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希望的泡泡
在局勢最為無望的時刻,泡利為人類吹出了一個希望的泡泡——確實只能算是一個泡泡,它可能在下一秒鐘就會迸然破裂。可嘆的是,在那個特殊的時刻,人類仍為實現這個泡泡而付出了卓絕的努力。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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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接到了“諾亞”號的來電,說已經順利找到“褚氏”號,復蘇后的褚貴福老人想回地球,“諾亞”號馬上送他回來。姬人銳看到電文後很驚喜:
“老褚要回來?”不過他說了一句,“不可能吧,他捨得那些人蛋?那比他的命還貴重呀。”
按電文說的此刻“諾亞”號的位置,這封電文在路上走了九小時,但超光速的“諾亞”號返航只需六小時。也就是說,即使電文發出后他們又耽誤了半天,這會兒也該到了。“樂之友”們迅速開始準備。葛其宏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給老人建了一個賬號,準備從基金會打過來一筆錢,數額足夠他安度晚年。同時,他又安排人與褚的兒孫們聯繫,褚的兒孫們現在經濟上都比較困窘,估計不大樂意把老爹接回去養老——他們中多數人對老人把家產拋撒光還心存怨恨。但不管怎樣,他們得知道這事。葛其宏在兩個小時內完成了所有準備,但“諾亞”號遲遲沒回來。
第二天收到另一封電文,說褚在啟程前突然改變主意,不回地球也不來“諾亞”號,還不讓“諾亞”號接走十三個幼兒,他仍要回“褚氏”號陪伴他的“人蛋”幼兒。“諾亞”號尊重老人的決定,已經送他回去。現在諸事已畢,“諾亞”號要正式開始遠航了,“再見了我們的地球老家,再見了我們的母族!”
葛其宏嘆息一聲,趕緊取消了已經做好的安排,心中暗暗嘆服姬人銳看人之准。雖然明知那邊已經收不到這邊的回復,但他們還是向飛船發去了告別電文。
在把“楚一泡利發現”向“諾亞”號船員公佈之後,楚天樂原打算先向姬人銳等人告知,再向公眾公佈的,但這個消息已經風一樣傳開了。追根溯源,原來是奧芙拉到船上勸柳葉跟“諾亞”號走時,說的話讓周圍人聽到了。這個小道傳播的發現立即得到眾多科學家的認可,因為這個新的解釋太有力了,過去人們之所以沒想到它,完全是因為思維的慣性,是走不出舊觀念的囚籠。科學史上不乏類似的例子:早有古人提出地球是圓的,它與各種跡象極其吻合,只是因為人們無法解釋“地球下面的人為啥不會掉下去”,因而在很長時間拒絕這個觀點。又如魏格納提出了大陸漂移說,也與各種事實極為契合,只是因為找不到大陸漂移的動力,也在很長時間被學界拒絕。現在,楚天樂和泡利提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動因——由高維原因所造成的三維世界的內稟同步——則“宇宙整體收縮”這個結論一下子就站穩了,沒人再懷疑了。
這天姬人銳來到馬家,他是來興師問罪的。他面帶慍色地指責楚天樂,說這件事他處理得太輕率,即使不得不公佈,也應該設法慢慢放出高壓鍋里的蒸汽,避免造成爆炸。他還說,聯合國秘書長、SCAC執委會、中美印俄日法英等國首腦,都向他表達了同樣的強烈不滿,還揚言要中斷同“樂之友”的合作和資金支持。魚樂水和天樂媽聽后都心懷歉疚,她們認為姬的責備是對的。楚天樂嘆息着說:
“姬大哥,對不起,事先沒同你商量。我怕你……姬大哥,你們都沒我這樣的經歷——在少年時代被乾爹一刀斬斷後路,在片刻劇痛后反倒萌發了活下去的決心,我想人類也會這樣。而且這個消息反正是瞞不住的,其他科學家做出同樣的發現只是早晚的事,也就往後推遲一年半載吧。我不想隱瞞它。”
姬人銳陰鬱地沉默着。
“至於聯合國和各國**中斷合作……”
姬人銳擺擺手,打斷他的話:“這點不必擔心,只是一時的過激反應,不會當真實施。關鍵倒在另一點——他們會不會徹底絕望,真正心灰意冷。如果是那樣,那就不光是中斷合作,而是乾脆放棄努力了。天樂啊,”他喊的是天樂,但眼睛卻看着魚樂水,“連我這個上帝之鞭也絕望了,我也累了。”
魚樂水心中發苦。這位上帝之鞭一直在鞭策着所有人,從沒發現他有過絲毫沮喪,今天是第一次。她笑着說:“你可不能絕望。我們哪能少了這根上帝之鞭?人銳,反正我沒絕望,咱不說那些閑話,什麼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車到山前必有路等等,天樂說那是廉價的樂觀。咱們要的是貨真價實的樂觀——我不信宇宙就真的到了絕路!天樂和泡利即使再天才,兩顆小小的一千四百克的大腦就挖到了宇宙的終極秘密?就再沒有秘密可挖了?我不相信,你也不會信。”
天樂媽也說:“水兒說得在理。人銳啊,水兒說得在理。馬先生如果活着,也會這樣說的。”
姬人銳苦嘆一聲,沒有多說,站起來準備告辭,“我走了,我得趕緊佈置對天樂的保護。”
楚氏夫婦互相看看,天樂笑着說:“對我的保護?用得着嗎?”
姬人銳聲音冷硬地說:“當然用得着。你一刀斬斷了所有人的希望,七十億人中,肯定有人會因極度絕望而瘋狂的,會把你當做泄憤的目標。泡利也要保護,但他相對安全得多,因為民眾的目光一直是對準你的。我打算讓杞縣的老同事、公安局局長魯軍定來,就住到賀家,就近保護你們。樂水你們也要警惕。”
說完,他步履沉重地走了。
這天上午,楚氏夫婦到“樂之友”一會兩院走了一趟,盡量安撫大家的情緒。至於往後怎麼辦,連楚天樂和魚樂水也心中沒數,所以只能泛泛地說一些鼓勵的話。他們走完一圈,一直沒見到姬人銳。魚樂水不放心,讓丈夫在辦公室等一會兒,她徑直來到附近姬人銳的家。苗杳開門看見是她,舒了一口氣,悄聲說:
“在書房裏灌酒呢,我勸不住,你勸勸他,他比較聽你的勸。”她又加一句,“你們談吧,中午在這兒吃飯。我去買點熟食。”
她匆匆出去了。魚樂水推開書房門,果然聞到濃重的酒味兒。姬人銳這會兒倒沒喝酒,他仰靠在轉椅上,兩腿架在書桌上。魚樂水走過去,拉把椅子坐在他對面。姬人銳看見她,收起兩腿坐正,他的眼中有血絲。魚樂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過了一會兒,姬人銳先開口:“樂水,這次我對天樂很失望。他說到底是個讀書人,當不了政治家。什麼心靈需求、內心完善、活着就是為了活着,因為宇宙和生命必然滅亡之類的表述,既是真理,也是狗屁。它當然是真理,但那是給聖人用的奢侈品,因為只有聖人才能夠遠眺時間盡頭的圖景。它也是狗屁,因為占人數百分之九十九的民眾只願意看到這個人生,最多也就是兒孫的人生。即使在現在這個智力爆炸的時代,這也是基本的百分比。而且,說到底,玄思冥想大不過天!天就是人類當下是死是活!”
魚樂水柔聲說:“你說得對。我也該道歉的,我當時不該順從他。人銳,你必須振作,‘樂之友’,甚至整個世界,都少不了你這根上帝之鞭。”
姬人銳沉默良久,聲音嘶啞地說:“可是——也許前邊真的沒路了……”
他抬頭看着魚樂水,眼中有水光。在這個瞬間,魚樂水真切地感受到這個強者的軟弱。她想起二十二年前,這個男人棄官人山,主動把一副重擔扛在肩上,也把重擔放到了公公、天樂和自己肩上。這些年來,姬人銳名義是工程院的院長,實際是“樂之友”的總管家,他確實太累了。她很想走過去,把他摟在懷裏,安慰他……魚樂水正視着他的眼睛說:
“人銳,天樂不是完人,在政治上不是,在學術上同樣不是。我剛才說的那個意見是認真的,他和泡利的新發現絕不會是上帝的終極秘密,我們還得往前走!還得找生路!”她笑着,重複剛才的話,“要往前走,當然少不了你這根上帝之鞭。”
姬人銳長長地吁一口氣,“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一時的情緒低潮,我自己能走出來。我肯定還要往前走,哪怕是在絕望中走,哪怕是像最早那樣,用虛假的希望來安撫民眾。”
姬人銳的手機響了。他用英語交談幾句,掛了電話,多少有點困惑:“是阿比卡爾!那位SCAC的小秘書長,我的高屆同學,他已經乘民航趕到南陽機場了。”
“這麼突然?”
“他說這是一次純粹的私人行程,賀老去世五周年,他想到賀老故居去緬懷自己的老師。還說只需我一個人陪他去。”他看看魚樂水的眼睛,“當然這肯定是託辭。估計他帶來了壞消息。”
“來送SCAC的絕交信?聯合國確實要中斷合作了?”
姬人銳緩緩搖頭,“不大像,那是公務,不會用這樣私人性質的拜訪。反正我去一趟吧。”
姬人銳在南陽機場接上阿比卡爾,乘直升機返回。這些年來他們倆是常見面的,但這次見面后他不由感嘆,這位老學長確實老了,皮膚鬆弛,白髮如雪,舉止也顯出老態。阿比卡爾四十八歲就任“大秘書長”(聯合國秘書長),十年之後轉任“小秘書長”(SCAC秘書長),今年已經是古稀之年。他一向神情恬淡,氣質沉穩,這種氣度是多年身居高位修鍊出來的,但今天多少透出點疲憊。這些年來,姬人銳同他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對這位老學長是相當佩服的。聯合國的三項救世行動的成就都離不開他的強力推動,要知道,那邊要推動一件事遠比“樂之友”這邊困難,除了SCAC執委會,上面還有十五個婆婆,其中有五個是握着否決票的超級婆婆。特別是他從聯合國秘書長位上退下來之後,並沒頤養天年,而是屈尊轉任“小秘書長”,都是因為不能忘情於他的事業。此後他官職低微,全憑個人的威望、強悍和堅韌才能做下來。姬人銳聽到不少政界私語,說五位超級婆婆已經對阿氏的過於強勢頗為不耐煩了。
那麼,他這趟行蹤隱秘的行程是什麼目的?肯定是一次深度的交談,否則他不會專程來一趟的。一路上,當著直升機駕駛員的面,兩位老同學只說了一些閑話,回憶着有關賀老的往事和母校的往事。他們到了賀家,卧室中掛着賀老的遺像。阿比卡爾在像前肅立,口中喃喃念頌(依他的宗教習俗不允許鞠躬),姬人銳則行了鞠躬禮。然後兩人在客廳坐定,姬人銳泡上兩杯綠茶。在裊裊的水汽中,阿比卡爾娓娓地回憶說,賀老確實是他政治上的老師,從當年賀老辦的講座和與賀老的日常交往中,他學到不少東西,包括中國古老的政治智慧。儘管它們不一定符合“政治上或道德上的正確”,但卻是鋒利的真理。賀老本質上是馬基雅弗利的信徒,認為英雄是歷史的主要推動者,但這些真正推動歷史的人絕非聖賢,更不會是清流。能夠推動歷史的人必須握有蓋世權柄,但社會本身是污濁的,權力場中更是污濁血腥。所以,要想掌握權力,就必須學會權力場的遊戲規則,學會權術、傾軋、黨爭、隱忍、冷酷、虛偽、狡詐、多疑、狠毒。大部分人在攫取權力的過程中都被徹底污濁化了,權力到手后只記得用權力來滿足私慾。只有少部分人儘管已經污濁化,但內心深處還留有一片凈土,大權在握后,那個純凈的夢想就會復蘇,他們會借用手中的權力推動一些於國於民有利的事。這些人在歷史上的定位大多是梟雄,是權臣或能臣,是儒家史書上亦褒亦貶的人物。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人車載斗量,像漢高祖、魏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宋太祖,像管仲、商鞅、李斯、張良、陳平、諸葛亮、長孫無忌、李泌(唐肅宗的智囊)、張居正,等等。阿比卡爾平靜地看着姬人銳:
“這些年來,我早就在權力場中污濁化了,但我自認心中還保留着一塊凈土。姬,我知道你也保留着這塊凈土。當然你我是不同的,你的心外之身要比我乾淨得多。”
姬人銳很感激他的相知,也就不講客套。“對,也許我的心外之身要乾淨一些,那只是因為我所在的‘樂之友’算不上是權力中心,最多只能算是半虛擬的權力中心,所以我的環境要乾淨得多。其實,處在你的環境還能做到這樣,才是最難的啊。我的老學長,有什麼需要我做的,請儘管直言。”
阿比卡爾的黑臉膛上浮出笑紋,“當然,這正是我此來的目的。”
魚樂水和丈夫在苗杳家吃了午飯。苗杳問:“諾亞”號之後的飛船什麼時候建造,什麼時候上天。她對此最為關心,因為那也是昌昌與父母永別的時刻。魚樂水說,現在還沒有計劃,宇宙整體收縮的消息公佈后,以後究竟該怎麼辦,各種意見還需要沉澱一段時間才能明朗。隨後她就把話題轉到“諾亞”號,說自從它向地球通報了“褚氏”號的消息后就開始了連續飛行,和地球不再有通信,所以誰都不知道它的近況,只知道按時間算它已經飛行到一光年之外了。苗杏問:
“聽說柳葉登船之前已經懷孕了?那現在應該出生了。”
魚樂水笑着搖頭,“你這個消息不確切。柳葉決定留在地球時,確實打算為賀梓舟留一條血脈。但那次同房是否就懷上了,我並不知道,因為她三天後突然上船走了。所以只能等那邊的消息了。昌昌和埃瑪怎樣了?那倆人誰把誰逮住了?”
“誰知道啊,那倆孩子玩心太重,不像洋洋和柳葉那麼穩重。他倆談戀愛就像玩電子遊戲,你攻我守你追我逃的。你倆瞅機會說說他們,你倆的話比當媽的話管用。”
天樂笑道:“用不着我倆勸。你應該了解昌昌的,那孩子外表郎當,似乎有點兒玩世不恭,實際心中很有主見。埃瑪那姑娘也差不多。”
魚樂水的手機響了,是姬人銳。“樂水,阿比卡爾確實有重要的提議。我們剛在你家吃過飯,我讓徐嫂帶他去山中轉轉。你和天樂快點回來,我們商量一下,在他走前給出一個大致的答覆。”他猶豫片刻,“要不你先來吧,還像我第一次進山時那樣,我想先說服你。如果你不同意,這件事就不用對天樂說了。”
魚樂水對他的謹慎多少有些疑慮,有意開玩笑:“第二次火葬台談話?”
