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在公安機關提供的材料中,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事件完全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過程。
根據公安機關的偵查調查,根據一應證人的證言記錄,根據第二天清晨對殺人現場的技術勘驗,可以證明:那天夜裏龍小羽跟蹤祝四萍走進製藥廠擴建工地,伺機對其姦淫。這一點有兩位在同一時辰經過工地後門因而得以目擊的民工予以證實。龍小羽尾隨祝四萍一直到達工地的辦公室,雖然工程已經停了,但辦公室還留了幾個人做些日常的維持,所以四萍白天還照常來此,所以她有這間房子的鑰匙。龍小羽尾隨四萍進了這間房子,意欲與之發生關係,遭到四萍的掙扎抵抗。在搏鬥中,龍小羽用鐵鍬木柄將其擊昏,然後強姦,奸後用尖刀刺入四萍腹部,將其殘殺滅口。
公安機關的證據看上去確鑿充分,除了目擊者的證詞之外,屍檢報告還查出四萍在死前不久和龍小羽確實發生過性行為,而且身上留有掙扎和廝打的痕迹。現場勘查報告說明在現場發現的一隻鐵鍬木柄上留有龍小羽的指紋和掌印,雖不完整,但足以認定。那隻鐵鍬木柄也因為與四萍頭部的傷口完全吻合,所以,被認定為殺人兇器。公安機關還在龍小羽的住處,起獲了龍小羽的一件范思哲外套,上面血跡未消。經化驗為四萍的血跡無誤。
如此等等,各種確鑿鐵證還有許多。公安機關從一開始就將目標鎖定在龍小羽身上。在四萍被害的第二天即基本確認龍小羽為本案的主要嫌疑人,但在血跡鑒定和指紋比對的結果尚未做出之前,龍小羽即已畏罪潛逃。平嶺市公安局通過省公安廳和公安部發出全省乃至全國通緝令,市局刑偵大隊還派出專門小組前往龍小羽的老家紹興石橋鎮進行追捕,但他們發現石橋鎮已經沒有龍小羽的家了,也沒有龍小羽的一個親人。
除了石橋鎮之外,公安人員失去了偵查追捕的方向,他們不知道龍小羽投奔了何處,何處還有他的親朋好友、同學故舊。
他們更不知道,龍小羽在平嶺還有一個愛人,就是羅保春的女兒羅晶晶。
的確,沒人知道龍小羽和羅晶晶的關係,連羅保春在內,誰也搞不清龍小羽會去哪裏。羅保春也只是聽王主任彙報過公安局到公司來調查龍小羽的情況,如此而已,對公安局通緝和偵查龍小羽的詳細情況則不甚清晰。公安機關在尚未偵查到龍小羽的具體去向,破案線索茫然不清的情況下,當然不能向保春製藥公司的人透露更多的案情,對龍小羽在此案中究竟有多大嫌疑也並未向公司做出更多介紹。羅保春對龍小羽不辭而別並且受到公安調查也只是感慨一番、惋惜一陣,回家和羅晶晶長吁短嘆了幾句。畢竟龍小羽是一個蠻稱職的秘書,本來前途無量的,而且,他曾經為救自己的女兒,冒着生命危險,隻身闖進雲清山原始森林,並且真的險些喪命這些都令羅保春感動不已,當然,他也做了回報,他給龍小羽大幅度加了工資,還打算給他買套住房。房都看好了,就在離公司不遠的一個住宅新區里,幸虧錢還沒交,要交了錢,這房還真就砸在手裏了。
