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世有不可得
皇家叔侄的對峙,彷彿是姬家王族一個無法解除的詛咒,世代延續不斷、無法消融。
姬詹聽到身後那紅漆斑駁的長春殿大門嘎吱嘎吱的合攏,接着呯的沉悶聲響如同遮蔽了一世的光陰和蕭索,這初夏的青空飛鳥也掩藏了身影悄悄躲進雲靄。
“陛下。”一旁隨侍的小太監不敢出言也不敢大聲,他們只是弓着脊背壓低了腦袋聽候天子的吩咐,就連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偷偷瞟一下,瞧瞧天子的步子、天子的神色,分明帶着潛藏的慍怒和煩躁,這個時候誰還敢多嘴一句。
“文修館。”姬詹不多言,他輕輕張啟了下唇,自己先調轉了方向朝着那史館而去。
侍從們連忙持着華蓋追上去,文修館的路要經過喧怡殿和三重苑,路上的十二衛恭恭敬敬退身行禮不由得心裏頭倒是琢磨起來,陛下這走路帶風的架勢,怕不是要上那些個老頭子的館子裏來個大發雷霆吧。
惹不得、惹不得——
眾所皆知這段時日來史館在修文,而宮廷內苑裏也不知哪來的“謠言”悄悄的滋生着關於上一任東宮的秘聞,在這深宮裏當差的哪個沒左耳進去兩句,現在這皇帝老子沖沖的就向著任謙和大人的館子去了。
別問話,壓低腦袋,就當什麼也不知曉,小侍從們追的是齜牙咧嘴上氣不接下氣。
文修館算是個清靜的地兒,偶有些許的探討都帶着嘩啦啦翻閱書冊的聲響,好似與外頭那初夏午後的清燥有些不同,這會兒,那些執筆的小徒弟們正忙着將前幾日收集的資料進行複查審核。
卻不曾想,明晃晃的龍袍已經駕臨。
頓時惹的那清靜之地成了喧囂館兒,一股腦的萬歲萬歲萬萬歲合著不小心從案几上滾落下來的毛筆,濺的墨跡都亂了章法。
姬詹可懶得搭理這些個執筆小司,他擺擺手示意這群傢伙該幹什麼的幹什麼去,用不着在他九五之尊的面前瞎晃悠,而他呢,逕自穿過花廊步到了后室。
那是任謙和大人的小書館。
天子抬眼將一排排書架子上堆疊的封冊一掃而過,單手撩起龍袍一角時那五爪的金龍襯着從窗口照射進來的微弱陽光栩栩如生:“任大人,這數月有餘可有成果?”陛下不着急,落落而坐,歪着頭彷彿只是今天心情好來瞧瞧這位老大人的“工作”,美曰其名,審查審查。
任謙和呢,聽聞陛下突然駕臨這不是老遠就慌慌張張的趕了過來,手裏還抓着沒有放下的前史朝着九五之尊恭敬行禮,扭頭就示意一旁的小徒弟去將案子上的卷冊取來,一邊接下一邊沉沉遞交:“前史三卷,王侯三卷,老臣慚愧,至今不過有個概錄。”他的臂彎里是厚厚的書本子,上面的字密密麻麻,邊邊角角還夾雜着不少的殘卷,看得出,確實不過是個疏總的概錄,“由執筆司總述完成,老臣還未過目。”
要記錄世家王侯和皇家謹言自然少不了查閱、鑒別,包括當初頒佈的政令、天子的金牌,可說一切都難逃任謙和的法眼,現在的這份不過是個概論罷了,屆時還需要由任老頭子一句一句逐字相校才算得上檢修完畢。
姬詹眼神在上頭一晃而過,所謂前史乃是稱帝之後的天子言行起居注,而王侯卷則是上一任帝王執政時期那些王爺、侯爺們的家族事迹卷冊,如此算來,便應有北魏賢王冊,安國侯冊,東宮聿王冊,天子的眼神有些泛亮又悄然遮掩了自己的異樣,他的手在上頭來來回回的晃了晃,不知是在思慮什麼,最後索性一把接下了所有的書冊子“噗通”丟在一旁的八尺大案上——就着這午後的清明艷陽和溫熱香茗,翻看了起來。
這倒是有些嚇壞了跟在任謙和身邊的那個小徒弟,他可從沒有聽聞帝王會提前來查閱前史,更沒聽說還未修檢提交前就這麼閒情逸緻的翻閱,看起來倒像是——倒像是專程來找他們的茬呀。
尤其是——
那高位之上的九五之尊唇角會時不時細微的抽*動一下,隨着清雅的熏香煙煙裊裊的生騰繚繞反將姬詹往日看起來還似溫和的眉眼都氤氳出了雲海生濤的蜉蝣,天子不似在笑,只是那麼悄然的觸動了唇角的弧度,不喜不怒的樣子看得小徒弟心裏發虛又發毛。
都說龍顏難測,聖心莫猜,小徒弟是頭一回察覺了這時間的難耐和煎熬。