姬人銳響應了這個玩笑:“對,第二次火葬台談話。是否我去那兒等你?”
“不用,你就到賀家等我吧,我馬上過去。”
她讓丈夫在這兒等她,她要來直升機,匆匆趕往山中的賀家。
姬人銳在門口等着,看見魚樂水下了直升機,匆匆往這邊走。這位四十七歲的女性仍保持着青春的活力,身材苗條,走路富有彈性,黑亮的長發在身後飄拂。魚樂水進了屋,有點微微氣喘。令姬人銳吃驚的是,兩人見了面,她二話不說徑直撲向姬人銳,緊緊地環抱着他,把頭埋在姬的懷裏。姬人銳稍愣了一下,隨即輕輕地摟住她。
無言的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兩人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魚樂水抬頭,笑着看看對方,重新把頭埋下去。
她對男女之事向來不太拘泥。她相信那個觀點:一個族群的平均**強度與這個族群的活力成正比,因為正像生存欲和食慾一樣,**是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如果它在道德重壓下萎縮和乾癟,那族群的活力也好不到哪兒去。當年馬伯伯勸她慎重考慮與天樂的婚姻時,她曾爽快地說:她可以把愛情和**分開,那時她認為這樣做是很正常的事。正巧那時姬人銳“從天而降”,來到了她的身邊,從各個方面說,這個男人都夠格做一個優秀的情人。但也正是這個男人無意中給她套上了道德的枷鎖:他說動馬家人成立了“樂之友”組織,他說馬家四人已經在無意中佔據了道德高地,佔據了“天樞”和“天權”位置,這就把她推上了神龕。自那之後她就變了,倒不是說她有意壓抑天性,而是說,在她所處的道德高地上,在與丈夫熾烈的愛情中,在樂之友基金會的高位上,她不再認為愛情和**能夠分得開了,不再認為婚外情是“正常的事情”了。
從那次火葬台談話之後,她就和姬人銳成了相知甚深的朋友——但不會再是情人了。一直到今天上午,當她看見一向堪稱強者的他流露出片刻的軟弱時,她內心深處的情愫突然被激活了……她抬起頭,笑着說:
“人銳,吻吻我,算是還一筆宿債吧。”
雖然今天魚樂水的舉止過於突兀,但姬人銳大致能摸清她的心理脈絡,二十多年來,他對身邊這位女性的了解已經很深了。他笑着低下頭,深深地吻了魚樂水的雙唇。這是一個情侶式的熱吻,兩人都感到強烈的電擊……魚樂水推開他,直視着他的眼睛:
“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刻。”她用這句話把這段感情挽了個結,隨即笑着轉了話題,“好啦,說正事吧。”
姬人銳向她點點頭——我也會永遠記住這一刻的。他說:“先坐下吧,這事兒說來話長。”
兩人坐定,姬人銳複述了阿比卡爾的話:對賀老的追念,關於權力、污濁和凈土的自我評判等。“阿比卡爾說,現有的政治架構對於應對災變還是有效的,即由民間的‘樂之友’當先鋒,SCAC緊隨其後,進而通過聯合國帶動世界。但眼下有兩個重大的變化恐怕要影響到此前的有效性。首先是全宇宙收縮的噩耗造成了悲觀主義的泛濫,至少說,安理會今後會攥緊錢袋子,不會再把大把金錢撒到救世行動上了;再者,安理會尤其是常任理事國早就厭煩了他這個強勢的小秘書長,只是由於他在民眾、輿論界和聯合國中下層官員中的威望,婆婆們對他無可奈何,但他馬上就七十歲了,安理會已經透出讓他退休的意思。阿比卡爾坦率地說,他退休后,SCAC不可能再保持以前的影響力和效率,但在目前的局勢下,恰恰需要更強有力的行動。他不相信人類已經走到了絕路!只要繼續往前走,也許明天就會發現一個麥哲倫海峽!”
“對,應該這樣。他肯定提出了具體的設想?”
“對,他提出一個重要設想,那就是——”姬人銳盯着魚樂水的眼睛,“讓‘樂之友’和SCAC合併。當然,這個設想在二十年前海利上將就提過,但那時‘樂之友’很弱小,所謂合併其實是SCAC對‘樂之友’的收編,是不合適的。而今天的合併,肯定會以‘樂之友’為主。他提出讓我接任新SCAC的秘書長,他願意在短期內輔助一下,然後他就要退休了。樂水,他的真實想法是:以二十二年來‘樂之友’和SCAC所積澱的實力和威望,如果兩者合併,應該有力量繞過安理會,成為實際的世界**!到那時,救世行動就會開始一個全新的局面!即使做不到這一點,至少說,以‘樂之友’為核心的新SCAC,也會是一支強大的力量。否則——阿比卡爾說,也許我們要孤軍奮戰了。”
魚樂水靜靜地聽着,不時輕輕點頭。
“我覺得阿比卡爾的分析和設想是可信的,但依我的估計,‘樂之友’領導層不大可能同意與SCAC合併。所以,我想先同你深談一次。如果我說服不了你,那就不必往下繼續了。”
魚樂水笑着說:“這個變化有點太陡了,你讓我好好想想。”
她仰靠在沙發上,陷入沉思,姬人銳靜靜地等着。二十二年前兩人的火葬台談話實際上奠定了其後的世界政治格局,開始了一個“氦閃時代”,人類的創造力和智慧以空前的強度迸發。這次的談話如果獲得魚的同意、進而獲得其他“樂之友”領導層的同意,同樣會開始一個新的時期,救世行動將從“以威望推進”轉變為“以權力推進”,時代的巨輪會行駛得更加順暢。姬人銳非常希望看到這個結果,但鑒於他對魚樂水和楚天樂等人的了解,他並不抱太大希望。
十幾分鐘后,魚樂水睜開眼,笑着說:
“好,說說我的想法。人銳,我不大同意合併,你看我的考慮是否有道理。第一,‘樂之友’的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學術型的,雖然都是罕有的天才,但並不適應SCAC的工作,兩者合併后反倒會影響工作效率。我們更適合扮演眼下的角色,即道義上的燈塔和行動上的先鋒。第二,兩者合併后,架空安理會並非沒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讓我們陷入骯髒的權力之爭,反倒毀了救世行動。當然,如果我們確實能執掌天下權柄,推行救世行動會更強勁,更有效,為了這個目標,干點骯髒事也不算啥。這究竟是一個值得的冒險,還是危險大於收益?我傾向於是後者。第三,我不希望你,”她直視着姬,“完全陷入權力場中。”
第三個原因她說得很簡略,但給姬人銳造成了足夠的震動。這句話實際也否定了阿氏當時提出的備選方案——阿氏說,如果這邊不同意合併,姬人銳是否可以單獨去SCAC擔任秘書長。姬人銳當時表示他不會離開“樂之友”,現在魚樂水的意見更進一步否定了他的想法。魚樂水也知道這句話的意味太重,馬上笑着沖淡它:
“你早就說過的,我的心地太單純,不適合思考政治謀略。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我看,還是把阿氏的設想提交到‘樂之友’領導層討論吧。”
姬人銳沉默良久,平靜地說:“不,不用提交了。”他苦笑一聲,“如果說服不了你,我肯定無法說服其他人。何況你的考慮並非沒有道理,與我剛才說的道理相比,那是同一枚硬幣的另一面。把阿比卡爾喚回來,告訴他結果吧。”
二十分鐘后,阿比卡爾回來了,姬人銳對他說了這邊的意見。這位古稀老人很平靜,但他眸子深處的火焰熄滅了,這讓魚樂水滿懷歉疚。阿比卡爾沒有多談此事,轉而扯了一些閑話。他說自己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后想來這兒住一段時間,就住在賀老住過的這間屋子裏。兩人都笑着說:“那我們當然歡迎啦,期待你的到來。”
兩人陪他坐直升機到了“樂之友”總部,阿比卡爾沒有停留,隨即乘直升機趕往南陽機場,到那兒去轉乘民航。兩人懷着歉疚,目送直升機消失在晚霞中。那時他們不知道,這是同阿比卡爾的訣別。
兩人回到姬家,魚樂水對丈夫簡單地介紹了阿比卡爾的來意,說回家再說詳情。苗杳要留他們吃晚飯,正好天樂媽來了電話,魚樂水聽完,匆匆對姬人銳說:
“我倆得走了,婆婆讓快點回去,說有一個多年不見的親戚來了,要見天樂。”
姬人銳警惕地問:“多年不見的親戚要見天樂?是誰?”
“你放心,我婆婆說是熟人。”
“好,你們回去吧。反正小心,老魯明天就到。”
直升機把夫婦倆送回山中,隨即離開。夕陽已經沉落,西天還殘留着幾許晚霞。魚樂水推着丈夫從停機坪回家,遠遠見婆婆攬着草兒候在門口,山風吹亂了她如銀的白髮。女兒柳葉突然離開后,婆婆像突然老了十歲,她不停地咕噥着:“柳葉走得對。是女人總得出嫁的,再說嫁的也是心上人。再說,就算天要塌,他們乘着超光速飛船,總比留在地上多一分希望。”但說歸說,強烈的思念是無法排解的。丈夫走了,女兒也走了,她的世界已經失去了大半。
魚樂水推着丈夫,想起婆婆剛才的電話,心中多少有些疑慮。婆婆說有一個多年不見的親戚要見天樂,但說話時分明有點吞吞吐吐,是否有別的原因?……對了,她不是說“親戚”,而是說“親人”,天樂多年不見的親人,那又會是誰呢?問丈夫,丈夫也想不出來。
那邊已經看見他倆了,草兒歡快地尖叫:“奶奶,媽媽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天樂媽也在向這邊招手。魚樂水大聲回應着,加快腳步,輪椅上的天樂也欠身向女兒招手。快到院門時,忽然山石后閃出一個人,大步跨過來,厲聲喝道:
“站住!”
魚樂水在驚愕中站住了,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就是婆婆說的那個什麼親人?他為什麼這樣……對方把右手伸出來,手中握着一件什麼東西,惡狠狠地說:
“楚天樂,我要殺了你!”
那邊天樂媽驚呼一聲,接着是草兒的驚叫。魚樂水本能地做出反應,把輪椅忽地打一個轉,掩在自己身後。她努力鎮靜自己,在臉上堆出笑容,對來人說:
“這位先生……”
來人堅決打斷她的話:“魚樂水姐姐,我敬重你,不想誤傷你,請你帶着那邊一老一小趕快避開。但你甭想勸我,我一定要殺死這個姓楚的混帳,你快走!我手裏的控制器是鬆手即炸,你不要逼我做下讓我痛悔的事!”
她知道,姬人銳預言的危險果真變成現實了,在這個兇險的時刻,她努力保持冷靜,果斷地說:
“好,你讓我安排一下。”
她推着丈夫匆匆往前走兩步——但並不遠離兇手,以免他反應過激。她對婆婆說:“媽,快帶草兒和徐嫂離開!媽你快點兒!”婆婆顯然還在心中激烈搏鬥,舍不了兒子,又想救出孫女。魚樂水厲聲說,“媽你別犯糊塗!快點走,還能保住三條人命!”她藉著身體的掩護低聲加一句,“快通知姬人銳!”
婆婆順從了她的決定,抱上草兒,喊上屋裏正做飯的徐嫂,悄悄用手機通知了姬人銳,然後含着淚跑步離開房屋。草兒在保姆懷裏大哭,使勁向爹媽這邊伸着手。等她們走出危險區域,魚樂水重新把丈夫護到身後。那人狂躁地喊:
“你也走!快滾!別想說服我!”
輪椅中的丈夫也着急地喊:“水兒快走!快走!”
魚樂水對丈夫凄然一笑,從容地攏攏頭髮,對殺手說:“不要急,我也會離開的。不過,我敢說你在殺死楚天樂之前,肯定想告訴他原因。他現在聽力和說話都困難,我來幫你們翻譯吧,說完我就離開。”
她沒有猜錯這個殺手的心理,那人狂怒地喊:“我恨他!是他幫我們開啟了天眼,領我們走進伊甸園,又突然毀了人類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希望!”
魚樂水心中發苦,知道這是個特殊的殺手,他曾對天樂等科學家滿懷虔誠信仰,因而在突然得知人類已經走上絕路時信仰崩潰,精神失常,這樣的殺手不可能被說服的。她現在只有盡量拖住他,等候姬人銳帶着警察趕來,不過肯定來不及,即使他們趕來也恐怕於事無補了。此時此刻,她已經決心同丈夫一塊兒赴死,只是想起年幼的草兒,實在放不下。丈夫與她想到一塊了,在輪椅上努力欠起身,喊道:
“水兒快走!把草兒帶大!”
魚樂水對丈夫凄然一笑。世上事大半不能兩全,為了保護丈夫,只有捨棄對草兒的母愛了。她柔聲對殺手說:
“謝謝你喊我姐姐。我也喊你一聲弟弟吧。弟弟,你想我能離開丈夫嗎?如果你真要動手,那就把我們倆一塊兒炸死吧。不過你別急,先聽姐姐說幾句話,行嗎?”
