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拉着渣土的重型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過去,這肯定是剛從哪個建築工地開出來的車隊。平嶺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常能看到一個個黃色的車斗在斑斑泥漿的裝點下,炫耀着它們為街頭帶來的轟鳴,為地面帶來的震動,在大小路口耀武揚威地魚貫穿行。
街上開始颳風,風把卡車遺撒的黃土向上揚起,再刮在龍小羽的臉上,他竟渾然未覺。他獃獃地站在路邊,望着車隊滾滾而去的煙塵,望着隨煙塵翩翩而去的四萍,他的心情也被那片塵土蒙住。卡車的轟鳴漸漸遠了,而他的聽覺卻反而失聰,街頭的喧嚷不知何時變得細小,他耳邊充滿的只是四萍的聲音,還有他自己的聲音,他們為之爭執的那筆交易……
對,他們剛剛達成了一筆交易,四萍是買方,他是賣方。他將要出賣的是保春製藥廠擴建工程的標底,而他需要四萍拿來交換的,只是一個簡單易行的承諾,那就是:以後再也別來找他。這筆交易說不上公平與否誰虧誰賺,但至少,這肯定是他們的兩相情願。
儘管如此,龍小羽還是心神不寧,他知道自己花了多麼大的代價,他將要出賣的不僅是那個用數字組成的標底,同時出賣的還有用品德組成的忠誠,還有他在保春公司的前途。
他在與四萍成交之前還不知道自己能否搞到那個標底,以後會不會形跡敗露東窗事發。當遠處的塵土掩去四萍的身影之後他彷彿看到自己踏人一片泥濘,他無法斷定那是否是一片足以將他吞沒的沼澤。
但他還是答應了她,因為他不答應她就不走。
還因為他今天已經答應了羅晶晶,晚上下班后陪她一起去逛商場的。他們約了晚上七點在中聯百貨大樓西門見面,現在已經到了七點,他必須趕快哄走祝四萍,趕到中聯百貨大樓的西門去。
火車站的鐘聲在半條街外將龍小羽從獃滯中驚醒,他急急地叫住了一輛出租車,行色匆匆地上去。他這輩子幾乎從沒破費坐過出租車。他趕到中聯百貨時已是七點一刻,他還沒下車就看見羅晶晶穿得嚴嚴實實,像一個在等大人接她回家的小女孩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風中。羅晶晶的樣子讓龍小羽一路上編好的各種遲到的解釋統統變得蒼白醜陋,他下了車直奔過去什麼都沒說就把羅晶晶拉到一面大廣告牌的背面,一把摟在了懷裏。
這是他第一次在大街上抱住羅晶晶,好在廣告牌背面黑暗無人,他的摟抱充滿歉意。他想羅晶晶怎麼罵他都是輕的,他心裏沒有辯解只有心疼,他心疼地說:“這麼大風你怎麼不進去?”
羅晶晶沒有罵他,一句都沒有,連埋怨的表情都沒有,她還為自己在風中傻站向他做着解釋:“我怕你看不到我。”她也用手摟住了龍小羽,她說:“你怎麼穿這麼少,不怕凍着?”
他們互相摟着跑進商場大門。大門裏就暖和多了,人也多了,兩人不約而同鬆開手,對視一眼,暗暗一笑。羅晶晶問:“你沒吃飯吧,咱們先逛還是先吃飯?”
龍小羽這才覺得腹中空空,也許是和四萍你來我往的談判耗盡了他的體力,讓他頓感飢餓無比。但他還是對羅晶晶說:“怎麼都行,隨你。”
羅晶晶說:“我現在一點都不餓。你餓嗎?”
龍小羽說:“我,我也不餓。”
羅晶晶臉上高興地笑着,她是個購物狂,一進商場便有壓抑不住的興奮。她拉起龍小羽的一隻手,興沖沖地往商場裏走,說:“那就先逛!”
龍小羽把手抽回來,小心地環顧左右,他小聲說:“別讓人看見。”
“看見怕什麼?”
“別讓我們公司的人看見。”
“噢!”羅晶晶恍然大悟,“那怎麼辦?”