這小執筆忍不住去瞧自個兒的老師,任謙和的神色倒沒什麼波動和緊繃,相反,這老頭雖然壓低着腦袋在座下候着,可氣定神閑自成一派風雅,哪裏是邊上那不敢動彈的小門生可以相提並論的,皇帝老子沒發話兒,就算要在文修館裏坐上一天一夜,他們師徒兩自然也要陪着站一天一夜不是。
執筆司小徒弟乾澀了吞咽了下口水,老實說,他雖身為任謙和的關門弟子可自從被提攜進文修館就沒有見過新任帝王的面,別說如今這位姬詹殿下,就是當初的東宮姬旻聿也未曾有緣,哪裏有機會像現在這般近在咫尺的感受真龍氣息,天底下權勢最大的男人還沒有表現出一分一毫眉宇間的躍動,可那分明有着靜動之下*明戾的裁決權,伴君如伴虎,誰說不是呢,尤其現在拿捏在眾人之間的還是修史這般大事——
小徒弟有些按耐不住,輕輕的袖中指尖觸碰到了自己的老師,任謙和大約是察覺了這小子的忐忑,於是老頭兒微微撇過臉倒是想給予一點稍安勿躁的寬慰。
“喀”,桌案上的茶盞發出了清響,顯然,帝王有了動靜。
任謙和花白的眉頭顫了顫抬眼看去,只見到那高座之上的男人已經略顯倦態的揚手“嘩啦”將卷冊都傾倒在了案几上,修長的指尖觸在額頭擋住了神采和情緒,薄唇啟張吐露出冷言冷語的字:“狗屁不通。”沒什麼慍怒,相反帶着疲累的訕意,對於滿紙的墨跡彷彿看了一場荒唐大戲。
噗通,小執筆聞言頓時臉色僵持就下意識的跪倒了下去,真龍天子的憎惡就是腦袋搬家的前兆,很顯然,九五之尊不滿意他們對於姬家對於王侯的概述。
任謙和並沒有驚慌失措:“陛下息怒。”他連忙接下了話茬,這厚厚一疊的概述是他也沒有核查過的,老頭子不知道姬詹究竟是因為什麼才如此勃然大怒,任謙和雖有錯愕卻更沉思,畢竟自己手底下的人分寸幾何、膽子幾何,他知曉。
姬詹站起身,沒有去看那戰戰兢兢的小執筆,一雙眼已經正大光明的瞪在了任謙和這位老大人身上:“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於褒貶,不書無損於勸誡,朕以為,任大人在官場浮沉四十年早已看透了陰謀詭譎和名利是非,卻不知竟還,”他頓了頓,眼睛的確是看着任謙和,可話似乎是對那跪倒在地嚇的魂不附體的小執筆說的,“蘭艾相雜,朱紫不分。”
任謙和一愣,可姬詹沒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和時間,他的指尖潦草閱過案上已翻開散亂的概述“撕拉”一下就扯去了數頁捻揉成團,彷彿這上頭描述的字眼是讓這帝王心情頓變的罪魁禍首。
“朕今日累了,”皇帝的腳步帶着輕漾的流風拂過任謙和身邊,“您老若還是這麼糊塗,帶着你的這些個無用徒弟告老還鄉吧。”姬詹涼薄的哼笑從唇邊消逝,帶着腳步清響踏出了這滿是熏香繚繞的內室。
任謙和張着口看到帝王的身影從庭院轉過拐角然後匆匆步出了文修館,他的袖子被人輕輕扯了扯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也跪了下去,興許就是方才帝王冷言嘲弄之時,他的確明晃晃的感受到了天子夾雜在胸臆間的慍怒:“你們,載了什麼?”任謙和一把抓過了身邊小徒弟的手,冰冷冰冷——這群臭小子到底有沒有將自己平日裏的告誡聽在耳中、放在心裏——修史這麼重要的事若是出了半點帝王不愛聽的差池,那掉的,是整個文修館的腦袋!
什麼話,九五之尊愛聽,什麼話,九五之尊忌諱——每一個當皇帝的人的心態,你一定要拿捏好。
小執筆連忙爬起身,腿腳還軟綿綿的彷彿剛從鬼門關走一遭來回似的險些踉蹌着撞到了桌案,他將上頭厚厚的卷冊一股腦兒的抱了下來,被天子撕去的紙張還留着齒狀的溝壑,這門生來來回回翻了兩頁,倉惶的臉上不免顯現不解:“老師……學生自認毫無錯改,這都是——這都是先皇帝和東宮的起居紀實。”在所有人的眼中,當年的九五之尊是開明盛世的締造者,而東宮殿下則是文韜武略,深得滿朝文武信任,對於他們的紀事你哪怕極盡讚美之詞都無法表述。
況且,前人的功績和偉業,你縱使錦上添花也定然是後世子孫喜聞樂見之作,哪一位帝王會不喜歡呢。
可是就在方才,天子撕下了最為榮耀的篇章,用了四個字來描述所有的筆墨——
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