殺手顯然害怕“姐姐”的勸說會使自己決心崩潰,瘋狂地喊:“我不聽你說!你別想說服我!快滾,要不我就連你一塊兒炸死!我數十下,你聽着,我只數到十下,沒有第二次警告!我開始數了,一,二,三……”
魚樂水知道最後時刻來了,她伏下身,把丈夫護到懷裏。楚天樂狂怒地用力推她,他的語音轉換器可能斷線了,只聽他無聲地喊着:快走!快走!就在這個瞬間,魚樂水的眼角餘光看到一個身影,正像貓一樣悄悄從後邊接近殺手。她不敢盯着看,怕殺手從她的眼神中發現那人。余光中,她只覺得那人身體瘦長,滿頭白髮。她悲苦地想,那人救不了他們的,殺手說過,**是鬆手即炸,那人的出現只會使爆炸提前發生。忽然聽到殺手一聲怒吼,魚樂水迅速抬頭,看見來人用兩隻手死死握住殺手的右手,兩人倒在地上,正在拚死搏鬥。魚樂水立即撲向丈夫,推動輪椅急速向外滑走。隨即是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魚樂水昏死過去。
她沒有昏迷多長時間,因為意識的黑暗中還有一盞小小的燈閃亮着在喚她醒來。她醒了,見丈夫正在無聲地喊她,推她。丈夫滿臉是血,自己也是。她努力站起來,想檢查丈夫和自己的傷勢,但她隨即發現丈夫身上和輪椅上都是碎肉和殘肢,那麼,血不是她和丈夫的,而是殺手和那位恩人的。那邊婆婆抱着草兒正向這邊跑,但婆婆看見這邊的滿地血肉,連忙停住,死死捂住草兒的雙眼。在她身後,一架直升機急速降落,幾個人跳下尚未停穩的飛機向這邊跑過來,姬人銳打頭。婆婆把草兒塞給其中一個人,自己發瘋般地跑過來,嘶聲喊着:
“天樂他爹……”
山野中燈光閃亮,姬人銳、魯局長和幾個手下在處理善後。經醫生檢查,楚天樂和魚樂水都只有一些輕傷,只是在輪椅的翻滾中擦破了幾處皮膚。殺手和那位救命恩人,楚天樂的親生父親,則完全被炸成碎片,只餘下幾段稍微完整點的殘肢。由此可見,殺手腰間纏的**威力強大,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的。
嚇壞的草兒哭乏了,徐嫂把她抱回屋裏睡了。天樂媽坐在現場附近,失神地看着那片滿是血漬的地方,不停地念叨:
“天樂他爹……樂兒會認你的……他爹……媳婦孫女都會認你的……”
魚樂水從她零亂的敘述中知道了事情的由來。
當天下午,七十三歲的天樂爸步行上山,來到這裏。四十多年前天樂得絕症時,他當了逃兵。他外出打工,一直沒臉回家鄉。他這一生混得很不如意,也沒再結婚。現在老了,也早就知道兒子成了世界名人,又是個絕頂的天才,心裏非常疚悔。他一直想來見見老伴和兒子,就是沒臉來,而且他也知道妻子和馬先生結婚了,還生了一個女兒。不久前得知全宇宙都在收縮,人類已經走到絕路一而且正是兒子做出的發現!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在有生之年看一眼倆親人。
他來了,天樂媽接待了他,心中卻十分犯難。幾十年過去了,天樂媽已經不再恨他,畢竟這是自己的結髮丈夫,是天樂的親生父親。但天樂願不願意見他?願不願意接納他回家?以兒子和兒媳的秉性來說應該會的,但她必須事先徵得兒子兒媳的同意。那個男人知道她為啥犯難,自卑地說,他不求兒子認他,也不求能被他們接納,只是想來看看他們。現在他已經見到了妻子和孫女,只求把兒子叫回來,讓他躲在外邊悄悄看一眼就行,看完他就下山,再不來打擾他們。
於是,天樂媽打了那個電話。兒子快回來時,天樂爸要躲出去,天樂媽想這樣也好,讓他避一避,等娘兒倆把話說透再讓他進來。可能他就是在躲出去那陣兒,發現了那個殺手。天樂媽則自始至終沒看到殺手的身影,不知道殺手是什麼時候摸上來的。事後,警方根據殺手的DNA查出他的身份,知道他叫何星,今年二十七歲,本地人,已經結婚。他原是楚天樂和魚樂水的虔誠崇拜者,曾兩次步行來這裏,偷偷瞻仰心中的偶像,所以對到這裏的路徑很熟。他正在努力學習,準備報名參加下一艘太空飛船船員的資格考試,但在突然得知全宇宙無處可逃時,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後來他利用專業知識自製了背心**,悄悄摸上山,潛伏在樹后,等着襲擊楚天樂。
天樂媽哭訴着:“爺兒倆到底沒能說上一句話啊,到底也沒能見一面啊。”
姬人銳目光陰沉,恨得咬牙切齒——是恨他自己。“都怪我!我已經預料到危險,安排了保護,只要再早一天,就不會出事了,我他媽真該死!”
魯局長讓手下在附近僻靜處挖了墓坑,把天樂親爸的殘肢碎軀埋了。殺手的殘軀則裝到一個膠袋中,交給他的親屬。但親屬不方便帶走,在膽怯地徵得主人同意后,也埋在附近了。興許天樂爹的墳墓里也摻有殺手的殘屑吧,這是沒法子的事,兩者無法分得太清。天樂媽領著兒子兒媳和孫女兒,在這座無碑的墓前作了祭奠。楚天樂和妻子在墳墓前行了禮,說:
“爹,你安息吧。”
草兒也行了禮,說:“爺爺安息吧。爺爺真勇敢。”
天樂媽說:“樂他爹,你看,兒子兒媳都認你啦,孫女也原諒你啦。這下你能閉上眼了。樂他爹,我得事先對你告罪,等我閉眼后,我得陪馬先生,沒辦法照顧你,你自己保重吧。”
墓中人無言。
回家的路上,草兒奇怪地問:“媽,這個勇敢的爺爺干過壞事嗎?為啥你們說原諒他?”
魚樂水摸摸女兒的小腦袋,“草兒,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姬人銳隨即為楚天樂佈置了強有力的保衛力量。魯軍定在杞縣已經退居二線,他辭去了“副地級調研員”的虛職,帶了兩個手下就住在賀家。以後,楚天樂無論去哪裏,身邊都站着兩個身手不凡的保鏢,而頭髮花白的老魯總在外圈掃視着,眼神如鷹隼般犀利。楚天樂不喜歡這個調調兒,甚至可以說非常頭疼。他多次向姬人銳求情,但姬一口就堵回來,沒有任何通融餘地。魚樂水同樣喜歡閑雲野鶴的日子,不喜歡處於二十四小時的盯視中,但想起丈夫遭遇的兇險,她也就不再表示異議。
2
就在楚天樂遭遇未遂暗殺的第二天,傳來了阿比卡爾的噩耗。美國航空公司上海浦東至紐約的一架波音747客機失事,墜落在太平洋的中心,機上三百多名乘客全部失蹤。乘客名單中有艾哈邁德·阿比卡爾的名字。
姬人銳立即趕往紐約,他將以個人身份,也代表“樂之友”組織對逝者弔唁。當客機經過新聞中報道的失事地點時,姬人銳俯望着白色淡雲下那閃着波光的海面,心中是濃釅的苦楚。他想,如果他同意了阿比卡爾的提議,阿比卡爾很可能多停留半天以商談具體事宜,那樣也許就不會搭上這趟失事的班機。當然這個自責過於苛刻了,兩者之間並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但另一個因果關係則是明確的、肯定的——是他的拒絕毀了阿比卡爾一生中最後一件事業,九天之上的阿翁不會瞑目的。
阿比卡爾的靈堂設在SCAC,喪事的規格很高,是比照聯合國秘書長的待遇,不少國家的首腦都親自來了。首腦們的弔唁帶着儀式化的莊重,至於來弔唁的普通民眾和聯合國中下層官員們,姬人銳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更多發自內心的悲痛。姬人銳在靈堂上鞠躬默哀,在心中重複了對這位學長的歉意,然後退出人群。SCAC的道格拉斯將軍一直陪着他,將軍嘆息着說:
“一個偉人離去了。姬先生,也許你是最後見他的人。”
姬人銳知道,在聯合國大樓里,沉痛的氛圍中也有一些非難的暗流,畢竟阿比卡爾此次去“樂之友”並非公務,而是一次隱秘的私人之旅。將軍的后一句話肯定不是無意的。姬人銳冷淡地說:
“對,我和魚樂水會長是最後見他的人。他專程前去見我,想說動我來接替SCAC秘書長的職務。”他說的是實情,當然他不會說出全部實情。“可惜我沒有答應,我和魚會長當面明確地拒絕了。否則他就不會當天離開,那樣的話也許他會躲開這場災難。天意弄人啊。”他悲涼地嘆道,隨後補充一句,“他告訴過我,他沒有就此事先同你們溝通。因為他估計我不會同意。他說,如果能夠說動我,再向你們舉薦。”
道格拉斯淡淡地說:“坦率地說,他一向是比較獨斷的,對此我們已經習慣了。姬先生,你如果能就任SCAC秘書長,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安理會已經透露,不想再設這個職位……”
“我已經說過,‘樂之友’明確拒絕了這個提議,所以不必說它了,你們設不設這個職位都與我無關。只是——道格拉斯先生,你能原諒我的直率嗎?”
“姬先生請直言。”
“阿比卡爾之所以去找我,是因為他有一個擔心,擔心他退休后,SCAC會失去現在的強悍,失去雷厲風行的執行力,變成一個輪流坐莊的清談俱樂部。也許有人會說他這個想法過於自戀,而且我也知道他的為人強勢獨斷,惹得不少人討厭。只是——在他離去一段時間后,也許你們會懷念他的。”
道格拉斯看看他,乾脆地說:“我們現在就很懷念他。儘管他有一些毛病,和SCAC執委會也常常有一些過節,但我們也都承認,他是SCAC真正的發動機,是一台一萬馬力的卡特彼勒推土機。他的不幸去世是SCAC最沉重的損失,因為沒有人具有他的內在力量,他的威望、堅韌和強悍。但我們都會儘力的,這是他的事業、你們的事業,同樣也是我們的事業。姬先生,請你放心,並請把這番話轉告‘樂之友’的所有人。”
他的話讓姬人銳心中湧出一股暖流,“好的,謝謝你的話。期待我們雙方保持良好的合作。”
上帝之鞭又開始在“樂之友”總部呼嘯。姬人銳面色如鐵地說:儘管前邊已經是徹底的斷頭路,也必須往前走!要榨盡最後一滴潛能尋找逃生之路,這樣在途中才有可能發現驚喜。即使最後仍是失敗,至少在努力的過程中,民眾不會因為絕望而發瘋!
短暫停止的隊伍又開始起步。樂之友科學院,還有全世界的專業科學家和業餘科學家都動起來了。大家首先向“楚一泡利發現”發起進攻,但沒人能推翻這個理論,它太堅硬了,沒有一絲縫隙,對它的輪番進攻反倒越來越證明它的正確。於是人們改換了努力方向,那就是:在認可“楚一泡利發現”的基礎上,努力尋找道路迂迴前進,在徹底的斷頭路中苦苦尋找生機。
這天,一直在人蛋島隱居的霍克·泡利突然給姬人銳打來電話,要求姬繼昌和康不名去做他的助手。姬、楚、魚等人非常欣喜:看來那位隱士有想法了,這人只要動起來就大有希望。姬人銳立即喚來了兒子。姬繼昌嬉笑着說:
“那個白無常要我當助手?陪他光屁股曬太陽?”
姬人銳瞪他一眼,昌昌立即噤口。他在父親面前一向隨便慣了,但看見父親今天脾氣不好,也就很明智地躲開槍口。姬人銳說:
“他要你做助手,那是你的福氣。此人是科學界的怪傑,連你天樂叔叔都很佩服他。”
旁邊的楚天樂笑着說:“對,我一向佩服他。你如果不想做他助手的話,我代你去吧,只要他答應。”
“別別,我去,我去。不過老爹,我想讓埃瑪一塊兒去。”
魚樂水調侃他:“怎麼,到底讓她逮住了,還是你逮住了她?”
姬繼昌笑着說,這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深刻哲學命題,一句話說不清的。姬人銳略微思考,說:“行,你倆去吧。不過,如果泡利還想‘天體’,你們注意別妨礙他,讓他還像過去那樣自由自在。天才們常有怪僻,也許在‘天體’狀態下他的思維最敏捷。”
“沒問題,埃瑪那個美國妞,才不會在乎他的光屁股呢。”
昌昌走了,姬人銳打電話通知正探家的康不名,他不清楚泡利要一位年邁的科幻作家去幹什麼,但想來也是有原因的吧。當然,讓八十三歲的康老去當“助手”,也只有泡利這樣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才說得出口。不過這難不倒姬人銳,他在電話中換了一個說法,說泡利想請康老當“資深顧問”,問康老的身體是否受得住。那邊答應得很爽快:
“那有什麼受不住的,我去能幹什麼?無非是動動嘴,胡說八道一通,幫他啟發一下靈感。謝謝泡利的抬舉啦,我明天就返回。”
康不名這次探家是因為孫子的電話。二十歲的康平(就是小時最貼他的牛牛)擔心地說,這些天鄰居一些老太太攛掇着奶奶到亞美尼亞去。如果是去旅遊那是好事,但她們是要去什麼亞拉臘山,就是聖經時代停泊諾亞方舟的那座聖山。主已經告知信徒,全宇宙塌陷時,唯有那兒,停泊諾亞方舟的山頂,是通往新宇宙的門戶,只有信主的人、有福的人才能得到拯救。康不名奇怪地問:
“你奶奶也信這個?她不是這樣的人啊。”
“所以說,爺爺你已經不是咱家的人啦。”孫子的話中含着埋怨,“你離家太久,奶奶太孤單,人孤單了就要尋求精神安慰。再加上人老了,難免糊塗。尤其是,連科學家都相信宇宙末日了,已經上天的‘諾亞’號也無處可逃了,何況老百姓?咱們家屬院那些老人,特別是老太太們,現在每天掛嘴邊的就是主的聖諭,我奶奶不信都不行。連我們大學的好多同學也信呢。”
“牛牛你呢?”