龍小羽說:“你在前邊走,我在後面跟着。反正我又不買東西,我就在後面跟着你。”
羅晶晶說:“行!那你別跟丟了。”
她說完,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走去。羅晶晶後來跟韓丁說過,她和龍小羽每次上街都是這樣一前一後把距離拉開了走。要是進飯館吃飯,總要龍小羽先進去,看有沒有公司的人也在裏邊吃飯,有的話他就出來,沒有的話就找位子坐下,過一會兒羅晶晶再進來。進來也是先轉一圈,沒有熟臉才轉到龍小羽的桌子上坐下,有的話就轉一圈出去,在外面等龍小羽,龍小羽也就出去,就跟以前地下黨搞秘密工作似的。開始羅晶晶覺得挺刺激,久而久之就煩了,而且她特別渴望和龍小羽手拉着手地在大街上和商店裏逛,那多好啊!可龍小羽不敢,對她一再曉以大義,千萬不能小不忍亂大謀。平嶺不是北京上海那樣的入海之都,在平嶺的大街上,三轉兩轉就能碰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羅保春要是聽說他的寶貝女兒拉着自己秘書的手逛大街,非得氣出心肌梗死不可。
這個一前一後的隊形就起源於中聯百貨的這個晚上。讓龍小羽感到意外的是,羅晶晶沒在二樓女裝的樓面停留,直接乘扶梯上了三樓,三樓是男裝。龍小羽滿腹狐疑跟上來,看到她在前面走,每逢拐彎總要停下來回頭看,看他是否跟丟。龍小羽看她回頭張望便沖她笑一下,兩人隔着很遠眉目傳情。一路走到三樓深處的一家羊絨製品**店裏,那**店的門楣上寫着“雪蓮”兩個大字。
龍小羽跟過去,站在這家**店的門口,店裏沒有太多顧客,但他依然謹慎地沒有進去。他看見羅晶晶和一位營業員說著什麼,營業員問:“他有多高?”羅晶晶回頭向門口的龍小羽伸手一指:“就這麼高。”營業員說:“那穿四十四號的。”
龍小羽這才看明白,羅晶晶是給他買羊絨衫呢。他連忙走進店內,對羅晶晶說:“哎,你別買,我不要,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羅晶晶不理他,挑了一件奶色的羊絨衫,又挑了一條顏色差不多的圍脖,無論龍小羽怎樣試圖制止,她還是交了錢。在她交錢時龍小羽聽到收款員的唱收唱付:“收你八百整,找你七十三,拿着!”他心裏真有點承受不住,他真害怕羅晶晶給他買東西,一花就是七八百,他覺得每一筆都像是自己欠下的債,越欠越多。
買完羊絨衫和圍脖,他們才下到二樓的女裝區。還是一前一後,羅晶晶在前面走,龍小羽拎着裝着毛衣和圍脖的膠袋在後面跟着。羅晶晶一家店一家店地走,試了數不清多少次衣服,龍小羽的腳脖子都跟酸了,站麻了,餓得兩眼發藍,羅晶晶還在樂此不疲地試着衣服。結果一直試到商場快要關門下班了她也一樣沒買。帶着龍小羽下到一樓,徑直來到一個賣首飾的櫃枱前,花一千多塊錢買了一隻玉珠手鏈,轉身就遞給了龍小羽。
羅晶晶一擲千金,龍小羽嚇了一跳,說:“這是幹什麼?這麼貴的東西我可戴不了。”
羅晶晶說:“又不是白給你,我想換你手上那條珍珠鏈。”
龍小羽:“這珍珠鏈哪值這麼多錢,你退了這個花二百塊錢能買一條更好的珍珠鏈呢。”
羅晶晶怨怨地看着他:“你真的不懂嗎?人家好朋友都互相送東西的。”
“噢,”龍小羽恍然道,“那我送你別的吧。你還喜歡什麼?”