和女兒談起龍小羽的時候女兒沒有多說什麼,那樣子好像早就知道似的,那樣子好像不想多談似的。羅保春注意到女兒那幾天臉色萎靡,精神不振,像大病將臨或大病初癒的模樣。他問女兒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太勞累,是不是這幾天沒睡好,晚上都幹嗎了……女兒不答,懶得答。羅保春也就不再多問,他聽老保姆悄悄透露:前兩天女兒一個人在房間裏哭來着。老保姆在羅家二十年了,晶晶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甚至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要心疼晶晶呢。他讓老保姆旁敲側擊問了半天,才大致知道女兒是交了一個男朋友,前幾天剛剛吹了,看樣子是那男孩把她給甩了。晶晶交男朋友了?這讓羅保春大吃一驚,怪不得上次介紹省衛生廳喬廳長的公子給她她不願意呢,怪不得喬公子這麼好的條件她連聽都不想多聽呢,原來是悄悄和另一個人談上戀愛了。羅保春暗暗後悔,這麼長時間讓她一個人住在城裏,看來確實是失控了。但羅保春定神一想,隨即轉憂為喜:既然已經吹了,那就好,讓女兒自己難過幾天,過了這個勁兒就會好的。時過境遷之後,再慢慢和她重提喬廳長的公子,說不定還會柳暗花明成全好事。
龍小羽這個人的來無影去無蹤在保春公司被大家竊竊私語了幾天,很快成為往事,取而代之的是關於祝四萍的死亡撫恤和賠償問題,開始沸沸揚揚起來。四萍的父母從紹興老家來到平嶺,天天到公司又哭又鬧,工地上原來用的一批紹興籍的民工,也不依不饒要為死者伸張“正義”、索取“公道”,非四十萬的賠償金不肯善罷甘休,幾乎鬧到對簿公堂的程度。羅保春被這事牽扯精力,再加上擴建工程半死不活,積存產品滯銷壓庫,公司的流動資金拆東補西,疲於應付。羅保春發家二十年,此時才真是到了內憂外患、內外交困的關頭。他一方面四處跑貸款抓銷售,事必躬親;一方面請律師打官司,忙於出庭。中間還發了好幾次病,哪裏還有心情顧及女兒的婚戀。知道女兒整日悶悶不樂,也抽不出時間開導勸慰。他只能有心無力地想,孩子大了,也該自己面對挫折,自己調整情緒了。
其實,羅晶晶那時僅僅是悶悶不樂而已,並未到傷心欲絕的程度,因為她始終不相信龍小羽真的不回來了。她猜測他的老家也許真有什麼人什麼事要他回去處理一番,或者他自己在平嶺惹了什麼事什麼人要出去躲避一陣。她一向認為龍小羽表面上是個不善言語的人,其實,心裏的主意比誰都正,別看他會做飯會打電腦對女孩子體貼隨和,其實,骨子裏的粗野強悍深藏不露。他真的是深藏不露!要不然他那次在酒樓的停車場上為她爸爸大打出手的樣子嚇了羅晶晶一跳呢,要不然他怎麼會獨闖密林置生死於不顧呢。能做出那樣的壯舉光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有膽,還要有學也學不會裝也裝不出的野性。所以,羅晶晶想,誰知道他還和什麼人打過架結過仇惹出過多大的事來呢。
製藥廠工地上死了一個民工羅晶晶也有所耳聞,但不知道死的是四萍,更不知道和龍小羽有什麼關係。龍小羽被公安機關懷疑並且通緝的事她是很久以後才聽說的,聽說之後她才確切地意識到她心愛的這個男孩,每天都來陪着她守着她幫她做飯教她電腦對她好得不能再好的這個男孩,也許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羅晶晶知道龍小羽負案在逃這件事是在她父親暴病而亡后的第三天,這時,她才徹底地崩潰了。她同時失去了兩個最親的人,從一個被千嬌萬寵的公主變成了一個孤兒。整個世界在她心裏突然天塌地陷。
可她除了哭,還能做什麼呢?
