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穿了就是一場鬧劇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
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
湘簾微垂,窗明几淨。
一隻龍耳三足香爐正飄着裊裊煙氣。窗邊靠着張黃花梨木梳妝枱。靈芝卷草花葉紋六足高面盆架立在牆角,對面是一座冰綻紋透格門櫃。蜜蠟海棠花盆景擺在一方有束腰帶托泥香几上。牆上綴着幅煙籠玉樹圖。再往外便看不到了,因為一道紫檀木邊山水畫圍屏擺在那裏。
這是馮永寧的閨房,可那張櫸木打窪萬字紋拔步床上躺着的卻再也不是她了。真正的馮永寧,就似那一縷薄煙,上黃泉下碧落,不知飄去了何方。
*
盯着頭頂那一抹子沉香色的承塵,永寧心情複雜。
現有一件好事一件壞事。好的是自打她昨天稀里糊塗過馬路被車撞后,在一本小說裏頭獲得了第二次生命。這書講的是某朝中後期,男主程敏行和杭州知府家的小姐永盈相戀,兩人情比金堅,克服了重重磨難,終成眷屬。程敏行不但金榜題名,累官至戶部尚書兼內閣首輔,還和永盈成了一對如花美眷,傳為一段佳話。
既然是小說,肯定少不了一個為非作歹令人唾棄的反派。
那壞事就是——她穿成了反派女配馮永寧(永寧那時候還好奇為何這女配名字和自己一摸一樣)。書中這個女配脾氣暴戾,心思歹毒,身為姐姐卻百般刁難女主。這女配一門心思想嫁給男主,甚至不惜污衊他毀了自己清白,得償所願進了程家之後,又飽受男主的冷落,抑鬱成疾,不久撒手人寰。
永寧先前強烈譴責過這個女配,沒想到如今自己轉身成了她。
真是讓她哭笑不得。
說起來,她的穿越要從一支簪子引發的糾紛講起。
*
一尊青花竹枝梅瓶被不偏不倚砸爛在馮永盈的腳邊,瓷片像水花一樣濺開來,嚇得她縮了腳尖進裙擺里。
破壞締造者——馮家嫡出大小姐永寧,年十三,年紀不大脾氣不小,一個出了名的烈貨,
時下還沒有“河東獅吼”這種悍婦,要是有的話,這詞拿來形容這馮大小姐是最貼切不過。有哪個見過姐妹相見第一件事情便是砸東西扯嗓子的?
“長......長姐?”馮永盈唇牙打顫,“你這是做什麼?”
“哼!我房間裏丟了東西,你卻在這裏賞景?”馮大小姐用眼刀挫她,惡狠狠地命令手下的丫鬟僕婦,“給我搜!”
馮永盈沒明白她丟了東西怎麼自己就不能賞景了,這世間有這樣的道理嗎?
一眾人如入無人之境,把馮永盈推搡到了一邊。
馮永盈一個踉蹌:“長姐丟了什麼東西?與我何干?”
馮大小姐的貼身侍兒雲蟾給她解釋:“大小姐丟了支心愛的簪子,懷疑是府里有人手不幹凈。”
之前馮大小姐就疑心有人順手牽羊摸走了她的簪子,罰了好幾個房中的丫鬟。板子上了,拶子也夾了,其中幾個膽子小,挨不住,交代了自己曾見過馮永盈戴過一支一模一樣的。經這一點醒,馮大小姐立馬想起之前她看到這簪子時兩眼發光,垂涎欲滴的樣子,怒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也沒多想,認定了馮永盈就是那賊,領着人馬風風火火地趕赴戰場。
翠微閣幾個婆子跑過來堵在門口,七嘴八舌地辯解:“不可能,我們房裏的人不可能做這種事。”
“喲,您說沒有便沒有?”雲蟾冷笑了笑,叮囑幾個下人,“你們幾個手腳麻利些,一處都別落下。”
馮永盈房中的人寡不敵眾,眼看着馮大小姐領着人翻箱倒櫃,只能在一旁哭鬧成一團。
搜到一半,有眼尖的丫鬟看到房中那八步床下有件戧金彩漆龍鳳紋漆盒,招呼了雲蟾:“雲蟾姐姐,這床底下還有個東西!”
馮永盈慌不迭去拉扯那個丫鬟:“這不能動!”
馮大小姐哂笑道:“為什麼不能動,不會是贓物吧?”
“總之不能動!”馮永盈語氣堅決。
“給我起開!”馮大小姐一把推開她,從床底下拖出那隻盒子。
馮永盈就差沒給她磕頭了:“長姐!”
