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遠坊墜橋案 第十章 來樂客棧
二皇娘生日那天,棣王府里熱鬧非凡,門口賓客絡繹不絕,送壽禮的人,已經排成了長隊,門口的紀錄文書上,寫滿了名字和禮單號,旁邊一個木匣里裝滿了禮單。
高高的院牆,並排三趟五進十二個院落,前來拜賀的各級官員、富紳,憑身份被管家安排到各個院落當中。
唐朝時,即使是宴會也是分餐制,因此送餐的丫鬟仆丁不夠用,附近幾家的人都來幫忙,人一多,更顯得熱鬧起來。
一個眼神精明的年輕女子,身穿盛裝出現在人群之中,她皮膚白皙,頭上高挽對環髮髻。這不是旁人,正是女不良人學員祁琪。
今天的她,也和普通富貴家女子一樣,塗上一層厚厚的白麵粉,臉頰、額頭、嘴唇塗上紅色,看起來怪模怪樣的,不過這就是唐時女子的化妝風格,旁人不好隨意改變,否則會讓人覺得此人格格不入,甚至敗壞傳統。
祁琪目光敏銳,很快就找到了唐家所在的地方,竟然被安排到了三進院的角落裏,很顯然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唐儉的家族已經沒落了。
祁琪笑嘻嘻地走過來,與表姐搭訕,可唐家大夫人卻不認識祁琪,二人經過攀親,秦香溪才略顯詫異地熱情邀請祁琪落座。
“你家應該在一進院兒里,你怎的跑到這邊來了?而且……你是怎麼認識我的?”秦香溪長得並不是很漂亮,但卻很端莊,一打眼就是富貴人家的大太太,身材高挑,衣衫華貴,高高挽起的髮髻,打理得油光發亮。聽完祁琪的自我介紹,她顯得異常興奮,緊緊攥住祁琪的手,彷彿怕她突然溜了一般。
貴族們都講究個派頭兒,即使家族沒落,家中女人走出來也要保持這樣的風度,否則會讓人覺得,這個家不僅僅是沒落,而且還很窮。當然,祁琪今天穿得也相當華貴,綢緞大紅袍子,上面印綉着金花,這件衣服彰顯皇恩,可不是普通人家女眷可以穿的。
“我覺得裏面太悶了,而且我一個人也不認識,我正閑逛,如果還找不到認識的人,我就走了。”祁琪顯得很活潑,直接坐到了唐子爵夫人的身邊,二人共用一張小几。
在這種宴會上,兩個女眷坐在一起的情況並不少見,而且每個餐几上的食物都是豐盛的,目光敏銳的管家保證不會讓哪個客人吃不飽。很快就有人送過來杯盤碗筷。
“你結婚的時候,我跟隨父親去過你家,那時候我才十三歲,所以你對我肯定沒有印象。”祁琪說。
“哦,我或許想起來了。”其實秦香溪根本就沒想起來,又或許她把別人當成了祁琪,可她還是歡天喜地地說:“那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美人坯子,長大了果然成了大美人兒。”
她二人說話的時候,唐肅一直在旁邊聽着,直到他弄明白這名華府小姐是誰家的,才笑臉走過來,客氣了兩句。
唐家沒落,從國公一直降到如今的子爵,從最裏面的一流席位降到第三進院落,他作為爵位繼承人,覺得臉上無光。這時,有一位身穿金線紅袍的女子來與家中夫人攀談,他還是能感覺到祖福蔭庇。而且他還開心地發現,這女子竟然不想離開了,竟然熱情地坐了下來,他更加開心,於是滿面逢迎。
“今天唐顯怎麼沒來?”祁琪四下看了看說。
“呦,你還知道家中小叔呢?”秦香溪驚訝地說。
“當然知道了,前些天他當值,我還碰見他了,可惜他沒認出我來。而當時正在辦案,我也不好跟他搭話。”祁琪說。
聞言,唐肅突然臉色一沉道:“這小子,竟然連親戚都不認得,回家之後,看我如何訓斥他。”
酒過三巡,一些來應付場面的人紛紛離去。
這時,表姐妹依然聊得熱絡,談話中,祁琪多次提起唐顯,還略顯嬌態,見此狀,唐肅和秦香溪目光交流一番,心照不宣。
