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遠坊墜橋案 第五章 賊偷魚三
不良人與北衙禁軍、東宮十衛率、南衙十六衛相比,毫無優越感可言,時常被他們鄙視,說不良人是一群上躥下跳的猴子。
即使是長安城裏最被人瞧不起的官差,但這就好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好歹是一個鳳皇的尾巴。
雖然總有人慷慨激昂信誓旦旦地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
不過呢,越是把話說得冠冕堂皇的人,人格往往就越卑劣。——其實他們只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到底是個官差,想報名的人,多了去了,只可惜他們沒有這個資格。
所以魏昶和他的家人都覺得能當不良人是一種榮耀,而且老父親特別關注的是魏昶恢復兵籍的事。
走在坊間大路上,魏昶從來不看路過的金吾衛,那幫飯桶除了出身好,其實沒什麼了不起,卻一個個高傲得不行。
他們兩個回來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拿着教官批的字條,進了大門。
把那支箭交給驗毒教官,驗毒教官說需要等上一刻鐘,魏昶便離開了,祁琪則留在那裏等待檢驗結果,她對這件事很好奇。
一刻鐘以後,他們兩個在食堂又碰到面,魏昶一邊吃土豆片,一邊喝酒。土豆片是最便宜的菜,而酒是他最喜歡的飲料。
“查驗結果出來了,那支箭確實有毒,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祁琪說:“那支箭是黑市上流通的,並不屬於任何部隊。”
“你的意思是說,刺殺我的人,一點線索都沒留下來?”魏昶冷笑着說:“你覺得我被謀殺,不是因為這次事件導致的?”
“你自己說的,以前你多罪過很多人。”
“是,最近一次得罪的,就是皇帝的小舅子。”
“現在長安雇兇殺人,最便宜的殺手才要五萬錢。對於他來說,根本就是一個很小的數。”
“對普通人來說,卻是兩年的生活費。”
“現在糧食不值錢。”
“你說得對,土豆很便宜,所以我每頓都吃土豆。”
不良人,本屬唐代主管偵緝逮捕的差使,但後來被新皇帝改了,現在的他們與普通的衙役不同,他們身上具有一定的特務性質。
雖然歸長安縣和萬年縣調配,但卻不被縣令任免,與縣衙屬於平行單位。提拔、免職、錄用、開除等人事權,歸兵部直管,並隔離於太僕寺、衛尉寺、軍器監。有時還會被皇帝直接調用。
其實這種類似特務職能的機構,早在漢朝就有,只不過那時不叫不良帥,而叫“大誰何”。聽這官名——大誰何——有一種愛誰誰的架勢,挺帶勁。當然,這是魏昶的理解,那麼“大誰何”到底是什麼意思,又有誰知道真相呢?
“你是通過什麼關係進來的?誰推薦的你?”魏昶好奇地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祁琪還是老樣子,冷着個臉。
“我搞不懂皇帝為什麼允許你們來參加報考,而且還能被錄用。”魏昶不吃了。
“有些活兒女人比男人更適合。”
“比如說?”魏昶並不這麼認為,至今為止,已經有四批女不良人服役了,可問題是,沒冒出一個特別出色的。那些女不良人,已經成了不良人隊伍里被調侃的對象。當然,大家還是很歡迎女同事的,否則顯得太沉悶。
“我不想說。”
不良人在唐朝早起就設立了,錄用的多是本來表現出色,結果卻突然犯了錯的現役軍人。
唐早期的戶籍制度十分嚴格,實行良賤等級制度,制度中以士、農、工、商、兵為良民籍;以“倡優“、奴婢、乞討者等為賤民籍。兵籍不是誰想入就能入的。雖然當兵有些危險,不過在當時,卻是一種比較令人尊重的戶籍。尤其對那些賤民來說。
《唐律名例》言道:“奴婢賤人,律比畜產。”——賤民地位,從此可見一斑。