“我就要這個,我知道這是你最心愛的東西了。”
龍小羽還是搖了頭,他這是頭一次拒絕羅晶晶:“這是我最心愛的東西,可它並不代表我。我媽媽不在了,它代表我媽媽,我爸爸不在了,又代表我爸爸,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它才代表我。那時候我會留給你的。你要是還真的想着我的話,那時候可以戴上它。”
羅晶晶愣了半天,才猛醒般地說:“你怎麼會不在呢?凈說不吉利的話。”
龍小羽從羅晶晶手上,拿過那串玉珠鏈,給她戴在手腕上,他托起她的手腕說:“多好看啊,這手鏈像專門配你的。”
信物沒有換成,羅晶晶有些失落。他們走出商場,站在風裏等車。等車的時候羅晶晶從龍小羽手中的提袋裏,取出那條剛買的新圍脖,拆開盒子拿出來親手給龍小羽圍上。這是龍小羽有生以來第一次戴羊絨的東西,感覺比想像的還要輕柔得多,溫暖得多,細細軟軟的有點像女人的皮膚。羅晶晶幫他掖好圍脖還囑咐了一句:“以後出來要戴上。”龍小羽答應:“唔。”
那天的晚飯龍小羽吃得很多,直到吃得撐了。吃完飯把羅晶晶送回家後天已很晚,他就在羅家小院住下了。第二天清晨六點鐘他就起床,先為羅晶晶做了早飯,把早飯放在桌子上,然後在羅晶晶迷迷糊糊的臉上親了一口,便離開羅家匆匆上班去了。他必須在八點以前趕到公司,在大家上班前搞好衛生,灌滿開水。他一向如此。他不想讓公司里的人察覺到他一夜未歸,進而傳出一大堆風言風語。
新的一天照常開始。九點以後,龍小羽照例打電話到黃鶴湖別墅,把今天收到的文件名目一一念給羅保春聽,請示羅保春是自己過來批閱還是由他把文件送去。羅保春在電話里的聲音顯得很疲倦,像是尚未睡醒,他讓龍小羽把文件送過去,還讓他出來時順便去一趟羅家小院,接他的女兒來一趟黃鶴湖。
聽到要接羅晶晶,龍小羽難以掩飾地興奮起來。他和羅晶晶正是熱戀階段,恨不能分分秒秒朝夕相處。他興沖沖地剛要出門,迎面撞上擴建工程籌建辦的馬主任,聽說他要去黃鶴湖,便從皮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材料交給他,讓他送給羅總過一下目。龍小羽一邊點頭應承,一邊接過材料,材料是裝訂好的,封面的標題突然讓龍小羽觸電般的全身激靈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
“這是什麼?”
“這是咱們廠擴建工程的標底和整個工程的預算。預算是請市建委指定的監理公司做的,格式都符合投標的要求。你跟老闆提醒一下,明天下午是發標會,幾家想來投標的單位我們都通知了。這個標底是按羅總當初確定的原則制定的,昨天晚上剛剛送過來。先給羅總過過目,沒問題的話我們將來就按這個開標了。要有問題的話還可以再改,不過,再改還得另付監理公司費用,人家是做一次收一次費。”
馬主任嘮嘮叨叨,龍小羽似聽未聽,他的心跳開始加快,咚咚咚地直撞胸口,臉上也有些赤熱,做了虧心事似的。他慌張地把材料裝進公文箱,然後應承着馬主任,腳步發飄地下樓上車,每一步都邁得有點心神不定。好在他並沒有忘記讓司機先把他拉到羅家小院,叫起了還在睡覺的羅晶晶。
羅晶晶看來早已接到父親的電話,聽見龍小羽在院子門外一本正經地按鈴就衣冠不整地跑去開門放他進來。她睡眼惺忪地問:“你怎麼來得這麼快?”又問:“我爸叫我去做什麼?”龍小羽說:“我怎麼知道?”他說完抱着羅晶晶親了一下,說:“快點穿衣服,司機還在門口等着呢。”
羅晶晶沒去穿衣服,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讓龍小羽心驚肉跳的話來:
“我爸是不是發現咱倆的事了?”
龍小羽一下愣住了,羅晶晶猛丁這麼說把他嚇蒙了,幾乎下意識地相信他們真的東窗事發。喘息片刻,他用虛了的聲音說:“不可能……”
羅晶晶全然沒有龍小羽那樣緊張,她甚至還帶着幾分滿不在乎的神情,說道:“其實還不如就跟我爸明說了,肯定沒關係的。我決定的事,我爸不會強迫我,他也強迫不了我。”
龍小羽不知道羅晶晶是隨便這麼一說還是認真的,他領教過羅晶晶在生活小事上的任性,他害怕她在大事上也這樣任性而為。龍小羽後來對韓丁承認,他那時對羅晶晶的個性還遠未吃透,他常常摸不清她下一分鐘將會做出什麼一意孤行的事情。
所以,那天他的表情有點急,語調也有點沒壓住,他用氣急敗壞的表情和語調想制止羅晶晶:“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我現在不能讓你爸知道,你為什麼大事小事都不聽別人的,這事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嗎?”