牛牛笑着說:“我受你影響太深,絕對的無神論者。可是爺爺,我也快失去信仰了,因為我信仰的科學並不能拯救人類啊。不過爺爺,你甭來思想教育,先設法勸住奶奶才是正事。那座亞拉臘雪山有六千多米高,一夥兒老太太要是真去爬山,肯定把老骨頭撂那兒。”
康不名立即回家了。“樂之友”離他家不遠,開車就能回去。雖然年邁,但他開車還行,就是速度慢一點兒。到了家,他還沒有盤問,老伴就難為情地說:
“老頭子你回來幹啥?別聽牛牛胡說。素芳和鳳琴每天來勸我,我卻不過她們的面子就答應了,實際壓根兒沒打算去。”
牛牛在旁邊使眼色,那意思是奶奶這會兒的話不可全信。康不名笑着說:“想去也行啊,我陪你去旅遊一趟,但只能到山腳。就咱倆的腿腳,六千米的山頂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吃過晚飯,素芳和風琴立馬就來了,她們是擔心康不名這一回來會讓老伴變卦,想來砸砸實,如果能順便說動康不名本人呢,那就更理想。兩人在客廳里很激情地侃侃而談,康不名不禁感慨:這兩人中,素芳曾經是比較清醒的,現在怎麼也如此虔誠?而且這倆老太太的理論水平大見長進,說起來引經據典,諸如:諾亞方舟停泊在亞拉臘聖山這件事,《聖經》上有多處記載;在世界最早的圖書館、亞述首都尼尼微發掘出的泥版書中同樣有記載;1916年,一名俄國飛行員經過亞拉臘山頂時第一次看見了方舟;1953年,著名探險家納瓦拉組織考察,在山頂發現了方舟的殘片,等等。她們一直沒說為什麼那兒是通往新宇宙的門戶,想來對於聖山來說,具有這樣的“拯救功能”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們真誠地警告康不名:世界末日馬上就到了,死神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偽信者和不信者很快就要受辱和遭殃了……康的老伴夾在中間頗有點兒難為情,既不好贊同也不好反對。最後康不名和顏悅色地說:“你們說得很有道理,我也動心了,我們考慮一下再說,行不行?”然後起身送客。
兩個客人走後,老伴說:“我真的不會跟她們去,你儘管放心。”接着又埋怨道,“你去‘樂之友’二十年,也該回家啦,八十多歲的人在那兒湊什麼熱鬧?”康不名說:“行啊,你說得不錯,我在那兒多半時間是當閑人,早該回來了。我明天就打電話請辭,陪你出去旅遊,再度一次蜜月。不過亞拉臘山就甭去了,咱們換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睡覺前,姬人銳來電話說,泡利點名要康老去當資深顧問,康不名爽快地答應了,答應后對老伴很歉疚,忙回頭解釋:
“老伴你別擔心。那個泡利無非是想從我這兒找一點兒靈感,我去胡說八道一通,最多三天時間就回來了。”
老伴撇撇嘴,“那就一言為定。三天。三天後你不回來,我可跟鳳琴她們走了,這次一走就不回來了。”
“一定一定。不過你把時間放寬點,再加上來回的時間,最多七天吧。”
第二天一早,康不名就開車走了。七天後,他並沒有回來。
3
正如阿比卡爾的預料,在“全宇宙整體收縮”的理論得到驗證后,聯合國確實中斷了同“樂之友”的合作,把全部資金和人力用於自己的項目。第一艘商用采氫飛船“宇宙蟲”號不久就建成了,速度提高到一點八馬赫。它將為世界各國的聚變電廠提供原料。這是一樁利潤驚人的生意,因為超光速飛船把木星之旅變成了廉價的城際交通,而且木星上氫資源極為豐富,一億年也用不完,又沒有**收資源稅。單從這件事上看,人類文明已經實實在在地邁了一大步,而且是在短短二十多年中完成的,災變的沸水確實激得青蛙做出了奮力一跳——可惜它跳進了另一口更大的水鍋里。
用句康不名的黑色幽默:那些愛寫災難題材的科幻作家要集體失業了,因為現實中已經撞上了頂級災難——宇宙中再沒有比“全宇宙塌陷”更大的沸水鍋了。
采氫業將被“官家”壟斷,就像中國封建社會中官辦的鑄錢業和鹽業,其全部利潤將上交聯合國。這個變化具有深遠意義,因為聯合國第一次有了穩定獨立的資金來源,不必再央求各國按時交會費,也就第一次具有了政權實體的性質。之後肯定是宇宙旅遊的開發。對旅遊業是否仍由官辦意見不一,主流意見是交給私營企業來辦,但聯合國要收取重稅。
第一塊遮陽篷也在日地引力系統第一拉格朗日點完成了佈設。眼下光照的增加還沒有達到千分之五的臨界點,這次佈設只是先行試驗的性質。
所以,雖然青蛙仍在第二口更大的水鍋里,但眼下水沒有燒沸,而且水溫正合適,它可以有滋有味地過一段小日子。
“宇宙蟲”處女航那天,SCAC本屆首席執委、中國的曹大元上將邀姬人銳共同剪綵,剪綵儀式在哈馬黑拉發射場舉行。中午十一點,兩人剪了彩,從屏幕上看着同步軌道上的“宇宙蟲”在頭部爆出一團白光,然後倏然不見。它將以一點八馬赫的速度奔赴木星采氫,一星期後就能返回地球——時間主要耽誤在采氫過程上。
剪綵儀式的時間是特意選擇的,儀式進行的時候,位於日地系統第一拉格朗日點的遮陽篷正好也轉了過來(實際應該說:地球的自轉使這片地區轉到了遮陽篷的陰影下),把灼熱逼人的赤道陽光變得溫情脈脈。由於遮陽篷所處的位置,它只對直射陽光起消減作用,隨着地球的自轉,這樣的消減會均勻作用在地球的回歸帶上。
這種場合少不了記者採訪,新華社記者問曹上將:
“在‘宇宙蟲’開始處女航之際,請上將閣下談一談這次處女航的歷史意義。”
曹上將笑着說:“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不過我還是說一遍吧。大家知道,氫是宇宙中最豐富也是最基礎的能源,宇宙中所有能量,包括光能、裂變能、化學能等,追根溯源,其實全都來源於氫的聚變能,只有引力能除外。現在,人類有了成熟的氫聚變技術,還有了蟲洞飛船,到木星采氫就像到村外小河打水一樣方便。而且以人類目前的及可預料的能源消耗水平,采來一船液氫就足夠全人類用一年!人類過慣了窮日子,現在突然成了能源的富豪,一下真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花錢了。同時氫又是最乾淨的能源,地球污染也將隨之減輕。這是何等燦爛的前景啊,人類文明處於空前的盛世,而且比此前的盛世何止好幾個數量級!如果不是……”他抬頭看看,對天上做了一個手勢,說,“今天的喜慶場合不想說掃興的話,我就此打住了。但願以人類已經擁有的無比充沛的財力,科學將很快出現突破,在徹底的絕境中仍能找出一條生路。”
記者笑着說:“謝謝閣下,你的回答透着軍人的爽直。‘樂之友’的姬先生有話對民眾說嗎?大家都知道你是著名的上帝之鞭。”
姬人銳簡短地說:“我將盡自己微薄之力繼續鞭策‘樂之友’前進。眾所周知,這些年來‘樂之友’們已經率先做出了很多突破,包括這個最新的楚一泡利發現,它儘管是噩耗,仍是一次重要的進步。”
曹將軍聽出他話中有話,看看他,沒有多說什麼。
儀式結束,兩人乘曹將軍的專機回國。飛機飛出了遮陽篷的範圍,溫和的陽光立即變得耀眼灼目,隨從們拉下舷窗的遮陽板。將軍說:
“人銳老弟,知道你有話要說。儘管敞開了說吧。”
姬人銳尖刻地問:“聯合國真的要從此中斷跟‘樂之友’的合作和資金支持?”
將軍溫和地笑着道:“哪能呢。但在當前的形勢下——在所有逃亡之路都被截斷的情況下,我們只能暫時縮回觸角,先把咱們的蝸牛殼拾掇好,讓它盡量支撐得長久一點。因為我想,要想在短時間內找出新的逃亡方式,恐怕不太可能吧。”
姬人銳表示同意,“對,有了聚變技術和蟲洞式采氫飛船,人類的蝸牛生活可以過得相當舒適,可以醉生夢死兩百年,何必管此後的天塌地陷呢。”曹將軍對他的刻薄話一笑置之。“不過,你不會忘記這兩項技術是從哪兒來的吧——是在向外逃亡的努力中被逼出來的。”他看看將軍,“SCAC向‘樂之友’提供了天文數字的資助,我們對此銘記在心。不過,蟲洞飛船技術是我們無償提供的,我想,單是這一項就足以抵償你們的投入了。要不,我們把蟲洞技術收回,‘樂之友’壟斷采氫業,然後把液氫高價賣給各國?”
曹將軍大笑,“晚了!你們可沒有事先申請專利,後悔也來不及啦。”隨即他轉為正容,“人銳老弟,我說句披肝瀝膽的話吧:儘管阿比卡爾去世,SCAC也不會中斷同‘樂之友’長期有效的合作,只是把重點作了一些調整。而且——這也是對‘樂之友’的一次溫和抗議。你們上次未與我們通報就擅自公佈了新的楚一泡利發現,弄得SCAC措手不及。”姬人銳對此沉默不語。曹將軍看看他,“我知道在‘樂之友’內部也有不同意見,你就是強烈反對貿然向民眾公佈的。現在事已至此,就不說它了,我們得把這一頁翻過去,一起向前看。”
“很好,向前看。謝謝你的明智。”
將軍接著說:“SCAC和聯合國內也是有不同意見的——比如我。我和你的看法一樣,儘管形勢看來完全無望,但我們仍得朝前走,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只有繼續向前挺進,才會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就像麥哲倫做過的那樣,就像我們曾經做過的那樣。我們不能消極地縮在蝸牛殼內,哪怕這個殼目前十分舒適。”
“非常感謝你的態度。要不,咱倆來個秘密協定?”
“行啊,秘密的、公開的都行。咱倆的協定是——你要強力鞭策‘樂之友’們繼續往前走,再為人類做出幾項大突破。一旦你們找到了新路,哪怕暫且只是海市蜃樓,我就能說服這邊,繼續提供強力的資金支持。”
兩人笑着緊緊握手,算是為這個秘密協定簽字蓋章。
僅僅一個月後,霍克·泡利率先完成了一個新的設想,他要求立即召開討論會,“樂之友”領導層欣喜地同意了。會議仍由姬人銳主持,他看了與會的人員,不免有些傷感。會場中已經少了很多熟面孔,包括故去的馬老,離開地球的亞歷克斯夫婦、賀梓舟、巴羅、詹姆斯等。但同時也增加了很多新面孔,他們多在三十歲以下,大都曾屬於賀梓舟建立的諾亞派,如今以姬繼昌為新領袖。他們也許更敏銳、更激情,但總體來說,目前還沒有達到老一代“樂之友”科學家的水平,楚天樂早就對此表示過憂心。姬人銳俯下身,同輪椅上的楚天樂低聲說了兩句,然後說:
“開始吧。”
泡利一向是不大願意講話的,今天也是交給助手姬繼昌作主講。他本人則漫不經心地坐在後排,看着窗外,彷彿今天的事與他無關。埃瑪在他身邊,親昵地挽着他的臂膊,斜倚在他身上,儼然是一對父女。姬繼昌走到屏幕前,先來一個開場白:
“諸位,楚一泡利發現展示了一個完全絕望的宇宙圖景。為了打破這個絕境,只能用全新的辦法,不管它是多麼離經叛道。我以下要談的方案是泡利老師提出的,但其靈感實際來源於康不名先生的一篇科幻小說《泡泡》,”他向對面的康老點頭示意。“這兩天我們也同康老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所以請他先說兩句吧。”他又補充道,“聽說在第一次老界嶺會議上,康先生曾說過一句話:在科幻作家一百次的胡說八道中也許有那麼一兩次是對的,是有價值的思想萌芽,我認為確實如此。比如,已經成為現實的木星采氫,他在三十年前的一篇科幻小說中就曾預言過。”
八十三歲的康不名滿頭白髮,臉上佈滿老人斑,但依然精神矍鑠。他笑着說:“但很慚愧啊,我從來沒有預言過宇宙暴縮,沒有預言過超光速的蟲洞飛行技術。就連泡利先生這次提出的設想,在我的小說中也基本屬於胡說八道的層次,是泡利從一大堆沙礫中發現了這麼一粒金沙,並仔細地淘洗出來。所以我沒啥可吹噓的,把話筒還給昌昌吧。”
姬繼昌接過話筒,正式開始了他的論述:
“眾所周知,我們的宇宙不是平直空間,它被自身蘊含的質量和能量所扭曲。有一個我們熟知的現象——遙遠的某顆恆星的光在經過星系團附近時會彎曲,使其變成多個星體的虛像——就是星系團造成局部空間畸變的典型例子。極度的畸變還會使局部空間自我封閉,從我們的宇宙分離出去,這就是黑洞。以上是被普遍認可的理論,但康先生在他的小說中有進一步的闡述。他說黑洞並非同母宇宙完全分離——否則它就不會仍舊待在它原先的位置上,並以其引力和粒子蒸發繼續影響着原來的空間。康先生說,這是因為黑洞的封閉是一種‘蠻力封閉’,是以強大引力撕裂了原三維空間,留下了無法痊癒的傷口,而黑洞正是通過這些傷口同原宇宙保持着殘缺的聯繫。那麼,有沒有辦法用‘非蠻力封閉’的辦法,從舊宇宙中輕輕鬆鬆、完完全全地分離出一個小宇宙呢?就像孩子們吹泡泡,輕輕一口氣就吹出一個封閉的球形世界?”他忽然想到什麼,向楚天樂做了個手勢,“啊,我想起來了,這正是楚叔叔的強項,聽說他從小就醉心於吹泡泡。”
大家會意地笑了,楚和妻子也不由得相對一笑——想到了兩人的初遇。只有後排的泡利仍舊面無表情。
“以上是康先生小說中的內容,以下就是泡利老師的發展了。康先生的小說中提出用匯聚激光來分離嬰兒宇宙,這個方法完全屬於孩童級別的幻想——康爺爺,這是泡利老師的原話,你別怪我言語不敬。”
康不名笑着說:“我知道泡利那張臭嘴巴,你往下說吧。”
“說它是孩童級別的幻想,是因為那點兒能量遠遠不足以造成空間的極度畸變,以至於自我封閉。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多說了,我要說的是,經過近十年的科技爆炸,其實我們已經有了非常好的吹出宇宙泡泡的辦法,只是我們都沒意識到而已!”
他用炯炯的目光掃視大家,與會者個個思維敏捷,不少人在一愣之後恍然有悟,輕輕點頭。楚天樂也在欣喜地點頭,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對,看來大家已經想到了——真空之穴的激發,即蟲洞飛行所依據的那項基本技術。這個被激發出來的真空之穴,學術上的名字叫‘二階真空’。”下邊有低語聲,姬繼昌向說話者轉過身子,“對,你說得對,既然命名為二階真空,也就可能有更高階真空。但那是以後的事,今天先不說它。我們現在對蟲洞技術的利用,是在密真空中連續地挖,挖出一條連續的蟲洞,使本域空間和空間中的飛船沿着這個二階真空的長洞無動力地滑行。那麼,如果我們不是讓蟲洞沿一維方向發展,而是把多個同時激發的蟲洞連綴成一個封閉球面呢?無疑,這個‘空’的球面會封閉出一個小的球形空間,就像一條蟲子把桃核周圍的果肉全都掏空了,使桃核與桃子分離。”
這時,年輕的科學家小松正治高興地插話道:“那就會輕鬆地分離出一個小宇宙,讓它因自身的張力而自我封閉!”想想他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不會在舊宇宙中留下傷口!”想想他又說,“就像楚先生吹的泡泡!”
眾人大笑,氣氛立即活躍起來。姬繼昌向主持人點點頭,高興地說:“對,這就是泡利老師的設想,它可以稱為嬰兒宇宙。剛才我用被蛀空的果核來比喻它,但大家要注意一個重要的區別:桃核分離后仍被圈閉在果肉內,但嬰兒宇宙自我封閉后就會從原宇宙中消失,進入新宇宙中,或者,也可能它本身就擴展為新宇宙。”
與會者開始同周圍的人小聲討論,或者沉浸在深度思考中。過了一會兒,姬人銳讓大家安靜,笑着說:“看來各位已經明白了,但我是個科盲,所以嘛還得再問兩點。昌昌,你說這個嬰兒宇宙將同爸爸宇宙完全分離,是不是說它對我們來說完全不可知?”