軍隊中,如若因為犯錯,而被開除,首先要剝奪兵籍,降為賤民。這本身就是一種侮辱,甚至比殺了這幫把榮譽看得比命還重要的士兵還要難受。
很多人本是忠心耿耿戰功累累,因為一件錯事,就被降為賤民,許多軍官甚至皇帝於心不忍,於是把他們這幫人聚攏到一起,成立不良人組織。不過想加入不良人,首先要挨一百脊杖。
普通人,如若是柔弱女子,全力二十脊杖,必死無疑;軟弱書生,挨不過三十脊杖;健壯的農民漢子,頂天能挺到五十脊杖;上過戰場的精兵,很少有熬過八十脊杖的…
但這幫寧願受罰的人,往往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寧死不降戶籍,硬挺一百脊杖。酷刑結束,倖存者不過半數,而且脊背被打得稀爛,因此也有人叫他們——不良爛脊。
雖然聽起來彷彿是一個壞詞,可這個名頭,實際上是一種敬稱。人們心裏佩服他們。
他們能力驚人,武功高強,意志堅定,思維敏捷。幾個人合作,就能辦一些驚天大案。搗毀諸多未能發生的大事,把敵人的大陰謀扼殺在搖籃之中,時刻保衛長安,人頌“捉不良”。
但是後來,這個殘酷的法則,被新皇帝給改了,改成二十脊杖,真是皇恩浩蕩。
而且皇帝還修改了不良人錄取規則,他成立不良人學院,自己擔任第一任校長,他設立的校規總體看來中規中矩,可有一條卻讓人捉摸不透,他要求,不良人必須酒量好。
“我這還剩下半瓶,給你了。”魏昶說著,把酒瓶推了過去。
“你的我不要,拿走。”祁琪又推了回來。
“不要拉倒!”劈手把酒瓶揣走了。
還以為下午會與往常一樣,參加各種訓練,學習各種知識,尤其是研究歷史上各種卷宗,學習以前一些名探的辦案手段。這半年來,魏昶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這上面,而且他還頗有心得,原來古時候人們的智慧不可小覷,很多案子辦得十分精妙,看了之後讓人大呼過癮。
據說當今皇帝李亨,最喜歡這些卷宗,不良人學院裏的大部分辦案卷宗,都是皇帝挑選出來的。
如今,皇帝幾乎沒什麼大事需要分心,便整日研究各地報上來的辦案卷宗。
聽說皇帝御批,各地官員在辦案的時候都不敢怠慢。
不過與此同時,也發生了一些不利的事,那就是這幫官員反而更加學會了遮掩。就好像這次天橋墜屍案,三名長官積極傾向於不把這件事鬧大,只要手續齊全,這案子便算是完結了。
可如若其中發現了疑點,那麼麻煩就來了,這就成了一樁殺人案件,必須偵破此案,如若偵破不得,三個衙門都不覺得好看。縣裏,多了一個積壓人命案,同時負責夜禁的金吾衛,也因為未能及時制止有人夜禁時登上天橋,而被問責。
如今這件事大而化小,上頭便不會追查,那麼這件事對大家來說都是好事。
午餐的時候,兩個人不歡而散,這時魏昶跑到教室里,卻發現這裏一個人都沒有,難道是自己今天來早了?他想也不想,做到後面位置上,先睡一覺。
不久后,祁琪來了,翹了翹桌子,把他叫醒。
“有什麼好事找我?”他微醺樣子抬起頭看着祁琪。這個可憐的大姑娘,也是倒霉,跟他分到一組。
魏昶並不壞,他從來不對欺負祁琪,不過他說話太毒,卻讓祁琪有了受不了。
“教官說了,下半年讓大家實地演習。我們負責巡防豐邑坊。”
“豐邑坊?”魏昶道:“為什麼讓我們巡防那裏?”
“豐邑坊怎麼了?”
“那裏到處都是死人、棺材、和穿着孝服的人。而且還經常舉行葬禮,成天聽着哀樂,聽一群人在那裏哭,你覺得心裏會好受嗎?”魏昶一副罵大街的樣子嚷嚷了幾嗓子。“再說,我剛在那裏遇刺,就讓我去那裏巡防啊?哎……,還別說,這其實是一個好主意。趁此機會,我也可以查一查,到底是哪個王八羔子想挊死我。”
“你別高興得太早,這次教官考驗的,主要是我們的眼力和溝通能力。讓我們在半個月之內,記住坊市裡所有的店鋪,包括店鋪的主人,和店鋪中常來常往的人。”
“那直接去戶部調出豐邑坊的戶籍,然後背誦下來,豈不是你的長項?”