羅晶晶沒想到他會生氣,她本想在他面前表現出她對愛情的勇敢、堅定和義無反顧,但他卻生了氣。羅晶晶委屈地扭頭進了卧室,賭氣地對跟進來的龍小羽不搭不理。龍小羽跟進卧室,坐在床上,慢慢放緩了口氣,那口氣中有幾分歉意,也有幾分懇求:“先別告訴你爸好嗎,咱們的感情,你爸一下理解不了的。他要是堅決不同意,你能跟他吵架嗎?你知道他有心臟病的……”
龍小羽好言相勸,羅晶晶默不作聲。龍小羽以為她氣消了,上去剛想抱抱她,沒料羅晶晶把他伸過來的手擋了一下並且使勁一甩,一隻手指不巧鉤在了龍小羽的珠鏈上,只聽啪的一聲,珠鏈崩斷,雪白的珍珠飛濺開來,像一朵浪花突然綻開的瞬間,緊接着他們滿耳都是噼里啪啦的銀珠落地聲,那聲音嘈嘈切切,既熱鬧又悅耳,之後的剎那間又靜得嚇人。
兩人都愣住了,那散落一地的聲音,那散落一地的珠子,把事態誇張得有點嚴重,在愣了片刻之後龍小羽先開了口,他不知所措地說了句“對不起”。
羅晶晶礙着面子,什麼都沒說,像剛剛闖了禍的孩子那樣假裝還生着氣。她轉身坐在床上,歪着頭不理他。但眼睛的餘光看到龍小羽默默地蹲下來撿珠子,她的心一下子酥軟了,愧疚萬般。她當然知道這串珠鏈是龍小羽的珍愛之物,寄託着他對父親的一腔哀思。
散掉的珠子一粒一粒地重新聚攏在龍小羽的掌心裏,但不見了那根尼龍線。羅晶晶直直地伸出兩隻手,兩隻掌心向上翻。“給我吧,”她說,“讓我幫你串起來。”
龍小羽知道她氣消了,聽話地將珠子倒在她的手心裏,羅晶晶看着那一捧珍珠白,臉上的線條柔和了。她抬頭命令龍小羽:“你先把臉背過去,現在我要換衣服。”
龍小羽把氣松下來,咧開嘴角笑了笑,拎着手提箱離開卧室來到客廳里。他把手提箱放在沙發上,進了衛生間,在衛生間裏解了手,又洗了手,洗手時想起了什麼事,動作猶疑地關掉水龍頭。他走出衛生間,看到客廳里靜靜的,又聽聽卧室里也靜靜的,他輕手輕腳提了沙發上的公文箱,重新進了衛生間,順手反鎖了衛生間的門。他把公文箱放到洗手池上,轉動數碼鎖,啪的一聲響,箱蓋打開了,擺在上面的,正是祝四萍要的那東西,那份名叫“標底”的機密文件。
他手指略略發著抖,把印有機密二字的封面翻開來。他是學過經濟的,這東西一看就明白。標底後面還附着工程預算表和單位項目收費表等一整套文件,他把這一套文件快速地看一遍,大都數字錶格之類的,很難一目了然。他拿出筆,筆尖抖抖地,把“標底”上的幾個主要數據草草記在從洗手池邊順手拿來的一張倩碧的說明書上。這時他聽到衛生間的門被砰砰砰地敲得山響,羅晶晶在門外叫:“你快點,我要洗臉!”他慌慌張張地將那張已經攜帶了重要商業機密的倩碧說明書塞進褲子的口袋裏,關了手提箱,慌慌張張地打開了衛生間的門。羅晶晶一臉壞笑,問他:“鎖門幹什麼,咱們都老夫老妻了還怕我看?”
龍小羽的臉肯定紅到脖子根了,額頭上也躥出汗來,他結巴了一下,說:“你換衣服不是也不讓我看嗎?”