唐肅心道:我家那弟弟沒別的本事,只是女人緣頗佳,如若能與太子少師祁東陽的孫女結親,那對唐家來說,簡直是天賜良緣。
秦香溪心道:這祁家與太子往來密切,如若將來太子登基,豈不是更為倚重?如若她當真看得上小叔子,真是唐家修來的福分。到那時,咱家唐瑭豈不是也要跟着沾光了。
想到這裏,二人同時邀請祁琪到家中做客,這正是祁琪想見到的結果,可此時她卻說:“女兒家不好亂跑的,要去徵求爺爺意見才好。”
“哦,那我們在門口等着你。”秦香溪熱情地說。
……
魏昶剃了鬍子,穿上李冼的綠色圓領長袍,繫上鑲花腰帶,雙手大拇指別在腰帶里,站在棣王府大門所在的巷口。
門口停滿了馬車,此時他站在那裏,別人也不知他是幹什麼的,否則這般傻站着,也容易被王府的護衛詢問驅趕。
看到有人開始離席,門口走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門口,不久后,一對夫婦走了出來,男子看起來忠厚老實,女子則面帶急色。
後來女子讓男子坐上馬車,自己焦急等在門口,兩手相攥,不時翹腳向門口裏看,彷彿望眼欲穿。
不久后,女子臉上一喜,老遠就迎了上去,這時門口出來一盛裝女子,不時旁人,正是祁琪。
“呦,小丫頭打扮起來可是不錯……可是,她這衣服?……這妮子到底什麼來路?”魏昶心中念叨着,已經站了起來,慢悠悠地靠近大門口。
祁琪與那女子相談甚歡,隨後跟着上了車。上車的一剎,祁琪目光四下掃了掃,曾見到魏昶,可她的目光一掃而過,並未停留,便鑽進車裏。
剛進車,突然掀開車簾,再次看向魏昶,她俏臉上表情凝固,目光凝神,心道:“他竟然把鬍子給剃了,還還穿得這麼流氣,倒是讓我一眼沒認出來。”
這時魏昶衝著她吹了一聲口哨,臉上滿是譏誚神情,祁琪一生氣,把窗帘放了下來。此時馬車已經開動。
魏昶跟隨馬車,來到開化坊,這開化坊地處朱雀街旁,這坊佔地面積不大,卻擁擠着六七千常住戶,一走進這裏,明顯感覺到擁擠,各色店鋪林立。
跟着馬車,不久后便看到唐公館,眼瞅着馬車進了大門。
魏昶看了看四周,有幾處客棧,他挑了一家門面最小的進去——來樂客棧。一進去才發現,這裏生意十分紅火,各色人擠在一起,有喝酒的,有唱歌的,還有翩翩起舞的。搞了半天,竟然是個館子。
“掌柜,你這裏住一晚上多少錢?”魏昶來到櫃枱前。
“別看店小,咱家可是開化坊最熱鬧的館子。”掌柜身材中等,看起來四五十歲,面相有三分精明:“不知客官問的一晚上,是住店還是找個伴兒?”
“住店。”
“只是住店?”掌柜的一笑說:“咱這裏什麼貨色都能聯繫上,要便宜的,二三十文錢;要貴的,咱們可以去平康坊調人,來回用不上半個時辰。”
看來這老闆不達目的不罷休,魏昶笑了笑問道:“我想找個好的,得多少錢?”
“三品以上的,咱弄不到,不過四閑着的,和五品年輕的,現在行情是一千文。”
現在長安,歌舞伎清紅館也分品級,這當然不是國家封的,而是館界約定俗成的,假如這女子伺候過三品大員,那麼這女子立刻成為三品館女。身價隨之倍增。
當然三品大員閱女無數,他們需要的女子,絕非等閑之輩,因此這家小店也是很有自知之明。
魏昶一笑地說:“看來我只是想住店,你們還不歡迎咯?”
“不歡迎不敢說,只是這個生意來得太慢,小店怕是虧了。”掌柜的說。
這麼小的店面,都如此牛逼么?
魏昶輕笑一聲問:“這片兒誰罩着你們?”
掌柜的臉色一沉,道:“這位爺打聽這個幹什麼?”把算盤推到一邊,把臉向前湊了湊:“您是打聽哪條道兒?”
“官道兒。”魏昶說。
“萬年縣裏,坊市衙署,巡街吏,都有照應。”掌柜說。
“不良人、右領軍衛、金吾衛呢?”魏昶冷笑問道。
掌柜眼角抽動了一下,道:“您是哪條道兒上的?”