可那時她偏偏必須強打精神,有所作為。由於父親的去世,她一下子變成了保春製藥有限公司的繼承者和掌門人,公司里所有人財物方面的大事都要她出面做主,都要她撥亂反正,都要她力挽狂瀾……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來要她表態、要她簽字、給她出各種主意、要她做這做那;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來找她要債、要工資、要賠償、要拚命……她無法面對這樣的陣勢這樣的局面,她在精神恍惚神志混亂的情況下做出的唯一正確的決定,就是聽從了王主任的建議,去找了北京來的律師韓丁。
除此之外,她只剩下哭,而且是一個人悄悄地哭,一個人躲在羅家小院,躲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抱着被子悄悄地哭。被子上枕頭上還殘留着龍小羽身上的那種味道,是汗味,但很香。那香味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一點一點地提醒羅晶晶:龍小羽終將在這個屋子裏慢慢地、徹底地、消失乾淨。
這場愛就像一個纏綿無比的夢,讓羅晶晶醒來時兩眼空空,讓她無法相信這場愛確確實實發生過、存在過;讓她難以克制地張皇四顧,想看一看那夢中的男孩是否還在這間屋裏,還在這個小院……也許他此時正在衛生間裏洗澡,正在廚房裏做飯,正幫她打開電腦……她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幻覺,總是聽到衛生間裏嘩嘩的流水聲、廚房裏高壓鍋的噴氣聲,以及龍小羽語焉不詳的說話聲和天籟般的笑聲……
她也會常常夢見父親,但她夢到的父親,總是和龍小羽在一起。她夢見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一起出門旅行,一起回家做飯,一起玩電腦。父親還帶上小羽,一起看她在T型台上盛裝貓步……這些夢境,是她逃避痛苦、安頓身心的去處,也是製造痛苦、讓她身心俱焚的源頭。夢是短暫的,醒來后的現實漫漫無邊。父親真的死了,永不再生;小羽真的跑了,從此天涯海角,隱姓埋名,恐怕永遠不會回來與她重逢,這就是現實!是夢境永遠不能抵消的現實!
那時候羅晶晶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夢境與現實的矛盾中,她還想不到現實的惡化比她所能預料的更加迅速。在小羽失蹤、父親去世兩個月後,從她一出生就已存在並與她共同成長起來的保春製藥有限公司正式向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了破產申請,輝煌一時的保春神話終結得如此殘酷,不僅工廠的廠房設備、公司的小樓及汽車被一一拍賣,就連羅保春的銀行存款和家中的浮財,也被債權人毫不留情地拆取分光。羅保春在黃鶴湖租住的別墅被到期收回,連羅家小院,這個承載着羅晶晶幸福回憶和美麗夢境的唯一小窩,也被他人入主。家產拍賣一空,後代掃地出門,落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境地,連羅保春自身的安葬之處,都是由女兒賣光個人物品買來的。在那個蒼松翠柏的墓園中,不知道羅保春的靈魂能否得到永遠的安寧。
葬了父親,懷揣着最後僅存的一千多塊人民幣,羅晶晶告別了唯一的朋友程瑤隻身上路,先到廣州,后至北京。她走到這一步才徹底明白,靠當模特兒,特別是靠當這種沒有公司簽約的“野模”謀生,該有多麼艱難困苦。以前韓丁也並不了解,他看到的那些濃施粉黛、衣着光鮮、亭亭玉立的美女,如果不找一個男人來供養的話,將會過着怎樣狼狽不堪的生活。
終於,羅晶晶也找到了一個男人,那就是韓丁,一個大學剛剛畢業,其實並沒有多少錢的傢伙。
但至少,他有一處房子,有穩定的工作,可以讓羅晶晶有地方住有飯吃。而且,在他繼承了大伯的遺產後,也能給羅晶晶買倩碧、CD和夏奈爾了;也能讓從小嬌養慣了的羅晶晶不用出門奔走,為爭一個出場的機會四處鑽營了;也能讓她每天很晚起床,然後上街逛店,回家玩電腦,衣食無憂地消磨時光了。儘管,韓丁總是為此批評她,但同時也喜歡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靠他的錢過着舒適生活的那種感覺,那感覺對一個剛剛工作、剛剛有錢的男人來說,能產生成就感、被依賴感,因而也能產生幸福感。那時候韓丁單純地以為,羅晶晶什麼都不缺了,她生活中唯一的缺憾,就是在他上班后她獨自在家時有點寂寞。
羅晶晶確實沒有太多的朋友,這對韓丁來說當然是一個優點。所以,韓丁對她上網和一幫素不相識的人漫天閑聊這種他一向很反感的事情,採取了比較寬容的態度。他沒想到後來發生的一切事情,也都出在了這種無聊的聊天中。在一個失眠的深夜,羅晶晶起床打開電腦,隨便進入了一個聊天室,去看一群網蟲的胡言亂語。網上的語言是輕鬆的、詼諧的、戲謔的、肉麻的、髒話連篇的……羅晶晶滑動的鼠標忽然停住,她瞪大雙眼盯着通常需要眯着眼看才舒服的螢屏,在那一片不正經的嬉笑怒罵中她聽到了一個焦急的聲音,那聲音不理會別人正在議論和爭執的話題,不理會圍攻過來的譏諷和謾罵,執着地、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重複着他的詢問:我找“似水驕陽”,各位網友誰見過“似水驕陽”……
羅晶晶全身的血流都在瞬間凝結,呼吸也在瞬間窒息,她耳朵里只能聽見自己像重鎚擊鼓一樣的心跳,她看到了那個詢問者的名字,那名字帶着排山倒海般的雷鳴橫空出世!