“魏昶!我請你認真一點!這是公務,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反正我現在告訴你了,你不去我也不管。”說著,祁琪大踏步向屋外走去。
“站住。”魏昶懶洋洋地站起來:“你這小丫頭,脾氣真臭。比我還臭。就你這樣的,能在官場上吃得開嗎?別說官場上,就是一會兒咱倆到了坊市,你也照樣玩不轉。”
看着魏昶譏諷的表情,祁琪瞪着眼睛說:“一會我帶隊,你跟着我走,我倒要看看豐邑坊的一萬二千常住戶有多難對付。”
“普通住戶當然不難對付,看你穿着官服,說不定還會服服帖帖。”魏昶走了過來,腆着肚子說:“可咱們是幹什麼的?是與老百姓打交道的嗎?”
“我們與老百姓打交道,與誰打交道?”
“你啊,說你年輕,你還不愛聽。既然你不服,今天就按照你說的,你帶隊,我給你當副手!”
“哼!”祁琪瞪了魏昶一眼,向前走去。
她裏面穿着軟甲,外面穿着不良人圓領官服,不良人到官服清一色都是為打鬥準備的,所以都是緊身利落的款式,短袖、護腕、束腰、緊腿短襠長褲、腳踩牛筋底前頭帶鐵尖的長靴,就這種鞋,一腳提到人身上,幾乎被榔頭錛一下也沒什麼區別了。
不光如此,不良人的裝備講究輕便實用,關鍵時刻,還可以到衙署領取重裝備。那一身魚鱗鎧,分輕、中、重三種,根據個人實力佩戴,最重的竟然又八十斤之多。
魏昶揉了揉自己的護腿鋼板,這東西設計得並不是很合理,因為走起路來總覺得晃。
“哎,你怎麼不戴護腿板。”
祁琪不理他,繼續大踏步地走着。
“小丫頭,我可告訴你,人的腿其實很脆弱,如果沒個護具,打鬥時候很容易被打斷。我看你長得還不錯,如果成了一個瘸腿的,呵呵,那就可憐咯。”
“我的功夫不弱,別小看人。”
“我小看你?呵!”魏昶譏諷道:“你以為你的腿一定是對方打斷的嗎?更多的時候,是你進攻時,突然踢到了硬物。哎,咱不說什麼鐵器石器,就是我這骨頭,你全力踢一腳,保證你骨折。”
“魏昶,你別著急,等畢業了,咱們倆會有一次較量!到時候我挑戰你!”
“那你還是省省吧,到時候我有我要挑戰的人。”
“你要挑戰誰?”祁琪納悶了,這批學員里他最厲害,他還會挑戰誰呢?
這次輪到魏昶不說話了,嘴邊叼着煙捲,不時吧嗒一口,因為這種煙裏面缺少續燃的煙紙,所以長時間不抽,就會自己滅掉。
“你能不能不抽煙?”祁琪捂着鼻子說。
“你免費抽了我多少煙,我還沒跟你要錢呢,你還嫌棄了?”
“抽煙會影響你的嗅覺。”
“我再抽十年,也比你強。”
其實,任何坊市裡,也不可能只做一種生意。比如這豐邑坊,裏面常駐一萬二千人,走進坊市之後,除了一些壽衣店之外,還有許多店鋪行肆,比如東邊的絹布店、香料店、鐵器店、瓷器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理髮店、珠寶飾鈿鋪、樂器行一應俱全。
每到一家,祁琪都不厭其煩地走進去,彷彿作報告似的像每一家店鋪介紹自己,然後開始詢問店鋪之內的情況。就好像一個查戶口的人。
對此,魏昶嗤之以鼻。
“喂,你怎麼不跟我進去?”祁琪怒道。
“就我這長相的,進去幹什麼?這屋裏,一打眼就知道只有母女兩個人,你還非要走進去問一位。你猜,如果是我進去了,這掌柜的娘們會不會嚇得一哆嗦?我們這樣算不算擾民啊?”
“喂,請你說話的時候放尊重一點!”
“我不尊重誰了?”
“如今皇帝如此開明,什麼政策你不明白嗎?”