魏昶雙臂壓在櫃枱上,與掌柜臉對臉道:“你甭問我,總之你得罪不起我。今後幾天,我都要住在你這裏,而且你也別想收我的錢。”
“你是來踢館的嗎?”掌柜的低聲道,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殺氣。
魏昶冷笑一聲道:“如果老子真想踢館,你早就躺在地上了。”突然大聲說:“趕緊給老子開個房間,然後找兩個好的來。
魏昶出來辦事,本應該越低調越好,可他卻為何如此大張旗鼓地惹事呢?原因是剛才他聽到一段對話,對話的兩個人,一男一女,彷彿就在老闆身後的小屋子裏。
男的厲聲呵斥道:“進了咱們張三爺的店,你還想跑?今日你若不從,老子就打死你!”
女子求饒道:“俺爹把俺賣來是賣苦力的,不是賣身的!”
隨後就是皮鞭抽打身體的聲音,聲聲掛風,女子尖叫不止。
這些聲音彷彿別人是聽不見的,可魏昶卻有些習慣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的目光異常敏銳,許多小動作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剛才掌柜的用腳踢了踢身旁的隨從,動作極其隱蔽,甚至來說無法直接看到掌柜的腳,可魏昶還是看到了掌柜的袍子動了動。
還有剛才旁邊打牌的一群人,其中一人用小手指抽老千,旁人誰也沒看見,卻被他一眼看穿。
“呵,小小客棧,有點兒意思。”魏昶一邊上樓,一邊心思道:“《新唐律》規定,不準動用私刑;不準逼良為娼;不準暗設賭場。而這家店膽子不小,一進屋就發現三件罪,你小子還跟我裝大半蒜,說什麼‘生意來得太慢,小店怕是虧了’!好,我今日就讓你虧個徹底。”
“店小二!”
“哎,爺,您吩咐!”
“我問你,你們掌柜的,可否叫張三兒?”
“哎呦,爺,您可以這麼叫,咱家可不行,咱得叫張三爺。”店小二為難地賠笑道。
“呵呵,很好,你去告訴他,把他身後屋裏那個挨打的女子給我送上來!”
“這位爺……您這句話……小的沒太聽懂……”
“你過來。”魏昶坐進椅子裏,冷着臉向那小二擺手。
店小二畏畏縮縮地走過去,被魏昶一巴掌扯過來,衝著耳朵喊:“你把他身後屋裏那個挨打的女子給我送上來!”
這一嗓子,就算店小二不下去傳話,張三爺也聽得清楚了,本來樓下極熱鬧,突然沒了動靜。隨後是一陣緊張而雜亂腳步聲,一群人闖了上來。
張三爺為首,進來五個人,各個膀大腰圓。
“這位兄弟,到底哪條道兒上的?”一獨眼大漢道。
“哪條道兒也不是,我就要那女子。”魏昶道。
“報個號,是朋友,給面子。不是朋友,咱們比劃比劃。”一刀疤臉捏着拳頭走了過來,一看他的手就是練傢伙,拳頭捏得咯咯響。
此時,店小二才從桌子上抬起頭來,雙手捂着耳朵,腦袋被震得嗡嗡響,腳步踉蹌地向門口走去。
“來,掰個腕子。”魏昶伸出右臂。
“誰跟你鬧着玩呢?”獨眼大漢揚了一下下巴:“誰他娘的跟你……哎呀!”
獨眼大漢說話的時候,一邊向魏昶走來,距離三步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個紅漆木凳突然飛來,正打在他的面門上。
眾人見魏昶動手,呼啦一聲拉出兵刃,一把刀直插魏昶胸口,另一把刀砍向頭顱。魏昶抓住一人脖領,去擋另一把刀,只聽咔吧一聲,刀砍在那人背上。這人罩衣里果然穿着軟甲,否則這一刀必然劈成兩半。
雖然沒被砍死,可這一刀力氣不小,那人哇的一聲嘔吐不止,被魏昶一腳踢到門口去了。
刀疤臉撤步,收手,道:“兄弟當過兵?”
“我只要那名女子,給我送上來,秋毫不犯。”
這時張三爺道:“那女子是我買來的,與這位爺有何干係?”
“動用私行、逼良為娼、暗設賭場,你跟我說有何干係?”魏昶一拍桌子道。
張三爺臉色一凜,連忙道:“好了,大家退出去,我猜這位爺是官面兒上的。把沈姑娘帶上來,另外招呼下面客人,今天咱家店來貴人了,不營業。”
“是!三爺。”眾人退下。
路過時,獨眼龍問張三爺,“是否知會坊丞?”
張三爺道:“人家不報名,咱先別動,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是。”
樓下清場,不久后一遍體鱗傷的女子被兩名大漢拖了上來,女子疑惑地抬了一下頭,魏昶瞥眼一看,不禁心生同情。此女子麵皮白皙,臉龐俊俏,除了太瘦,恐怕找不出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