——龍行天下!
龍行天下!猶如一道期待已久的霞光穿透身心,她用發抖的雙手,在鍵盤上敲出了自己的心聲:“龍行天下”你在哪裏,我是“似水驕陽”!我是羅晶晶……
這就是龍小羽失蹤一年後,與羅晶晶恢復聯繫的過程。其實他在逃亡四個月後,曾經悄悄潛回過平嶺。他去了羅家小院,但那裏早已物是人非。他想去找羅晶晶的同學程瑤,想去找王主任,他們是唯一可能知道羅晶晶去向的人,但終於沒敢冒險,他在平嶺也不能久留。
在這一年中,龍小羽尋找羅晶晶的主要途徑聽起來不免匪夷所思,那就是上網。他只要一掙到錢就去那些街頭的網吧,進入他與羅晶晶過去經常進入的BBS,尋找他心中的那片“似水驕陽”。尋找“似水驕陽”的過程和念頭,已經成了他最重要的人生寄託,成了照亮前程的希望之光。他也許並沒想到他的希望之光在這個深夜終於燃成了通明的巨焰,但這通明巨焰的轟然一亮也燃盡了他人生命運的全部能量,實際上變成了一道迴光返照式的燦爛輝煌。在他被通緝一年零十八天之後,在他藏身的北京愛群旅館的地下室里,在他與羅晶晶激動人心地重逢之時,龍小羽再度落網。
龍小羽當初逃跑,在今天重來分析,究竟對他自己有利還是有害呢,至少韓丁站在律師的角度看是有些疑義的。
在韓丁看來,如果龍小羽當時不跑,對他的形勢也許反而好些,他這樣跳樓一逃,反而認定了自己的嫌疑。但羅晶晶不這樣看:公安局抓了那麼多證據,他有口難辯,他勢單力薄,他洗清不了自己,他只能一走了之。
也許龍小羽的選擇和羅晶晶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現實確實是很現實的,學究式的幻想和好意有時並不能指揮一件事情的現實進程。相信真理、相信**、相信事實終會大白於天下,這話沒錯,但冤假錯案確實也有,哪個時代都有,這也是沒錯的事實。
從紹興取證回來,韓丁確信:那位被殺死的女孩祝四萍確實是龍小羽以前的女友,他們確實交往過不短的時間,他們之間確實發生過多次性關係,四萍的父母和大雄等人關於龍小羽與四萍從來沒有戀愛關係的證詞確實是有意的偽證,而公安機關據此認定龍小羽因強姦而對四萍殺人滅口的犯罪動機確實有悖於事實。
韓丁確信,在推翻這個犯罪動機方面,他已握有充分的證據。他接下來要做的工作,是在能夠認定龍小羽殺人行為的其他證據和環節中找到缺口。他和羅晶晶從平嶺回到北京,着手分析和整理已經搜集到的那些材料,他利用幾個晚上待在老林家,和老林做徹夜長談。他們仔細分析研究了警方的證據鏈條中每一個接口,在每一個細微之處尋找這根鏈條的薄弱環節,在連續幾個不眠之夜后的一個灰濛濛的清晨,他們發現自己手中凌亂的紙片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記載了如下收穫:
一、龍小羽使用的主要兇器——尖刀,至今沒有找到,他是從哪裏搞到這個兇器的?行兇後兇器又扔到哪裏去了?案卷材料中沒有說明。
二、龍小羽那天晚上有合理的理由先後兩次進入殺人現場,在第二次進入現場時曾觸摸過另一件兇器——鐵鍬木柄,因此,公安機關在現場採集的龍小羽的鞋印和兇器上的指紋,這些認定其殺人的重要證據因違反證據的排除原則,應被認為不具證據效力。
三、龍小羽承認那天晚上與四萍發生過性關係,如果龍小羽與祝四萍曾經保持戀愛關係的事實能夠站得住的話,強姦之說就顯然站不住了。強姦如系子虛烏有,滅口又從何而來呢?