“是的。‘信息不可通’正是宇宙分立的基本定義。”
“那麼,我們怎麼才能知道有一個嬰兒宇宙被成功分離出去了呢?”
“可以用間接的辦法。比如,在我們打算分離的那塊空間預先放上一塊強輻射的鐳塊,然後在安全距離之外保持對它的遙測。如果激發后輻射突然消失,那它當然是隨所在空間一塊兒消失了。”
“好,我明白了。那麼,接下來就能做這樣一些事了:在宇宙分離之前,往那塊空間預先放置——比如人類基因庫,或幾百枚人蛋,或者乾脆是一千個活人?”
“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這件事——宇宙分離時會不會影響其中放置物的生物活性,因為黑洞是會影響的。大家知道黑洞無毛,進入黑洞的所有物質都被剃去毛髮,即喪失所有有效信息,只留下質量和角動量。但對於柔力分離的嬰兒宇宙呢?也許它會溫情一些,保留下物質的毛髮。我們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也許永遠不可知也說不定。但至少說,在嬰兒宇宙中放一塊墓碑,這種死信息應該是可以保留的,這至少達到了老爸你最初那個墓碑計劃的要求。”
姬人銳調侃地說:“那只是身為窮人時的窮目標,現在今非昔比啦,兩根油條打發不了我,我得要一碗紅燒肉。”
他低下頭同楚天樂交談了一會兒,後者說:
“也許不用那麼悲觀。當然了,黑洞無毛,但那是因為黑洞的‘蠻力’所致,是因為它的強大引力破壞了物質結構。如果是用柔力分離出一個柔嫩的嬰兒宇宙,其中的放置物應該能保留原來的信息。”他又說,“所謂信息不可通是指兩個宇宙之間。如果在新宇宙中還保持着某種完整信息,只是與舊宇宙完全無法交流,這並不違反信息不可通的原理。”他強調道,“當然這些都還只是猜想。新宇宙能否保存信息?能否保存生物活信息?能否讓人存活?甚至那兒是不是仍遵循舊宇宙的物理規律?一切都是未知。”
姬人銳斷然說:“那是以後的事。還是一句老話,先走起來再找路!既然這個宇宙要塌,那咱們無論如何都要去新宇宙試試!昌昌,你接著說,如何實現它?”
“不難。我剛才說過,技術已經完全成熟了,就用已有的蟲洞飛船,簡化版的就行。實驗地點可以設在引力穩定點,比如月球背後的拉格朗日點,在那兒放置的物體只需微小的調整就可保持穩定。在那兒用一群飛船圍成球面,頭部向里,來一個同步激發,保證激發出的二階真空泡拼成一個封閉球面,就行了。”
“得多少飛船?”
“我們是用小的泡泡拼成一個大球面,現實世界中有一個很好的類比物——用羊皮拼成的足球。如果打算分離出一個‘諾亞’號那樣大小的嬰兒宇宙,需要的飛船數就是一個足球上拼塊的數量。”
“很難為情,我不踢足球,不知道一個足球上有多少拼塊。”姬人銳笑着說。
魚樂水應聲說:“一共三十二塊,十二塊正五角形,二十塊正六邊形,有黑有白。”面對姬人銳敬佩的目光,她多少有點兒得意,“我在中學和大學時幾乎玩遍了所有的體育運動,包括足球。是和男孩子們一起踢。”
“三十二塊,也就是說需要三十二艘飛船!看來這件事還真的挺容易——不會少於全世界一年的總產值吧?”
楚天樂搖搖頭,“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困難。進入氫時代後人類財力充沛,別說各個國家,就連一些億萬富翁都會建一艘超光速私人飛船,以方便家庭太空游。我們可以用技術支持來促進飛船製造業,等各國和民間有了足夠的飛船,我們做實驗時借用,用后歸還就行了。”他笑着說,“以姬大哥的人脈和煽惑力,肯定連租金都不用付。”
眾人都笑了。姬人銳笑着說:“沒說的,只要不用我掏錢建飛船,我不怕厚着臉皮去討借。不論船主是誰,都得給我這個面子。”
“而且飛船部件可以標準化製作,成本會大大降低,生產效率大大提高。關於這一點,康老向我提出過一個很好的建議,建議發展一種全新的‘內爆成型法’,甚至可以把飛船成本降低百分之九十五!當時他是針對采氫飛船的建議,現在正好用於嬰兒宇宙。它會發展成一個大的產業,今天來不及說了,隨後再細談。”
姬人銳讓大家自由發言。他一邊聽發言,一邊招手把泡利叫過來,接着,一起與身邊的楚天樂和姬繼昌低聲討論着。等討論告一段落,他收起了笑謔,嚴肅地說:
“好,那麼這個項目就正式立項了,上帝之鞭又要在空中呼嘯了。我們的目標是分離這樣尺寸的嬰兒宇宙——至少可以容納一艘飛船外加一千個活人。如果不倖存在一條上帝的規則,不准我們把活人送出本宇宙,那麼,即使只能送出去一塊墓碑,也要幹下去!先走起來再找路!你們只管往前沖,不要管身後的天塌地陷!霍克·泡利先生,需要多長時間?”
自打會議開始以來,泡利說了第一句話:“兩年。”
“行,這個時間沒水分,我不再壓縮了……”
泡利打斷他的話:“前提是,那時要有三十二艘現成的飛船。”
“這件事交給我。我的鞭子會轉回來抽自己的屁股。至於你所需的人力和資金,儘管向我要。我只有一個要求:給姬繼昌等年輕人壓擔子,越重越好。他們這一代還嫩,得趕快錘鍊。”
“沒說的。另外,還想請出楚這尊主神。”
楚天樂搖搖頭,“扯淡,你才是主神。我會時刻關注這件事,但不會具體參與。因為——我想在這條路之外,儘力另尋一條路子,增加一重保險。”
泡利沒有再堅持,“好的,我不勉強。”
散會了,人員開始離開。姬人銳笑着對兒子說:“我聽你一口一個泡利老師,叫得很親熱嘛。兒子懂事了,我很高興。”
昌昌很謙虛,“沒啥,應該的,當弟子的本分。”
泡利微微一笑,“平時是另外的稱呼。”
姬繼昌有點兒臉紅。他和埃瑪去人蛋島之後,泡利並沒中斷夕陽浴和裸泳的愛好。埃瑪對此倒是完全不在意,不過平時他倆欺負泡利不懂漢語(埃瑪已經很熟練了),常把“咱們那個光腚老師”這類的稱呼掛在嘴邊,甚至有更出格的綽號,當著泡利的面也敢說。現在看來,原來這條“白毛老狐狸”心中早就明鏡似的,知道了也不動聲色,真是狡猾。他看見老爹要瞪眼,連忙嬉笑着打岔:
“對,我倆對泡利老師有更親昵的稱呼。也不光是他,埃瑪私下給爸起的綽號是‘老鞭叔叔’,給媽起的綽號是‘貓咪阿姨’——她說‘苗杳’就是‘喵喵’。”
這就把矛頭立馬轉到埃瑪身上了,他知道老爹不會對埃瑪發火。埃瑪與戀人配合默契,甜言蜜語地說:“是啊,我覺得這樣的稱呼更親切。不過我知道叔叔一定更喜歡另外的稱呼,比如‘貓咪媽媽’,‘老鞭爸爸’,對不對?”
姬人銳對這倆活寶沒辦法生氣,笑着說:“好的,你倆抓緊點,早點把稱呼變過來,你媽就放心了。走吧,趕快乾活去!”
4
泡利一姬繼昌小組開始了瘋狂的工作。他們很快完成了理論計算;又對原“諾亞”號飛船的圖紙進行了整改,設計了適用於近太空旅遊的簡化版飛船,完成了定型圖紙。這些圖紙將免費向全世界公佈,以後所有飛船,包括私人建造的飛船,都必須按這個圖紙統一生產。然後他們就開始進行實驗設計和相應的準備,其中,分量最重的工作(三十二艘蟲洞式飛船的監造)交由姬人銳負責。
姬繼昌還同時開始另一項準備——如果成功分離出一個嬰兒宇宙,那麼等第二次實驗時,他就會帶着一艘飛船和一千名船員進入新宇宙,所以要提前進行培訓。相比“諾亞”號甚至“褚氏”號,這次遠行更為兇險。進入那個新宇宙中的會不會是一船屍體?或者乾脆是被壓縮成一個中子團?即使他們活着,能不能找到落腳之地?能不能找到食物?飛船在新宇宙中能否飛行?那兒的物理規律是不是同舊宇宙一樣?……一切都是未知數。
這樣的探險與“送死”幾乎是同義語,但他們一定要去嘗試。原因很簡單,因為在這麼多不確定之前有一個已經確定的事實,那就是:舊宇宙將在幾百年間徹底塌陷!只有冒險才可能有生路!
他父親姬人銳也用同一根鞭子把自己抽成瘋狂的陀螺。首先他親赴紐約,同SCAC本屆首席執委曹將軍協商。那位早已同他有“秘密協定”的曹將軍非常為難,因為嬰兒宇宙計劃太“不靠譜”——地球永遠不可能知道嬰兒宇宙是否成功,連理論上也不可知。“樂之友”作為民間組織敢於做這種不計後果的事,但沒有一個政治家敢這樣做。不過姬人銳成竹在胸,充分施展了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他搖搖食指,笑着說:
“No,No,我並非請SCAC參與嬰兒宇宙這件事,這件事太不靠譜,怎麼可能讓謹慎的政治家們參與呢?我只是說,‘樂之友’願與SCAC攜手開啟一個燦爛的超光速時代。要用最優惠的政策鼓勵各國和私人建造蟲洞式飛船,全世界至少建三十二艘。‘樂之友’將無償提供技術支持,SCAC則補助百分之二十的成本費,條件是飛船必須在兩年內建成。想想吧,有了三十二艘超光速飛船,世界將變成什麼樣子!我們可以實現太陽系旅遊甚至星際旅遊,可以輕易在月球建工廠,可以朝火星大規模移民……”
曹將軍截斷他的話,“Yes,Yes,說到這兒就夠了。這個前景頗具吸引力和可行性,相信會在SCAC和聯合國大會順利通過。至於你以後要用這三十二艘飛船幹什麼,我是一概不管、不問、不知。”
兩人笑着互擊手掌,這筆交易就算談成了。
六個月以後,姬人銳、魚樂水、葛其宏等人趕往美國伊利諾伊州韋斯頓鎮的費米國家加速器實驗室參觀。楚天樂沒有同來,大概正進行一項重要的思考。這兒已經改建成“費米飛船船體建造中心”,由於這個建議是康不名提出的,再加他的本業是機械製造高級工程師,“樂之友”便乾脆任命他為這個中心的總經理兼總工。有人擔心他年齡太大,但實踐證明這次選擇是對的,這位老黃忠用六個月時間刀劈了夏侯悖——建造中心順利投產,即將開始第一艘船體的建造。
在機場迎接他們的仍是上次接待賀梓舟的阿倫·戴奇,他如今是中心的常務經理。直升機下出現了那個神奇的“8”字,戴奇讓直升機先降落在“8”字的外圍。只見這兒聳立着一個氣勢宏偉的空心球體,上半部有參差不齊的缺口,通過缺口可以看到內部完美的球形鏡面。走在路上,戴奇告訴他們,這就是當年第一次實驗所產生的空心球,因為新工廠只能建在那片地方,所以用整體搬移法,把球體之下的十米土層用鋼樑加固,墊上滾杠,向外平移了一千米。“這是一個時代的紀念碑,我們肯定會讓它永久保存。要知道,那裏面嵌着我四位同事的遺體。”戴奇蒼涼地說。
直升機通過缺口進入空心球,大家觀賞了它鬼斧神工的構造,也弔唁了四位烈士。直升機飛出球體,外圍的田野里有幾十座帳篷,五顏六色,有數千人在帳篷外打坐。其中又有一個地方最密集,那是人們在排隊領取食物,三位老太太正在發放。康不名在球體附近的地面迎候他們,姬人銳同他是打慣嘴仗的,見面就說:
“咦,老康,你怎麼還是油光水滑的?我以為你在半年間籌建了這座工廠,已經累得慘不忍睹了呢。”
“那要感謝我的副手。”他指指戴奇,“我一向是個懶人,動嘴不動手。我只提想法和要求,其他事項全交給他了,而且等首件成品一出來我就徹底撒手,還回泡利那兒當顧問去。”
戴奇笑着說:“這才是最高明的領導藝術呢,讓部下累死都是高興的。”
魚樂水指指田野中的人群,“這些打坐的都是什麼人?好像都在念誦經文?”
康不名無奈地搖搖頭,“是世界各地等候拯救的人。現在他們改了說法,說通向新宇宙的門戶不是在亞拉臘山,而是在這兒。知道不?我的兩個老鄰居沒敢爬那座六千米的雪山,如今也來這兒了。我老伴來這兒后無意中見到了她倆,她們已經在這兒等了六個月了。”
康不名上次探家時,原答應老伴七天後回家的,但他食言了,所以在老伴面前一直理虧。後來他來美國建廠,乾脆帶着老伴一塊兒來了。“我老伴來這兒可忙壞了。那群人住在帳篷里,生活自然是比較苦,老伴碰到兩個老鄰居后,免不了去送些熱湯熱飯什麼的,後來規模越來越大,變成了開粥棚賑濟災民。再這樣下去,‘樂之友’給我的工資都不夠老伴拋撒的了。”
姬人銳和魚樂水相視一笑,“老康你不用哭窮,很快你就會發大財的。”
他的笑容有些詭異,康不名疑惑地看看他,不過沒往下問。葛其宏笑着問:
“那些人是在等新宇宙的門戶開啟?知道準確時間了嗎?”
“知道了,主已經告訴信眾,下一次粒子激發時那個門戶就將同時開啟。看來主也很能與時俱進,善於藉助科技的力量。”
魚樂水輕嘆道:“其實我挺讚賞他們,他們也是在努力找生路啊,總比徹底絕望好。”
一行人又繞着球體的外圍走了一圈,觀看了顏色斑駁的球體外壁,康不名說:“看了這個空心球,有了直觀印象,現在去參觀一下我們的生產線吧。”
他們仍然乘直升機,向里飛了一千米,到了原來空心球所在的位置,也就是加速器進行粒子激發的區域,是原來的GDF和DO探測器的所在地。空心球連同下面的十米土層整體移走後,這兒留下一個巨型深坑,能裝得下一艘三千噸的貨船。GDF和DO探測器沒有恢復,只恢復了真空管道,但這段管道大大加粗,其外形就像普通的高壓罐體,中部是長圓柱,兩端是半球形。罐體外部很粗糙,不像是高科技設備應有的外貌,它離地面有十幾米,用普通的木材支承着。康不名領大家沿腳手架爬上去,來到罐體中部,仔細察看,原來罐體竟是粗糙的纖維板!用這種纖維板做真空管道,確實匪夷所思。康不名說:
“內爆成型法,準確地說是二階真空泡成型法,它的原理你們肯定清楚吧?”