“跟我有什麼關係?”說完,魏昶扭頭就走。
祁琪小跑了兩步跟上他,口氣生硬地問:“喂,剛才你說這家人一打眼就是母女兩個,你是怎麼知道的?”
“聞味兒!”
“聞味兒?”祁琪一臉茫然。剛才她進屋查訪,這家裏果然只有母女兩人,女兒十四歲,母親不讓她輕易出來見外人。這是一個很傳統的家庭。
“嘿嘿,佩服吧?剛才你不是還說,我嗅覺不行嗎?”其實魏昶是通過屋裏的擺設判斷的。
他在門口和窗戶向屋裏望了望,過道上有一個鞋架,上面只有兩個尺碼的鞋,而且都是女鞋。
另外,這個屋裏飄出來的味道,完全是女人身上的味道,一點男人身上的汗腥味都沒有。
還有,這家的棚頂是普通的小梁鋪草席,上面鋪着瓦片,草席下面有一些漏雨的痕迹,如果這家有男人,一定是漏一點就馬上修補,可如果沒有男人,女人就會等着漏雨的地方變得嚴重,或者多了幾處漏雨的地方,再請人來修補。
這些話,他沒對祁琪說,他擔心祁琪罵他太玄。
事實上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在有的人眼裏,幾秒鐘就能判斷的事,可在別的人眼裏,就是在玄。
“你說錯了,他家其實是三個人。”祁琪說。
“是嗎?把你的筆記拿來我看看。”魏昶挑了挑眉毛。
“這是我自己記錄的,憑什麼給你看?”祁琪大踏步加速走了。走了一會,扭回頭說:“如果是你,你打算去哪裏?找什麼人?”
“我憑什麼告訴你?”魏昶挑釁的眼神說。
“……”祁琪沒話說了。
二人又走了幾趟曲巷,再轉過一趟檻道,祁琪挨家挨戶巡訪,介紹自己的同時,詢問各家的情況,很認真,記錄也很詳細。
魏昶一直站在門外,目光不住四下掃射,突然他盯住三丈外一人,眯了眯眼睛,看了一會兒,猛地向那人跑去,一把按住那人肩頭。
那人聽聞身後有跑步聲,已經加了小心,被人按住肩頭,猛地一矮身,然後撒腿就跑。
“呵,果然沒看走眼。”
魏昶本意並不是想拿住他並帶着他去公堂。這個時候他不能說穿自己的真實想法。他現在需要做的是教訓這小子一頓。
其實,想找當地的蛇頭,並不難。正所謂官匪一家,去衙門一打聽,就能知道各坊市的蛇頭是誰,不過魏昶覺得,沒必要那樣做。
一打眼,魏昶就覺得這小子賊眉鼠眼,目光不定,剛才他與一名婦人肩頭一撞,他便知道這小子是個小偷。他的動作很快很麻利而且也很隱蔽,魏昶看着他的背影,並不能看到他偷,但是婦人拎着的包裹卻突然塌下去一角。
那小偷跑得可不慢,但怎能是魏昶的對手,二人奔出去三十丈不到,魏昶就已經追了上來,追上之後,魏昶並沒有逮他,而是對着他一笑,道:“繼續跑,看咱倆誰跑得快跑得遠!”
“哎,這位好漢。”突然那小子不跑了,氣喘吁吁,“您是哪條道兒上的?”再看一眼魏昶的行頭,立刻擺了擺手道:“哎呦,原來是官爺。以後,您負責這片了?那黃爺呢?”
黃爺是誰,魏昶並不知道,不過想來也是不良人這條道兒上的,既然這小子熟悉套路,這事兒更好辦了。
“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魚三。”
“去,把剛才偷來的還回去。”
“成,我把錢袋子給您,這好人得您來做。”
“哈哈,懂事!”拍了拍魚三的肩膀道:“以後辦事手腳麻利一點,等我正式接管這裏,我讓你當這裏的頭兒!”
“好哩爺,不過……您是魏爺,還是祁爺?您這胸牌……”
“這個字念[chǎng]!”
“好哩魏爺,您慢走。”
就在魏昶扭回頭的一剎那,突然感覺一隻手伸向了自己的腰間,他猛地向後一抓,一下子就抓到了那隻手,扭回頭一看,魚三正驚奇地看着他。
“魏爺?看來您是個老行家。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