四、龍小羽的脫逃也是他嫌疑重大的又一個證據,但他的脫逃行為從心理學的角度是不難找到解釋的。脫逃與殺人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因此,脫逃不應成為殺人指控的直接證據,不具有獨立的證明力。
五、如果韓丁能夠讓法庭相信本案部分證人確實作了偽證,那對這些證人的其他證言也應不予採信,甚至應取消這些證人的作證資格。
當韓丁把紙片上這些觀點逐一理清之後,他的頭腦忽然清晰起來,眼前豁然開朗,彷彿自己的勝利指日可待。過去那一個個令人望而生畏的罪證剎那間不攻自破,殺人指控的陣線眼看首尾不能相顧,剩下幾個最後的堡壘也漸顯形單影隻,好像都在孤立無援地等待着韓丁一個一個地去端掉它們。
老林認為,首先要端掉的,是那幾個證人的證詞。第一,要確認他們作了偽證並找出原因;第二,那天晚上指證龍小羽尾隨祝四萍進入工地的目擊者,也是龍小羽和祝四萍的老鄉,也是大雄手下的民工,這些人好像有預謀地串通在一起陷害龍小羽,至少老林有這樣的感覺。
老林說:“一定要找到那兩個‘目擊者’,要仔細向他們詢問那天晚上的情形,每一個細節都要讓他們詳盡地敘述一遍,看和龍小羽說的、和我們掌握的情況是否對得上號,有無前後矛盾之處,有無編造不實之處,如果能抓住一兩個破綻把這兩個目擊者‘斬於馬下’,這個案子的勝算就超過八成了。”
除了老林指示的這個突破口外,韓丁還找到了另一個疑點。他在控方的證據卷宗中,始終沒有找到對龍小羽那件外套的血跡鑒定報告,但鑒定的結果卻在各種材料中被反覆提到、被反覆引用。而在不同材料中提到鑒定報告時對報告的文件編號和出處的記載竟然是不一致的,大多數材料,包括呈送檢察院的證據目錄中,引用和列明的都是“市公安局技偵處九八九○號血跡鑒定書”,但韓丁注意到,有一份材料在提到血跡時卻用了“平嶺公安學院刑事技術研究所血跡鑒定書”的字樣。韓丁經過細心比對,發現唯有這份材料,只是提到血跡鑒定,鑒定結論卻沒見下文。所以他先是懷疑,繼而假設:龍小羽外套上的血跡鑒定很可能先後出過兩份,而且結論截然不同。
韓丁想,他必須想辦法看到這兩份血跡鑒定的原始報告,看看這兩份報告究竟有什麼不同。
帶着理清的思路,帶着下一步調查取證的計劃,韓丁和羅晶晶一起,再次回到了平嶺。
他們依然住進了羅晶晶的同學程瑤家。
在去平嶺的路上,韓丁對羅晶晶表示,這次去平嶺,希望羅晶晶能和他住在一個屋裏。他說:“程瑤是知道咱倆現在的關係的,咱倆何必還要假裝正經分開睡呢?”對他的要求,羅晶晶想了一下才說:“還是分開睡吧,咱們還沒結婚呢,睡一起讓別人看了不太好,這畢竟是在別人家。”
韓丁有些不悅,但他也不想勉為其難,他沉默片刻,只是悶悶地問了句:“那你還想和我結婚嗎?”