馮大小姐打開那小匣子,果真見裏頭躺着一支金累絲鑲寶簪子。
“你個小賤人!怪不得那天有人看見你戴了這支簪子,原來早就得手了?”她揚手一巴掌將馮永盈打倒在地上,扇得她那滿頭的珠翠嘩啦啦掉了一地。
“住手!”
原本房中哭的哭,鬧的鬧,罵人的罵人,一下子全被吼住了。眾人聞聲一看,來人是老爺馮正則,一身家常杭綢道袍,頭戴着平定四方巾,顯然是匆忙趕來,尚且還喘着粗氣。
馮正則見自己的心肝寶貝癱在地上,心猛地一揪,質問大女兒:“馮永寧!你做什麼!”
馮大小姐倒有恃無恐,發出一聲冷哼:“父親,馮永盈這賊沒廉恥的貨居然偷竊女兒房中的物件,這是她罪有應得!”
“女兒沒有!”馮永盈頭搖得如撥浪鼓,豆大的淚滴灑在地上。
馮大小姐一口噦在她臉上:“證據確鑿,你這沒槽道的行貨子還狡辯什麼?更何況那天所有人都聽到你口口聲聲說喜歡這隻簪子,你分明是覬覦已久。”
雲蟾也跟着道:“是啊老爺,那天二小姐當著我們的面說自己很喜歡大小姐的簪子。”
馮正則看了看馮永寧手裏的簪子,沉着臉問馮永盈:“盈姐兒,這是怎麼回事?”
馮永盈垂喪着腦袋只顧着抹眼淚,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一旁的平嬤嬤開口道:“老爺,這簪子的確不是大小姐那支。這事原也怪我們盈姐兒,她那天看到大小姐新得的簪子便心下喜歡,就托着二門秦伍家的去城南的鋪子也按着樣子打了一支,沒想到好巧不巧大小姐丟了簪子,這才生了誤會。”
“胡說!”馮大小姐那飛揚跋扈的神情瞬間凍結在臉上。
馮永盈道:“父親和長姐若不信,大可叫了秦伍家的來。”
馮正則使喚了一旁的小廝:“馮祿,去叫秦伍家的來。”
不一會馮祿就領着秦伍家的過來。那婦人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說了一遍,原來馮永盈的確所言非虛。
如霜打的茄子,馮大小姐再沒了那一開始的氣勢:“不可能!這不可能!”
“難不成秦伍家的還會幫永盈撒謊不成?”馮正則氣得了拍桌子,桌面上的茶盞被震得叮噹響。
馮大小姐脹紫了麵皮,顫抖地指着馮永盈:“那你剛才裝模做樣不讓碰那匣子給誰看!分明是做賊心虛!”
“長姐這是什麼話。我自知身份不如你,不配和你擁有一樣的東西,我是怕你見了我打得那簪子,會惹得你生氣。再說了,我再低賤,也是要臉的。”馮永盈似是說道痛處,嗚呼一聲又哭起來,“都是永盈的錯,誰叫我是那庶出呢……”
“夠了!”馮正則吼了一聲,走到馮大小姐面前,“你這孽障,平日無故欺壓庶妹我也忍了,如今卻越發厲害了。這副目中無人的潑辣樣子可是對得起你故去的母親?”
馮大小姐被戳到心窩子,一下子紅了眼:“您還好意思提我母親?”
