,反倒怪在貞白身上了?

“你為了佈陣,填進去那麼多條人命……”費了這一波周折,又有什麼用呢?臨到頭,大端的江山社稷,不一樣要斷送在這長平之戰的遺址上?給那些奠定王朝基業的軍魂陪葬!

流雲天師道:“我必須,守住大端王朝的百年基業。”

“大端基業算什麼?”貞白一針見血,“且不說你守不守得住,但這些怨魂,卻是要蕩平整個人間。”

人間都沒了,哪還有什麼大端王朝?

流雲天師的眸子顫了顫,卻極力壓制着,那是天師自律嚴謹的一生,都該絕對保持的處變不驚。到這一刻,才終於露了一絲怯態,那張臉白得毫無血色,他窮極一生,都在布此大陣,做了這麼多事,只是為了這個天下。

“你不是為了這個天下。”貞白鞭辟入裏,“你為的,只是李家的天下。”

流雲天師不能苟同,因為只有大端山河穩固,四海一統,才能真正止戈,讓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否則群雄爭霸,山河割裂,只會造成生靈塗炭的局面,民不聊生。

貞白垂眸看他,如此執迷不悟,再多說,也無益。

流雲天師終其一生,都在強求,最後不惜以身擋劫雷,只為護住亂葬崗的峰巒陣法,卻不過螳臂當車,蜉蝣撼樹。

李懷信聽明白了,這一場空前絕後的巨大謀局,但還有他不明白的,貞白用以固住楊辟塵三魂的眼睛,為什麼會憑空出現在自己眉心?

“因為……”流雲天師說了太多話,本就傷重氣虛,現在越發顯得吃力,“我把辟塵的三魂,補給了你。”

“補給?”什麼叫補給?李懷信如墜冰窟,因為他也是整個河洛圖大陣的祭品,十年前被獻祭出去,根本沒命能活到至今。

可他卻活下來了,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流雲天師道,“人有天地人三魂,河洛圖大陣以你天地兩魂獻祭,只獨留下人魂與七魄,而辟塵的肉身與七魄在雷劫中散盡,我便將他那三魂,修補給了你。以七魄劍穿插魂魄,才強行穩固住四魂七魄,不起排異。”

果不其然,他隱隱已經猜到了,他和楊辟塵之間的必然聯繫,只不過:“四魂?”李懷信卻難以置信,“我有四魂七魄?”

一個人,怎麼可能四魂共存?

保留自己一縷人魂和七魄,再加上楊辟塵的三魂,兩者被強行組合,這他媽是在捏泥人兒嗎?玩兒他呢,隨隨便便就把兩個人的魂魄串到了一起?

不對,李懷信腦子裏轟隆作響,像有一把巨錘狠狠砸下。

他一瞬間突然想到什麼,太陽穴炸了般,突突直跳。

四靈,七宿。

四魂,七魄。

這個念頭一閃,他的心便振蕩不已,像崩塌的山,翻攪的浪,二者撞在一起,不可能只是巧合。

待心中那場驚濤駭浪涌過去,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語無倫次的點出這麼四個詞,但所有人都聽懂了。

流雲天師注視他,良久,才開口:“不錯,一開始,我是這麼打算的。”

從謀划河洛圖的那天起,流雲天師就在尋覓適合做陣眼的人,人不好找,他幾乎尋遍大江南北,然後看似機緣巧合,卻是處心積慮地將楊辟塵收入門下,精心培養,再將楊辟塵的八字與幾位皇子的八字一一相合,最終命定李懷信。

兩個人的八字天造地設,是最契合填進陣眼的四魂七魄,雖不能像貞白那樣避開因果,保江山永固,但起碼能暫且扭轉乾坤,讓大端王朝再挺個百餘十年。

流雲天師做下兩手準備,如果貞白不出現,就用李懷信和楊辟塵來填河洛圖陣眼。

但是最後,貞白趕來了。

“那麼我和楊辟塵,就沒有利用價值了,你何不直接棄了?幹什麼還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耗盡半生修為,來修補我魂魄?”若說突然心慈手軟?李懷信打死也不信,流雲天師為達目的,比誰都心狠手辣。

這心狠手辣的看着他,轉而又做出一副舔犢情深的嘴臉,嘆道:“你畢竟,叫我一聲皇爺爺。”

在李懷信聽來,真是無比諷刺,他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叫他一聲皇爺爺。

垮塌的山嗡嗡震顫,數以萬計的陰兵彷彿掀開一層地皮,前赴後繼般爬上人間,隊伍越集越多,越來越壯大,戰馬,騎兵,應有盡有,還在不斷從迸裂的山體中湧出,浩浩蕩蕩鋪滿亂葬崗幽谷……

流雲天師已油盡燈枯,吊著最後一口氣,他顫巍巍撐起身,盯着面前波瀾壯闊的大軍,只覺不寒而慄。

身邊除了千張機和寒山君,所有百家道派都在天雷劈下之前撤出亂葬崗,一幫烏合之眾,誰也指望不上。倒是這兩個弟子心繫蒼生,不會坐視不理,可光憑千張機和寒山君,敵對數萬陰兵,也只會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流雲天師指望不上,也從來沒有指望誰,他站得那麼高,看得那麼遠,隻手遮天,翻雲.覆雨,卻一直都在孤軍奮戰。

現如今,卻不得不指望這個被他釘入陣眼的女子,真是該嘆一聲:世事無常。

(太行八陘:山脈中有很多受河流切割而自然形成的橫谷,稱為“陘”,是太行山系中八條東西橫貫的峽谷,作為古時交往與征戰的咽喉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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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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