這是一個過去他們常常說起但現在很少提及的話題,羅晶晶沒有馬上回答,她迴避了韓丁的注視,遲疑了一會兒才說:“當然,我不是答應過你嗎?”但韓丁能從那幾秒鐘的遲疑中,察覺到羅晶晶根本沒有談婚論嫁的心情。
韓丁也徹底想過,他愛羅晶晶,這一點是不會變的,但他絕不勉強她。不僅不在婚姻大事上勉強她,而且,她說分開住就分開住。是的,這是在別人家,可他們在北京自己的家裏又怎麼樣呢,他們在自己的家裏,睡在同一間屋子、同一張床上,雖不至於同床異夢,可也有點授受不親,像一對兄妹似的,只有互相的關心愛護,沒有往日的纏綿激情。自從龍小羽出現之後,他們基本上就沒有做過那事。
這次他們到了平嶺,就和上次他們去紹興一樣,凡是不認識羅晶晶的地方,韓丁就把她帶上,讓她一起參與調查,對外稱是他的助理。韓丁發現讓羅晶晶參與調查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那就是無形中加深了羅晶晶對他的理解,韓丁進而推論,加深了理解也就能加深彼此的感情。他讓羅晶晶看到,他為了龍小羽的這條性命,多麼一絲不苟,多麼全力以赴,多麼不畏艱難,多麼多麼不容易。
讓羅晶晶參加調查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本來有的調查對象不願或懶得跟韓丁談,但帶上了羅晶晶,三求兩勸就坐下來了。羅晶晶的美麗、單純和滿臉的真誠,讓人看了不能不被她吸引和感動,尤其是男的。
當然,偶爾也有例外,他們在平嶺公安學院刑事技術研究所就碰了一個釘子。研究所辦公室接待他們的幹部倒很熱情,很快在痕迹研究室幫他們查到了當時承辦祝四萍被殺案血液鑒定工作的那個技術人員。那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姓汪,韓丁和羅晶晶就尊其為汪老師。這位汪老師拿着韓丁的律師證翻來倒去看了半天,又要羅晶晶的律師證,韓丁說:“這是我的助理,從北京政法大學剛剛畢業,還沒考律師證呢。”那位汪老師也就點頭罷了,但表示他當初做的那份血跡鑒定書早就交到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去了,你們要查的話到刑偵大隊去查比較好,那是正路。
於是,韓丁不得不說明:“我在市公安局呈送檢察院的證據目錄中看到的血跡鑒定書,是由市公安局技偵處出具的。技偵處和你們不是一回事吧?如果不是一回事,是不是說明這個案子先後由兩個單位出具了兩份鑒定書,而您這邊出具的鑒定書最後沒被採用?”
汪老師看着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臉上並未表現出多少驚訝,韓丁甚至看不出他對自己的鑒定書未被採用是早就知道還是從未耳聞。這位汪老師在沉默之後開口道:“我們和市公安局技偵處不是一個單位,我們是省廳直屬的學校,我們研究所的任務主要是配合教學搞科研,因為市公安局技偵處案子太多常常忙不過來,所以,辦案單位有時候也就找我們承擔一些技術鑒定的任務。既然我們的鑒定沒被採用,那你們也就更用不着看了。”
韓丁義說了許多還是希望看一看,希望把兩份鑒定書做一下比較的想法,但那位汪老師變得不耐煩起來,說著說著站起身來就要走。他說:“你們還是找辦案單位吧,他們要是同意你們看就給你們看了,我們已經把鑒定書交給他們了。”
韓丁說:“這種鑒定書都是公開材料,將來到法庭上都要公示出來的,我們主要是想看看兩份鑒定書有沒有不同。您知道有什麼不同嗎?”
可這時汪老師已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韓丁話沒說完他已經走出門口,只把敷衍潦草的聲音留在了屋裏:
“你們去找辦案單位吧,去找辦案單位吧……”
人就這樣走了。
韓丁和羅晶晶氣得夠戧,他們面面相覷。韓丁以為羅晶晶會發泄,會狠狠地詛咒這個傢伙,但她出乎意料地沒有。相反,她用比韓丁還要沉着的表情,用比韓丁還要成熟的語氣,像個大人似的對他說:
“你別灰心,成嗎?”