羅晶晶走進衛生間,說:“你早上做的什麼飯?早涼了吧,你給我熱熱去。”
龍小羽這時才想到放在餐桌上的牛奶和烤麵包什麼的肯定早涼了。但他說:“你自己熱吧,司機在外面等着呢,我進來這麼半天不出去,司機該懷疑了。”
羅晶晶說:“那我不吃了。”
龍小羽無奈,只好說:“那我給你熱,你快點洗。”
羅晶晶說:“我真不吃了,我還怕長胖呢。”
龍小羽說:“那我先走了,要不然司機真要問我進來這麼久到底幹什麼呢。”
龍小羽拎着手提箱要走,羅晶晶又叫住他,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你就跟他說,咱們干這個呢。”
龍小羽走出羅家小院,重新回到車上。司機果然嘮叨說:“那大小姐還沒起嗎?這麼難叫。”
龍小羽順水推舟地應和了一聲:“啊,起來了,馬上就出來。”
羅晶晶又磨蹭了好半天才姍姍走出羅家小院。她上了汽車,一個人坐在後座上。當著司機的面,和龍小羽之間互不正視、互不搭腔。龍小羽低聲對司機說:“走吧。”
汽車把他們拉到黃鶴湖別墅,一進屋,羅晶晶先進書房見她爸爸去了。龍小羽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等。保姆給他倒了一杯茶之後,就不言不語地走開了。客廳里很安靜,龍小羽默默地坐着,他或許能從這出奇的安靜中,體會到黃鶴湖的寂寞。他側耳傾聽,竭力想聽到一點聲響,他聽到的只是書房那扇厚重的木門內,羅保春父女嘰嘰咕咕的說話聲。他很想聽清他們說什麼,他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那個方向,但勞而無功。書房裏的說話聲忽生忽滅,時斷時續,若有若無,他儘管什麼也聽不清,但本能地疑心他們是在談自己。這個疑心剛一閃現,龍小羽的全身就激出了一層冷汗。他真害怕羅晶晶一時興起,仗着她爸爸疼她慣她,控制不住把他們的關係和盤托出,他完全判斷不出當羅保春知道了這段戀情之後會做何反應,怎樣處置。他幾乎不敢幻想羅保春會無條件尊重女兒的選擇,無條件接受他這個窮途末路的流浪青年一步登天地成為自己的乘龍快婿,他做夢都不敢往那兒想,那簡直是神話!他能想到的只是羅保春會大發雷霆,不是對羅晶晶,而是對他。他對羅晶晶不能怎麼樣,對他卻絕不饒恕。也許在羅保春的眼睛裏,女兒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如果有人,特別是像龍小羽這樣一個剛剛解決了溫飽的傢伙膽敢得寸進尺地把女兒從他的羽翼下這麼拉走的話,羅保春說不定真的會像一隻發怒的母鷹那樣,一口把他叼死!
彷彿是為了驗證他的擔憂和恐懼,書房裏父女兩人的噥噥低語忽然明顯地放大了,似乎很快升級為一場爭吵。接下來那扇厚重的房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羅晶晶沉着嬌嫩的小臉走出來,她看一眼從客廳的沙發上張皇站起的龍小羽,紅紅的嘴唇一咧,想哭,但忍住了,腳步也沒有停頓,徑直走進對面的房間裏,砰的一聲把房門重重地關住。
整個別墅在房門響過之後顯得更加安靜,龍小羽向書房的方向張望了一眼,羅保春並沒有出來,書房的門大開着,裏面鴉雀無聲。
龍小羽提了那隻公文箱,腳底像踩着棉花一樣,虛一步實一步地走過去。他站在書房門口,胸口怦怦跳着,試探着往裏看,他看到羅保春板着面孔,陰沉地坐在大班台的後面若有所思。龍小羽遲疑片刻,硬着頭皮走進去,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叫了一聲:“羅總……”連他自己都聽得出聲音中那份剋制不住的心虛。羅保春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沉着嗓門“唔”了一聲。這“唔”的一聲,雖然情緒不高,但卻分明是平和的,讓龍小羽懸在喉嚨的那顆咚咚亂跳的心,忽地一下回落到原位,全身的肌肉也隨之放鬆下來。他當著羅保春的面,打開公文箱,取出箱裏的文件,一一擺在大班台光可鑒人的枱面上,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筋疲力盡。
“羅總,”好在他還保持了明快乾練的語調,聲音清朗地說道,“這是擴建工程招標的標底,籌建辦馬主任說請您儘快把意見告訴他們,明天就是發標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