“你!”馮正則氣不打一處來,揚起手掌就要打她,卻她一雙眼滿是怨念地瞪着自己,不由得手哆嗦了下,終究沒落下去,“你去給我跪着,沒我吩咐不許起來。”
於是馮大小姐在梧桐齋的院子裏跪着。秋夜涼如水,凍得她直打哆嗦。馮正則只囑咐了她什麼時候認錯什麼時候才讓起來。她一向氣傲,賭氣死撐着,最後身子一歪暈倒在青石板上。
大戰告捷,朱姨娘拿着兩個煮熟的雞蛋在馮永盈的臉頰上翻滾。
馮永寧下手不輕,馮永盈原本白嫩的臉上烙着五根鮮紅的指印,一碰到那處就疼得她倒吸一口氣。
“今天委屈你了。”畢竟是親生女兒,朱姨娘說不心疼那是假的,但仍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馮永寧的霉日便是她的好日子。
“女兒不委屈。”馮永盈倒很是乖巧,她知道自己不比胞妹永佳來的機敏靈巧,在朱姨娘面前沒法出謀劃策,便努力向貼心小棉襖的方向發展。
“好在佳姐兒機靈,及時去喊了老爺來。”
馮永佳坐在一旁的綉墩上剝着新鮮的湧泉蜜橘,得意道:“虧得是馮永寧蠢到了家,這麼容易就上了套。看樣子啊,她又有幾天苦日子要過了。”
“苦日子?”朱姨娘笑容冷了下來,“人家可是正經的嫡出,再怎麼苦也比咱們來的風光。”
馮永佳見說錯了話,忙說:“娘別急,總有一天馮永寧會被咱踩在腳底下的。”
“但願吧,”朱姨娘把滾過的雞蛋丟給貼身丫鬟嬋娟,抱起了腳邊的西施犬在懷中摸了摸,“對了,帔兒那邊可想好由頭了。”
別看這帔兒年紀不大,辦事卻挺利索,不聲不響地就把那支簪子藏得沒了影。再加上馮永盈前些日子裝得對那簪子垂涎三尺的樣子,還特意去打了一支一模一樣的,戴在頭上往人前一晃悠,馮永寧這腦子缺根筋的不上鉤才怪。這位大小姐性格就像個炮仗,一點就炸,那能靜下來摸索出這其中關係,估計到現在都沒緩過神來。
馮永佳把剝好的橘子遞給朱姨娘:“娘放心,馮永寧那傻大姐好糊弄得很,隨便找個由頭便搪塞過去了。
*
她是不是被坑了?
永寧還保留着上午那場鬧劇的記憶,她翻了個身,一遍遍捋着事情的來龍去脈。
太巧了,她的簪子不見了,馮永盈那兒就多了支簪子出來。
又翻了個身。
而且,既然馮永盈說了怕自己生氣,為什麼又要唯恐天下人不知地戴着簪子出去晃悠。
“小姐,”雲蟾端了湯藥上來,“奴婢伺候您喝葯。”
永寧還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咳,我自己來吧。”
“啊?”雲蟾不知所謂的抬起腦袋。
永寧一把端過那青花纏枝苜蓿紋碗,望着裏頭黝黑的湯藥,皺着眉頭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
雲蟾眼瞪得和銅鈴似的,要知道這個吃不得一點苦的大小姐什麼時候喝葯這麼爽快過,每次不都是罵罵咧咧的。
“小……小姐,吃個金絲棗去去苦味吧。”
永寧這副身軀早餓的眼冒金星,把整碟的棗子全吞了下去,連味道都沒嘗出來,就覺得喉嚨一脹——是噎住了。
雲蟾忙拍着她的肩膀給她順氣:“小姐,您慢着點。奴婢讓廚子整治些菜上來。”
永寧催促她:“快!去去去!”
一道道菜盛在一套青花鳳穿花紋瓷盤中端上來——金陵鹽水鴨,清燉筍雞脯,火肉白菜湯、春不老炒冬筍......永寧狼吞虎咽,一陣風捲殘雲,叫幾個丫鬟婆子看得面面相覷。
大戶人家生活就是精緻,碗小如醋碟。永寧連吃了幾碗飯才覺得有飽意。
“姑娘,老爺說了,罰跪免了,可得禁足兩個月。”羅氏上前告訴她這個不幸的消息。
照着以往,馮大小姐肯定要發一通大脾氣。
“知道了。”可如今的永寧只豪邁地打了個嗝,又回榻上躺着了。
夜裏三更天,城內的更夫打了梆子。
幾百年前的杭州城,沒有後世的喧鬧,夜靜如水,卻更顯得那一陣陣的犬吠突兀,永寧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叫了房外守夜的丫鬟進來。
那丫鬟支支吾吾道:“小姐,那是朱姨娘養的狗。翠微閣離這兒近,難免會吵到小姐。“
朱姨娘!永寧一個激靈,險些沒從床上翻下來,就是書中那個驕縱惡毒的妾室?書中的朱姨娘平日裏裝出一副慈母的樣子,實際上暗地裏對馮永寧下了許多絆子。據永寧推測,原身嫁入程家被害流產,以致不孕也是這位朱女士的手筆。
“這怎麼行,還讓不讓我睡覺了?你去找朱姨娘說說。”
守夜的丫鬟踟躕着不肯去。
永寧冷笑着反問:“怎麼,朱姨娘有那麼可怕?”
“不是的小姐,只是朱姨娘最寶貴那隻狗,恐怕……”
永寧老大的不爽:“難道我連狗都不如?”
那丫鬟委屈地嘟了嘟嘴:“小姐您忘了嗎?您以前被那狗咬過。老爺因為姨娘在他面前哭了幾聲,結果根本就沒追究……”
好吧,看起來在她爹眼裏自己還真不如朱姨娘的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