姬人銳打趣說:“我們清楚,但今天你既然來當導遊,就別偷懶,按全套導遊詞來一遍吧。”
“那好,我就按照全套的導遊詞來一遍吧。這段真空管道使用廉價的竹纖維板,內壁噴塗氣密性塗料,以保證它可以抽成真空。真空管道由高強度骨架支撐,在形成真空后不至於被壓癟。大家已經知道,二階真空泡被激發后,激發區域內的所有物體都會在瞬間向外‘飛散’,在真空泡的球面處形成自然堆積,於是,這段真空管道就瞬間轉化成我們需要的罐形船體。所以它是一次性的,其後每次都需要重建,以用於下一次激發。罐體生產過程中不需要模具,不需要高溫。形成的球壁很薄,只有兩毫米厚,但你不用擔心它的強度。它是類中子態物質,有極高的硬度、強度、韌度、透明度和光潔度,是材料學家做夢都想得到的理想材料,而且它是由質子、中子等粒子的重構所形成。”他用重音念出“重構”這兩個字。“重構之後與原物體的材質完全無關,所以用不着昂貴的高強度金屬,什麼廉價材料都行,像竹纖維板啦、泥土啦、沙子啦等等。這樣,飛船的造價就會大大降低,說它降低百分之九十五已經很保守了。”
魚樂水衷心讚歎:“真正是化腐朽為神奇。”
“沒錯。再說形狀。用這種工藝生產的產品,其基礎形狀只有一種:球形。不過,通過多點同步激發和調節激發強度,產品也可以是橢球形、彎曲香腸形和罐形,後者比較適合做飛船船體。你們看,眼前這段真空管道就是罐形,但請你們記住,成品的形狀其實與它無關,而純粹由激發模式所決定。只要這些材料位於激發區域內,在激發瞬間它們就會向外‘飛散’,在真空泡的泡壁形成堆積。但如果激發前物質堆放形狀和設計的泡壁形狀擬合,生成品的壁厚就會均勻。所以我們才把這段管道預先做成擬形的罐狀。”
眾人對這種全新的生產工藝讚嘆不已。“老康啊,你開闢了一個時代。”姬人銳說。
康不名笑了,自負地說:“這句褒獎一點兒也不算過譽,所以嘛我就坦然收下了。縱觀萬年文明史,製造業都非常依賴材料的原始性質,即使在發明了塑料、合金、納米材料之後,也都是對各種材料在原子級別之上的調配。現在,我們實現了材料在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材料專家在新工藝中徹底失業,即使最廉價的材料經過這種重構后,也能達到無法想像的優異性能。”
葛其宏驚嘆:“太不可思議了!真正的不可思議!那是不是說,連垃圾也能用來建造飛船?甚至核廢料也行啊,只要經過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放射性也就消失了。”
康不名吃驚地瞪着他,半晌不說話,弄得葛其宏有點訕訕的,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外行話。良久,康不名才說:
“失敬了,失敬了,想不到一向愛說俏皮話的葛副會長竟有這樣的戰略眼光。小葛啊,你知道你這句話的價值嗎?你無意中開啟了一個產值數萬億元的新產業!不過不是用來造飛船,地球眼下用不到那麼多飛船;而是用於建材!很快世界上就會到處聳立着廉價的、性能優異的球形透明房屋,而垃圾這個名詞將從此消失!”他轉向大家,激情地說,“這個發明的意義太偉大了,無論怎麼評價都不算過譽。自打文明肇始,人類就像一條巨蠶,貪婪地吃着綠葉,留下美麗的蠶繭,但也留下大堆的糞便。而且糞便越來越多:工業垃圾、生活垃圾、建築垃圾,更不說危險的醫療垃圾、化工廢料和核廢料,等等。這是文明的癌症,一直沒辦法解決,因為它在本質上是基於‘熵增不可逆’的宇宙法則。有識之士擔心,總有一天,垃圾會成為主流,甚至把文明完全淹沒……現在,小葛把這個問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小葛,快點報專利,你我聯名。不要重犯克拉克的錯誤,他因為對同步衛星的發明漫不經心,在太空丟失了十億英鎊。我們這個專利的收益又何止十億!”
聽了他最後一句玩笑,姬、魚和葛相視而笑,笑容相當神秘,弄得康不名有點發毛。沒等他問,姬人銳笑着說:
“老康啊,既然你提到了專利,我就提前揭寶吧。給,這是你的專利證書,關於‘二階真空泡成型工藝’的發明專利,我讓葛會長替你申報的,已經覆蓋了世界各國。因為是這你職務之外的發明,所以這份專利屬於你個人。還有一份協議,關於‘樂之友’如何向你支付專利使用費的。”說著,他嘆了口氣,“這是接受蟲洞飛船技術的教訓啊,當初我們無償向聯合國提供了這項技術,讓他們在采氫業上大發橫財,如今他們卻想中止對‘樂之友’的撥款。所以,技術專利還是握在自己人手裏保險。老康啊,你如果同意協議內容就請簽字,‘樂之友’隨後就開始向你支付專利使用費。”
康不名接過硬邦邦的專利證書和協議文本,匆匆掃了幾眼,困惑地說:“我就這麼一不小心,變成億萬富翁了?”
“對,沒錯。所以我說你別再摳門,別怕尊夫人把你的工資施捨光了。”
“但這個發明實際最早是洋洋提出的啊。”
“對,是他首先提出,但‘諾亞’號上天前時間太緊張,他沒有申報也沒實施,實際是從你真正開始的。再說,洋洋已經離開地球,也沒有留下後人。反正專利已經歸你啦,你想怎麼花錢那是你的事,想寄給幾十光年外的洋洋,也行啊。”
“這麼多錢,留個零頭就夠我們老兩口和子孫們花啦,其餘我捐給‘樂之友’。”
“我說過,那是你的事,以後再說。還有,剛才你的笑話不能當笑話,確實要申報一個用於建材的補充專利。”他想了想,“就以貢獻最大的三個人,康不名、楚天樂、葛其宏為專利權人吧。”
葛其宏一下也被震暈了,“我?就因為剛才那句話?”
“對,一言可喪邦,一言可興邦嘛。記不記得德國總理施羅德的一件逸事?事發原因我記不清了,可能是某次足球賽德國隊奪冠之後吧,他高興地喊:讓我們干一杯!後來這句話被譜成歌曲,全國流行,他稀里糊塗就賺了幾百萬稿費。”
“真是禍從口出啊。這次我完了,心寬體胖的好日子要到頭了,得經受世界級富豪們勞心傷力的苦日子啦。那我也學習康老,留點零花錢就行,其餘捐給‘樂之友’。”
玩笑歸玩笑,他們決定回家后立即申報專利,還是那句話,專利握在自己人手裏最保險。隨後,他們一行人從腳手架上下來,戴奇說,準備工作還要一個小時,請他們先到休息室休息。魚樂水立即說:
“不,既然還有時間,我們到那兒去一趟。”她指指遠處的人群,“他們在這兒守了六個月,夠苦的,天氣馬上就要轉涼,日子會更苦。人銳,你想辦法把他們勸走吧,我知道你有辦法,當年在杞縣就曾大展身手,老魯說你使用了反間計、空城計、美肉計、連環計,‘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姬人銳不免搖頭,“你呀,真是菩薩心腸。其實他們不苦,他們認為肉體的苦修會收穫心靈的快樂,心靈的救贖。”
魚樂水笑着堅持,“你試着勸一次嘛。勸過之後,如果他們仍要堅持,也算我們盡了心。”
“好吧,我試試。”
他們仍乘直升機過去。人群中心有一口很大的不鏽鋼鍋,裏面盛的大概是中國式的雜燴湯,香味四溢,熱氣騰騰,人們排隊領取,秩序井然。三個老太太掌着長勺為大家分發,她們看來很享受這種“施予者”的角色,幹得很賣力,一邊分發,一邊與領取者親切地交談。其中兩位老太顯得蓬頭垢面,應該是在帳篷里過苦日子的兩個鄰居,衣裝整潔的那位肯定是康不名的老伴。姬人銳讓同伴們在圈外等候,他找到三個老太太,說了一會兒話。魚樂水等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聽見他交錯使用漢語和英語,顯然也在對周圍人講。二十分鐘后他回來,笑着說:
“好了,老康的兩位老鄰居同意回國了,其他人也已經動搖。”
魚樂水很佩服,“這麼快!你都說了什麼?這次是三十六計中哪一計?”
“完全沒有用計,這次是靠真話的力量。我對他們說:這兒確實能激發出真空泡,這種二階真空可以說是新宇宙,所以‘主’說這是通向新宇宙的門戶,也不為錯。但處於激發區域的物體,包括人的身體,都會嵌入你們眼前這個空心球的球壁。你們看,通過缺口能看到那兒有一具人體,對不對?當時嵌在球壁中的共有四位義烈之士,至於他們的靈魂能否脫離肉體而進入新宇宙,按我們的信仰是不信的,但也不排除你們的信仰是對的。我給你們透個消息,這裏半個小時后就要進行首次工業性激發,依主的說法:那時天國之門就將洞開。你們三位如果願意進入天國之門,我可以開個後門,事先把你們送到那個罐體裏——只是這樣做了之後,靈魂的歸宿我不敢保證,但肉體肯定要嵌在船殼上了。”
“他們怎麼說?”
“康老的老伴首先搖頭,笑着說:‘你弄錯了,我是來給他們舍粥的,我沒準備進天國。’兩個老鄰居猶豫一會兒,決定放棄我提供的後門,說馬上離開這裏回國。其他人隨即也動搖了,應該會有相當的人步她倆的後塵吧。”
“好,幹得不錯。謝謝人銳,功德無量啊。”
那邊的腳手架已經拆除,激發馬上就要開始。他們乘直升機返回,立在坑口,一眼不眨地看着下面。準備鈴聲響過之後,萬籟俱靜,忽然一道白光閃過,空間似乎抽搐了一下,伴隨一計清亮的音響,那段龐大的真空管忽然消失了。定睛觀看,它還在,只是變成了一個完全透明的罐形船體,尺寸比原來略大一號。罐體下邊的支承歪倒了,罐體直接坐在地面上,那一計清亮的聲響應該是罐體坐地的聲音。罐體範圍之外的真空管道還保持原狀,但已經與罐體脫離。兩台激光切割機同時伸出長臂,開始在船體上切割。切割機發出奪目的藍色光芒,但與普通的切割不同,割口處完全沒有火花飛濺,只有一道極細的割口隨着激光延伸,在透明的船體上慢慢勾勒出艙門的形狀。看來這種新型物質切割起來比較困難,切割行進得相當緩慢。一個小時后,兩扇門——不,四扇門切割完畢,原來激光切割機在對側罐壁上也同時完成了切割。
康不名和戴奇領眾人走進一台觀光吊艙,液壓伸縮臂把吊艙送到剛切開的門洞處。戴奇介紹說,船體馬上要移走,在其他的車間裏進行後續加工。在這兒提前把門切出來,只是為了檢查和吊裝的方便,然後就要開始下一件產品的準備了。眾人透過門洞,敬畏地看着這座巨大的透明船體。艙壁確實非常薄,只有兩毫米,再加上完全透明,幾乎就像融化在空氣中。葛其宏笑着問:
“康老,戴奇先生,壁這麼薄,真的能做飛船船體嗎?”