他們在學院的大院裏逗留着,沒有急着走,三打聽兩打聽,知道學院的教職員工,包括研究所的人,大多是住在學院家屬宿舍區的住宅樓里的,於是他們就在學院的商店裏買了六百多元錢的煙酒之類的禮物,在傍晚下班時找到了公安學院的家屬宿舍區。那宿舍區挺大,就在學院教學區右側一條馬路的對面,連圍牆都沒有,很方便找。他們在宿舍區的一個樓門口一打聽,也很順利地打聽到了研究所搞血跡鑒定的老汪住在幾號樓幾層幾門。雖然這裏進進出出的都是警察和他們的家屬,但韓丁和羅晶晶衣着整潔、俊男倩女,相貌和氣質都不會讓人提高警惕。沒準人家還以為他們倆是老汪的親戚呢,他們敲開那位汪老師的家門時,他的妻子還把他們當成了丈夫的學生呢。韓丁剛一開口:“請問汪老師回來了嗎?”那女人便皺着眉說:“你們是哪個系的,怎麼找到家裏來了?”
韓丁點頭哈腰地說:“不是,我們是北京來的,有事來找汪老師幫忙的。”
他遞上自己的名片,女人看了他的名片,又看了他手上的東西,這才把門開大了,放他們進去。他們就進了屋,放下禮物,和汪夫人親熱地噓寒問暖,做作地誇獎着客廳里的裝修。那裝修其實挺簡單的,讓韓丁一說就成了簡潔大氣。不管怎麼說反正讓汪夫人聽着舒坦了,矜持地笑着請他們坐,還要給他們倒茶呢。
他們在汪家客廳等了半小時,也沒見汪老師回來,再坐下去也很難受了,於是起身告辭。從汪家出來外面天都黑了,羅晶晶一出樓門就打電話,韓丁聽得出電話是打給程瑤的。她問程瑤她老爸是不是認識平嶺公安學院的院長,以前好像聽她說過。羅晶晶在電話里說了他們想看血跡鑒定書的事,還說了那個姓汪的名字。韓丁聽出來程瑤的老爸或什麼人和這所學院的頭頭肯定是有點關係的,便靜息去聽,可他剛靜下來聽羅晶晶就結束了通話。
她收起手機之後的第一句話就問韓丁:“哎,你身上還有錢嗎?”
“有,幹嗎?”
“我和程瑤說好了,今天晚上她就讓她爸爸找這裏的院長去,咱們得給人家買點東西。”
“給這兒的院長嗎?買什麼東西?”
“不是給他買,是給程瑤她老爸買。咱們這兩次都住在程瑤家,本來也該好好謝謝她的,正好趁這個機會,給她爸送點什麼,你說呢?”
韓丁說:“行,你說買什麼東西。”
羅晶晶說:“還買煙吧,程瑤她爸是個煙鬼。”
於是他們就在回去的路上買了一條中華、一條三五,也不知那煙是真的假的。回到程瑤家時,程瑤已經給她爸打完了電話,他們一進門就報喜過來:“沒問題了,我爸剛跟沈院長通了電話,沈院長已經答應了。沈院長說案件到了快開庭的時候,這些證據材料對法院認可的辯護律師已經不保密了,看看應該沒問題。”
程瑤說得挺興奮,挺肯定,她轉向羅晶晶,繼續笑着說:“哎,你們要是真從那份什麼鑒定書上看出問題來,你說龍小羽算是你救的還算是我救的?將來龍小羽要是出來了,你們倆可得謝我一輩子。”
羅晶晶也笑了一下,但馬上收住了。她瞥了一眼韓丁,韓丁故意視而不見,起身走進衛生間去了。他當然聽得出來,程瑤說的這個“你們倆”,並不包含他在內。她說讓他們謝她一輩子的這個“你們倆”,顯然指的是那位還說不定死活的龍小羽和他的舊愛羅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