戴奇看來早就預料到類似的問題,提前準備了一把大鐵鎚,此時他拎來鐵鎚,掄圓了猛地砸向船體,眾人不由心中一緊——他們已經習慣了玻璃在錘擊下嘩然破碎的場景。但這樣的場景並未出現。只聽得清亮的一響,鐵鎚被反彈回來,而被砸處完好無恙。那一響的餘音不絕,震波沿着薄薄的船體傳播,造成了光線的衍射,一圈圈彩色波紋沿着船身盪過去。從這個現象看,這種高強度的材料也有優異的彈性。康不名笑着說:
“他的錘擊只是作秀,是給記者們準備的直觀畫面,其實船體的強度遠遠大於錘擊的力量,甚至能抵禦微隕石的衝擊。”他笑着問葛其宏,“小葛,有沒有恐高症?如果沒有,你可以用這樣的透明球體組成摩天大樓,讓建築物融化在藍天裏,而住戶可以透過地板,觀看腳下的彩虹卧波,雲飛雲停。”
葛其宏由衷地說:“那是神仙的境界了。”
眾人都笑了,但笑容深處也有苦澀——人類社會已經到了全新階段,有用之不竭的廉價清潔能源,“環境污染”將變成過時的舊詞彙。人類已經因科技而進入自由王國,從人界走向神界。可惜,前邊仍舊蹲伏着一個惡魔,它會把這一切美好毫不憐惜地一口吞下,已經神化的科技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應對辦法。沒錯,泡利正全力開發嬰兒宇宙,但結果如何難以預料,它只能說是絕望中的瘋狂努力。
大家在苦澀的喜悅中與康老告別,踏上了返程之路。
此後,新式飛船以驚人的速度建造着。以美國費米中心生產的標準化船體為基礎,姬人銳在全世界組織了流水線生產,所有具備相應技術水平的國家都參與了零部件生產,最後在中國組裝。當然,姬人銳已經提前同所有船主在私下達成協議:飛船完工後,“樂之友”要先借用三個月,不付租金,但會保證飛船的完好,若有損壞,照價賠償。
至於以同樣方法生產整體式房屋的產業也隨之誕生,康不名的孫子康平是總負責人。這是涉及萬億產值的大產業,他們要先制定標準,進行先期實驗,完成定型圖紙。
兩年後,在姬人銳、泡利、康不名等人近乎瘋狂的努力下,三十三艘飛船順利建成,多的一艘作為備用。新工藝和流水線生產大大降低了成本,即使如此,建造總費用也占當年全世界GDP的百分之四十五,大大影響了民眾的生活質量。但民眾都知道它是幹什麼用的,所以並未引起什麼風波。只有一件事姬人銳沒辦到:他原想給飛船都買上保險,但沒有一家保險公司敢接這宗業務。其實即使有人接,姬人銳也拿不出天文數字的保費。而且——說到底,保不保險又有什麼區別呢?在姬人銳心目中,現在全世界的錢都是他的,都可以用於人類逃亡這個目的。那麼,買了保險,不過是把右口袋的錢轉到左口袋而已。何況這個實驗是“本質安全”的(泡利的話),真空湮滅只能釋放微量的能量,即低強度光脈衝,人員、設備只要位於湮滅範圍之外就是絕對安全的。“金魚”號和“諾亞”號的成功,還有費米中心已經常規化的工業激發就是明證。所以到後來,姬人銳把買保險的念頭放棄了。
在這兩年時間裏,楚天樂一直密切關注着這件事的進展,但確實沒有具體參與。更多時間他都待在山中家裏:坐在輪椅上,眉峰微蹙,目光對焦在無限遠處,數小時一動不動。魚樂水盡量多抽時間在家裏陪丈夫,她知道丈夫在苦苦尋找“另一條路”,但他的尋找肯定不順利。魚樂水能夠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焦灼。連六歲的草兒都知道了一條規矩:在爸爸“變成石像”時絕對不能打擾,她會悄悄跟着徐嫂或媽媽到外邊去玩兒。魚樂水從不過問丈夫的進展如何,以免給他造成壓力。她想起公公晚年主動退出了科研,就像一位善水者年邁之後主動遠離大海,那時難免有種失落感吧。魚樂水有一個感覺——丈夫可能也快要離開智力搏擊的舞台了。雖然他只有四十四歲,但他的病也許會影響到智力。
對於丈夫這樣的人,僅僅智力上的衰退就意味着人生的結束啊,魚樂水苦澀地想。
兩年後的六月份,嬰兒宇宙實驗的準備工作全部就緒。姬人銳從SCAC借來“宇宙蟲”號,拉上楚天樂和魚樂水,來到月球背後六萬千米的地月引力系統第二拉格朗日點,代表“樂之友”總部進行實驗前的視察。三十二艘無人飛船已經在那裏泊好,船身上漆着各艘船的名字:“盾構機”“深潛”“寂寞之心”“礦工”“新伊甸園”“天國之門”等等。由於新飛船都裝有尾部天線,它們仍然酷似金魚,不過是小尾巴金魚。三十二條金魚頭對頭圍在一起,尾巴拼成一個巨大的花球。實驗將在北京時間當晚零點進行,到那時,三十二條金魚將同時吐出水泡(二階真空泡),三十二個水泡將連綴成一個封閉的球面,而被這個球面封閉的球形空間(一階真空)將從它原屬的三維宇宙中分離,飄走,消失。
泡利陪同視察。這傢伙一向不修邊幅,這兩年中太忙,連理髮也省了,現在淡黃色的頭髮和鬍子都很長,亂蓬蓬的。姬繼昌和埃瑪私下稱老師是“白毛雄獅”,應該是一個貼切的綽號。近來他沒時間去游泳和洗澡,身上的味道也像雄獅一樣刺鼻,不過參觀者秉持紳士風度,對此佯作不知。泡利指着飛船,對魚樂水笑着說:
“看,這就是你的足球。”
三十二艘飛船的外觀一模一樣,僅尾部天線的形狀分為兩種。飛船製造過程中,有些好事者私下串聯,做了如下分配:十二艘飛船的尾部天線做成正五邊形,黑色;二十艘做成正六邊形,白色;合在一起,一如足球的三十二個拼塊。考慮到這點小改動無關大局,姬人銳當時一笑放行了。所以從遠處看,這些飛船圍出一個逼真的大足球,只是尚未拼攏,黑白拼塊之間留着間隙。
魚樂水笑着搖頭,“這個足球也忒大了點。”
楚天樂也笑:“要想踢它,得有夸父那樣的大腳板。”
泡利指指這個足球的中心,有一個網格狀的東西懸停在那裏,“那就是放射源,用來校驗實驗是否成功。月球背面放置有靈敏的探測儀,如果泡泡激發后探測儀的指數忽然回零,我們就可以開香檳了。我把放射源做成網格狀,一共一百二十五個節點,每個節點固定着一百克鐳。這樣的結構可利用太空的低溫對鐳塊進行冷卻,避免因放射能造成中心過熱。”
楚天樂說:“但只有激發的瞬間可以測量,因為放置儀器的月球很快就遠離這片空間了。”這個解釋是針對姬、魚二人的,他倆畢竟不是專業科學家。“過去人們一直把‘星體坐標’和‘空間坐標’混在一起,觀測宇宙時只記錄星體的坐標,從未嘗試確定特定的空間點,因為真空就是虛無,處處皆同,沒有什麼特徵可以定位。但在我們的激發之後,宇宙空間就有了特定的一點,它就像海洋的肚臍眼兒,會使周圍空間出現流瀉。因為地月是運動的,會迅速遠離這個靜止的特定點。打個比方吧,就像是在一輛飛速行駛的汽車尾部點燃爆竹,在地面上炸出一個小坑。小坑將很快遠離汽車,那是因為汽車在運動,而小坑是固定不動的。”
魚樂水有些不解,“那你怎麼驗證激發是否成功?如果鐳塊兒並未掉落到嬰兒宇宙中,它也會隨那個特定點迅速遠離月球,月球上的探測儀同樣會失去讀數。”
楚天樂笑了,“錯!如果鐳塊沒有掉進嬰兒宇宙里,而是仍待在本宇宙,那它就會受地月引力作用,仍會跟地月坐標系一起運動。所以綜合結果是,只要月球上探測儀讀數回零,就意味着可以開香檳。泡利,我說得對不對?”
“對。”
姬魚二人仔細琢磨了一下,點點頭說:“對,是這麼回事。”
忽然,那三十二艘飛船中有一艘的尾部冒出兩團藍光,船身微微動了一下。其他飛船尾后也相繼冒出兩團或四團藍光,船身也微微動了一下。隨即藍光熄滅,船身恢復穩定。泡利解釋說:
“三十二艘飛船是聯動控制,以中心放射源為原點,保持嚴格的球面形狀。如果有微量飄移,電腦會自動指揮飛船的微調系統點火,精確校正飛船方位。”
對現場的視察很滿意,姬人銳和楚天樂都沒提出什麼意見。於是,一行人乘“宇宙蟲”離開這裏,前往六萬千米之外的月球背面,實驗指揮所就設在那裏。這會兒,日、地、月不在一條直線上,月球背面(即永遠背對地球的那一面)大部分沐浴着陽光,像一隻亮閃閃的金盤懸在天幕上。不過,這隻金盤上滿是疤痕,有眾多環形山,但更醒目的是眾多的“海”,如科羅廖夫海、齊奧爾斯夫斯基海、門捷列夫海、阿波羅海、莫斯科海等,它們都撒在金盤的盤面上。楚天樂貪饞地看着,熟練地為妻子指認着各個地方,一邊由衷地感嘆道:
“我觀測天文三十年,這是第一次看到月球背面,不過我早在月面圖上把它們背熟了。”
飛船在月球背面的中心停下,這兒是一處無名平原,離艾特肯環形山不遠。一艘簡化版飛船停在這裏,上面顯示的名字是“女媧”號,它就是三十三艘飛船中備用的那艘。“宇宙蟲”號關閉蟲洞飛行狀態,利用尾部四隻“小蜜蜂”的動力,降落在低重力的月球上。走下飛船后,眾人才看見指揮所,這是一棟全透明建築,似乎溶化在陽光中。它呈完美的球形,球體下半部分埋在月岩下。球體裏面有二十幾個人和一些設備,一架帶攝像機的小型望遠鏡直對着天頂。泡利領着三人穿上太空服,下了飛船,從地道進入指揮所,又脫下太空服。裏面的姬繼昌、康不名、世通社攝影記者兼播音員霍普斯等迎上來,同客人緊緊握手,埃瑪也在遠處向這邊招手。泡利指指透明的球形房屋,讚賞地說:
“看,康老的功勞。他巧妙借用已經成熟的船殼製造技術,在月亮上因陋就簡,用‘女媧’號的激發系統弄出了這個實驗室。”
幾個人同康老握手致謝,姬人銳說:“你這老傢伙真是閑不住啊,跑月球上又鼓搗出這個大泡泡。”
八十五歲的康不名依然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他激情洋溢地說:“歡迎各位來到科幻時代。這些天在這兒工作,我總覺得自己是在某部科幻電影的場景中。我想,即使人類的最終結局不可改變,我也要感謝二十幾年前那鍋沸水,讓一群渺小的青蛙跳出了人生最高高度。”
姬人銳笑罵道:“你這隻老烏鴉,少在這兒瞎激情。先介紹一下情況吧。”
於是,姬繼昌介紹了月球基地的準備情況。介紹完畢后,姬人銳問:“我看泡利小組的主力都在這兒。實驗必須用這麼多人嗎?”
姬繼昌回答:“不。實驗是全自動的,除了攝影記者,只用兩人就夠了,但夥伴們都不想放過親眼觀察實驗的機會。”
姬人銳不客氣地說:“那你們還沒有習得‘樂之友’的傳統。‘樂之友’的傳統是,只做最必要的事,只冒最必要的險。”他回頭對泡利說,“當然,我知道這種實驗很安全,只會激發出柔和的光脈衝,在老康的工廠里,這種激發已經常規化了,何況這兒離實驗場地還有六萬千米。但既然實驗用不到這麼多人,就讓他們回地球去,包括旁邊那艘‘女媧’號。”
泡利立即點頭認可,對那些顯然心有不甘的手下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說:“這一鞭抽得對。我、姬繼昌,攝影記者霍普斯留下,其餘人乘‘女媧’號離開。”
姬人銳說:“對,趕緊回去,還能趕上午夜看直播。”
一個手下沮喪地說:“那可是隔着整整一個月球啊……”
楚天樂笑着說:“只好委屈你啦。你難道不知道上帝之鞭的凶名?——關鍵是他說得對,多一份小心總歸沒壞處。”
康不名忽然插話:“對,應該離開——不過姬繼昌不能留下。既然是為了安全,那麼泡利小組的二把手理應離開。我留下吧。”他提前堵住那些年輕人的口,“看在我滿頭白髮的份兒上,誰都甭跟我爭。我這把年紀,就是埋骨月球也值了,絕對算得上喜喪。”
姬人銳又罵他一句:“你這隻老烏鴉,越聒噪越來勁兒啦。不過,就按你說的吧。”
魚樂水看看姬人銳,心中暗暗欽服。這個男人處事幹練,慮事周詳,該膽大時比誰都膽大,該小心時比誰都小心。倒不是說這次實驗有風險,但他堅決地預先摒棄任何“不必要的風險”,做得非常到位。真要感謝命運給“樂之友”們帶來這個人(其實應該說是他促成了“樂之友”的誕生),他和天樂一樣是“樂之友”的靈魂。如果說天樂是管思考的大腦,那他就是管行動的小腦。他唯一的缺點——只能算是她的感覺吧——姬人銳似乎過於享受權力的快感。兩年前,她不同意阿比卡爾的提議,這是一個重要原因。
姬繼昌不大甘心,明知道泡利不會同意,仍試探地說:“老師,讓我留下指揮吧,你儘管放心,我保證……”
泡利打斷他的話,簡短地說:“小組負責人優先。”
姬繼昌知道拗不過他,沮喪地搖搖頭,嘴裏咕噥了一句:“你個白毛老妖精。”那邊的埃瑪聽見了,笑着用英語說:“泡利老師,昌昌又在喊你的昵稱啦。”泡利聽后聲色不動。
魚樂水笑着催大家:“快走吧,快走吧。別把看直播也耽誤了。”
眾人開始穿太空服,姬繼昌穿到一半忽然停住,拍拍腦袋,“喲,我忽然想起來了,今天是老爹的重要日子,六十大壽!”
姬人銳一愣,“你不說,我自己也忘了。臨走前你媽還問我今天能不能返回,我說肯定能。她沒說生日的事,也許是想給我個驚喜?”
眾人大笑,說:“快回家快回家,你們一家三口就着生日蛋糕的燭光看直播吧。”姬人銳忽然拍拍康不名,他們因生日相同,一向戲稱老同庚:“你……”
康不名也同時想起來:“哈哈,也是我的生日!沒關係沒關係,我就在月球上過吧,這應該是我八十五年來最別緻的生日。但我得和老伴說一聲。”
他通過指揮部要通家裏電話,說今天不能回去了,生日蛋糕就替他吃吧。老伴讓四歲的重孫女蛐蛐為太爺爺祝了壽,奶聲奶氣地唱了生日歌,老人高興地掛了電話。
康老打電話時,泡利把楚天樂叫到一邊,平靜地說:“既然是執行安全措施,我索性把遺言也留下吧。楚,萬一有不測,泡利公式留給你了。”
楚天樂感慨地看着這頭鬚髮雜亂的雄獅。泡利的目光很平靜,但楚天樂從中讀出了他的深意。這個“白毛老妖”可說是世人中目光最清醒的,直覺驚人。圈內人都知道他喜歡打賭——在某項研究得出結論前,先憑直覺猜出結果,而且基本沒輸過。最近這一段,他從一個光屁股曬太陽的逍遙者忽然變成一個工作狂,肯定有重大原因。也許他提前看到了又一個橫亘在人類前面的災難?他曾說過,泡利公式雖是經驗公式,但具有簡潔美和對稱美,應該能成為理論公式。現在,他特意把公式留給自己,當然有深意……但眼下不宜長談,天樂只是笑着說:
“你是在為難我。你知道我是半路出家,數學底子比較差,做不了這件事。我相信你會平安歸來,這事還得你來完成。”
泡利以慣常的直率說:“我知道你的數學差一些,但你有過人的直覺,這和數學水平同樣重要。好了,交給你了。”
“好吧,我暫且接下它。”
兩撥人告別,大家經由地道出來,分別登上兩艘飛船。太陽已經半落,月球荒野上暮色蒼茫。飛船用常規動力起飛,然後切換為蟲洞飛行方式。在眾人的視野轉為盲視之前,大家看見,在那幢燈火通明的水晶球形建築中,沐浴在溫馨光芒下的三個人影正向他們頻頻揮手。這也成了三人留在大家記憶中的遺照。
兩艘飛船停泊在哈馬黑拉發射場上空的同步軌道上。他們乘“小蜜蜂”返回地面,再乘專機返回中國西峽。到總部已經是夜裏11點了,姬人銳不放楚氏夫婦走,要他們一塊兒吃生日蛋糕。魚樂水雖然想早點回家見草兒,但盛情難卻,再者草兒肯定已經睡熟,也就爽快地答應了。苗杳聽見外邊有動靜,趕快迎出來,見是丈夫一行,舒了一口氣。本來不能回家的兒子也意外回來,讓她更高興。她說:
“總算趕着今天回來了,沒把六十壽誕拖到明天過。”
她果然備好了生日蛋糕和一桌盛宴,屋裏還有魯軍定夫婦。大家忙忙碌碌地吹蠟燭,切蛋糕,但都拿一隻眼睛盯着電視屏幕。屏幕上,那個黑白分明的大“足球”仍然安靜地懸停着,等着指揮部的點火指令。今天是農曆初七,透過窗戶,夜空中一彎細細的月牙掛在中天,暗淡的月盤隱約可見。從方位上說,實驗場地,即地月系統第二拉格朗日點,此刻在月盤中心的背後。魯軍定對魚樂水說:
“實驗要是成功,我就立馬輕鬆啦。”
他是說,如果實驗成功,民眾又有了盼頭,心理上得以宣洩,就不會有人再來搞什麼暗殺了。他說得不錯,但在這個喜悅亢奮的時刻突然提起這個話頭,魚樂水心中突然泛起一波憂鬱。看一眼丈夫,他正努力吃飯(現在他的咀嚼比較困難),似乎並沒有對這句話太在意,魚樂水連忙把話頭扯開。
這頓生日喜宴吃得風捲殘雲,因為時間已經快到零點了。大家來不及收拾碗筷,先堆在餐桌上,都到客廳看電視。偶爾大家也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新月,因為從真實方位上說,實驗地點是在那個方向,他們真想透過月球親眼看到實驗室。
由於嬰兒宇宙計劃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所以今天的直播比較低調,沒有專業的主持,沒有觀禮的貴賓。鏡頭在實驗現場和月球實驗室來回切換,實驗室內只有泡利、康不名和兼做主持人的霍普斯。11點59分,霍普斯簡單地宣佈:
“實驗即將開始,現在開始一分鐘倒計時!”
電腦計數聲單調地響着,姬家屋子裏也靜下來,所有目光都盯着屏幕上那個黑白相間的大“足球”。計數結束時,大“足球”忽然爆出一道極強的白光。眾人不由喝一聲好,但這聲歡呼只喊出一半就卡住了,因為電視突然黑屏!就在同時,窗外的夜空變得雪亮,強光背景下,唯有半空中的月盤是黑色的,就像是撒旦的獨眼。強光一閃而過,夜色又恢復原貌,只有月盤的圓周殘留着細細的白光,圍出了一個空心的月亮。不過光圈很快消失,復現出原來的弦月。奇怪的是,在白光消失之前,月盤似乎突然抖動了一下,然後一切復歸沉寂。
電視屏幕上仍然是黑屏。
這樣的強光遠遠超過理論計算值,是不祥之兆。屋裏靜了一秒鐘,也許兩秒鐘,然後幾個人同時跳起來,開始了行動。姬人銳父子分別打電話詢問“樂之友”總部和SCAC的值班人員,得知在強光閃過的瞬間,所有直接用望遠鏡觀看夜空的人都短暫致盲。此時,能繞過月球觀察實驗點的只有太空中的楚馬望遠鏡,但它也因突然的強光造成數據溢出,無法提供報告。楚天樂向姬人銳招招手,說:
“立即乘飛船,去現場!”
姬人銳點點頭,在電話中下達了一系列命令。十分鐘后,楚、姬等十數人已經坐上直升機,到南陽換乘“小蜜蜂”,向哈馬黑拉發射場飛去。與此同時,泡利小組其他成員也從各地向那兒趕去。
飛行途中,姬人銳做出決定,這些人要分乘兩艘飛船前往出事現場。他和姬繼昌帶兩名泡利小組成員坐“宇宙蟲”號先走,楚、魚帶領其餘人乘“女媧”號在同步軌道上待命。兩船隨時保持聯絡,只有在得到前者的安全通報后,後者才能出發。月球背後此刻不大可能有什麼危險,但——他們也曾認為這次實驗是安全的!楚天樂和魚樂水同意了這個決定。楚天樂低聲說:
“姬大哥,昌昌,保重!”
由於要隨時保持聯絡,“宇宙蟲”號只能採用斷續飛行方式,趕到出事現場用了兩個小時。越過月球邊界后,他們小心地向前推進,姬繼昌不停地報告着:
“三十二艘飛船全部失蹤……遠處似乎有飄浮物,眼下看不清楚……現在到了月球背面——天哪!”
守在“女媧”號通話器前的魚樂水急急地問:“看到什麼了?”
通話器中換成了姬人銳的聲音:“你們自己來看吧。已經確認沒有危險。”
一個小時后,“女媧”號趕到了月球背後,船上成員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月球背部的中心區域憑空升出了一隻巨碗,其大小大致相當於中國的吐魯番盆地。碗底深陷在月球表面,比周圍未變化的月面要低十千米左右。碗壁向四周升起,邊緣比月面高約三十千米以上。碗壁不完整,邊緣呈鋸齒狀,顏色也不一致,有深有淺,還有透明的區域。碗壁很薄,高高翹起在月面上,似乎用手指一戳就會嘩然坍塌,給人以鋒利的痛楚感。看到這個怪異的場景,楚天樂聯想到了費米國家加速器實驗場曾發生過的事,那兒當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帶缺口的空心球,後來知道,那是真空湮滅后,物質沿湮滅球面所形成的自然堆積。今天這個碗同樣是那種自然堆積,只是尺度大了近千倍。球體的中心是地月引力系統第二拉格朗日點,即實驗所在地,也就是說,這次實驗所激發的湮滅空間,其半徑大致為六萬千米。
當年費米實驗室兩個半球的內壁非常光滑,最內一層透明,逐漸過渡到不透明,今天這個碗的內壁同樣如此。兩艘飛船映在內壁的鏡面上,因為鏡面曲率很小,接近於平面鏡,飛船的成像只是略略變小。兩艘飛船到這兒都停止了激發,以免出現危險。第一艘飛船上放出了一隻“小蜜蜂”,以常規動力飛行,沿着那個巨大的碗壁搜尋着。他們很快找到了兩具飛船遺骸,它們已經成了平面狀,平平地貼在碗邊,但其大的結構,如船艏、五邊形或六邊形的尾部天線、以經線狀排列的電磁加速線圈等等,都基本能分辨出來。其中一艘飛船的名字正朝着這邊,仔細查看竟然還能勉強認出來:寂寞之心。
“小蜜蜂”向碗底飛,這兒有一塊區域比別處的透明度更高一些。那兒原是實驗指揮所,那個透明的球形建築。它也被平面化,貼在碗壁上。半球中的三個人成了放大的剪影,攤手攤腳地嵌在透明物中,有點像琥珀中嵌着的古生物,只是尺度大了幾十倍。通話器中聽見“小蜜蜂”里的埃瑪在低聲說:
“這位可能是泡利老師,他的膚色最白;這位應該是霍普斯,身邊是那架小型天文望遠鏡;這是康先生,還能看清他的白髮。今天是他的八十五歲生日啊……”
那邊沉默了,船員們在向三位烈士默哀。
兩艘飛船離開月面,搜索一番后,找到了其他一些飛船。它們也都被平面化,形成了弧度相同的球面殘片。這些殘片在形成的瞬間應該都與第二拉格朗日點等距,即都被堆積在半徑六萬千米的超級球面上。這些位置已經遠離引力穩定點,而且地球和月球的相互位置也早就變了,所以,由於地月引力的拖曳,這些殘片散佈在長達數十萬千米的地球軌道上。但殘片中沒有發現安放鐳塊的正方體網格。“女媧”號和“宇宙蟲”號都帶有輻射監測儀,但儀器上沒有任何顯示。為了確認鐳塊的消失,姬繼昌讓飛船電腦計算出鐳塊三小時前的空間坐標,然後趕往那裏。飛船逼近那個曾經的球心,儀器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也就是說,實驗成功了。那個有一百二十五個節點的鐳塊方格確實已經隨着一塊自我封閉的空間,從這個宇宙中飄走了。
實驗成功了,而且是超乎意料的成功。現在,泡利激發的封閉空間不是區區千米尺度,而是直徑為十二萬千米的超級球。它甚至可以輕鬆地把半徑六千三百七十三千米的地球封閉其中,送到另一個宇宙。只是——這場勝利的代價過於慘重,它以三條生命為犧牲,以三十二艘貴重的蟲洞式飛船為陪葬。
兩艘飛船再次返回月面,以常規動力懸停在大碗的中心,向三位殉難者致敬。大家目光泫然,但都沒有流淚。眼前這個造型奇特的碗可以說是三人的紀念碑,是一件超現代派的藝術品。它有足夠的強度,估計能抵抗微隕石的衝擊,壽命至少可達數萬年——但宇宙已經沒有這麼長的壽命了,不過數百上千年罷了。這麼說來,這座薄薄的紀念碑肯定能“與天同壽”。
他們告別戰友返回,姬人銳平靜地說:
“三條人命,三十二艘飛船,全世界半個年度的GDP。我欠了一百萬年都還不清的巨債,也許只有追隨他們三人去,才一了百了。”
楚氏夫婦相對搖頭,楚天樂低聲說:“姬大哥,別這樣想。這是咱們大家的債。”
魚樂水一臉凄然,“是咱們大家的債。我回去后得儘快向三人的家屬弔唁,可是——我該如何開口啊。”
有關這次小型天文尺度災變的情況陸續彙集。災變時刻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穫是:由歐洲航天局(ESA)和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共同投資建造的空間激光干涉天線LISA[1]
自2015年建成后從未得到過確定的信號,但那天的記錄上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峰值,時間正是實驗激發時刻。
第二天晚上,姬人銳和楚天樂、魚樂水、姬繼昌商量后,召開了樂之友科學院和泡利一姬繼昌小組的聯席會議。鑒於上次暗殺事件的教訓,此次姬人銳未雨綢繆,派魯軍定和他的手下在會議室外佈置了嚴密的警戒。會場氣氛沉重,沒有掛三位烈士的遺像,但在主席台上放了三束白色的鮮花。姬人銳聲音低沉地說:
“大家起立,向三位烈士默哀。”
眾人默哀,每人都淚光盈盈。默哀畢,姬人銳請大家坐下,開門見山地說:
“嬰兒宇宙激發實驗是‘樂之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失敗,賠上了三條寶貴的生命和三十二艘貴重的飛船。世界上肯定很快會掀起一陣凶風惡浪把我們吞沒,而我這個人類史上空前絕後的最大欠債人只有自殺才能謝罪。不過我想,在懲罰之劍落下之前,我們得抓緊時間對實驗來一個總結,這樣在法庭上懺悔認罪也能說得利索一些。現在,請泡利小組的第二負責人姬繼昌發言。”
姬繼昌起身,先走過來,向姬人銳莊重地行鞠躬禮,“首先向姬人銳先生致謝。”他這麼莊重地向父親致謝,大家一時摸不着頭腦。姬繼昌說,“實驗前我爸爸視察現場時提出:為防萬一,泡利小組大部分成員必須撤回地球,他這個決定保住了小組中十九條生命。而康不名爺爺又主動代我留下,使我還能站在這裏。”
與會眾人不知道這個細節,都讚賞地對姬人銳點頭,同時也都感到一陣后怕。姬繼昌隨即進入正題:
“我爸說這是‘樂之友’最大的失敗,實際上實驗非常成功,成功得出乎我們的意料。過去我們只能激發出千米級別的二階真空,這一次陡增為十二萬千米,從宏觀尺度躍升為宇觀尺度了。也就是說,如果確認嬰兒宇宙激發成功,我們將可以輕鬆地把整個地球都送往另一個安全的宇宙。大家不知道,此刻的月球,連同它身後的地球和太陽,都已經不在原來的空間坐標了,它們被空間裹挾着向當時的球心位移了六萬千米,只不過由於是同步位移,相對距離基本沒有變化,我們感覺不到而已。真空之洞對面的天體則離我們近了十二萬千米,這個距離差值及其引起的引力變化是可以測出來的,只是眼下還顧不上。不過,大家對這一點不必懷疑,因為LISA空間激光干涉引力波測量儀已經明白無誤地記錄下了這個時刻。”他苦楚地說,“這讓我不禁想起康不名先生。如果他還在世,一定能用生花妙筆為我們描述那一場看不見的劇變,那一次世不二出的科技進步。可惜……”
眾人十分震驚。時間太倉促,大部分人還沉浸在悲痛和挫敗感中,還沒有想到這次災難的科學意義。
“我們的錯誤在於:三十二倍的激發所造就的二階真空並非原來的三十二倍,它們互相激勵,產生次級激發,最後結果就是這個直徑十二萬千米的嬰兒宇宙。對人類而言,比較僥倖的是,二階真空泡的球面正好抵達月球背部的表面,僅在月面上造成了十千米深的凹陷。如果球的半徑再大三千千米,整個月球就會——像費米實驗室曾發生過的一樣——瞬間變成薄薄的半球形的自然堆積。當時實驗安排在月球背後,是想讓月球起到安全掩體的作用,但我們錯了,對於這種真空泡激發,掩體完全不起作用,唯一的安全因素是距離。距離只要大於真空泡半徑就絕對安全,但若小於真空泡半徑,那什麼樣的掩體也不起作用。”他以蒼涼的語調開了一個玩笑,“如果弄出這麼一個巨大的月盤,夜裏看書絕對不用點燈了。”
這個玩笑令人毛骨悚然——一個幾十萬千米的巨大月盤!它讓地球變成了一盞巨型吸頂燈上的一隻蒼蠅,這個圖景既壯觀又怪異。姬繼昌繼續說:
“如果真空泡的半徑再大三十六萬千米,那就輪到地球了。所以——我們確實很幸運。”
眾人默然。現在不是毛骨悚然,而是驚定之後冷靜的后怕,這種感覺遠遠甚於淺薄的毛骨悚然。羅格深嘆一聲:
“如果是這樣,我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但是沒辦法。為了逃離災變,我們試走的都是從未走過的路,無法確保萬無一失,只能祈禱康老說過的那個宇宙法則在暗中保佑——越大的災變,其激發閾值就越高。”
姬繼昌繼續說:“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的實驗方案確實有錯,但錯得並不多,只用略作改動就行:三十二艘飛船不要頭朝里圍成球形,而改為全部排在內側,頭朝外圍成球形。這樣,在激發出那個直徑十二萬千米的球面時,三十二艘飛船就會被包在新生的嬰兒宇宙里。這也就是說,”他目光炯炯地掃視着大家,“先不提投送整個地球那檔子事,至少我們已經有能力向新宇宙一次性地投放這樣規模的船隊:三十二艘飛船,外加三萬兩千名船員。”
聽到這個匪夷所思又在情理之中的結論,眾人先是陡然一驚,然後目光陡然發亮。他們緊緊盯着發言人,然後轉為相互之間的目光交流。屋內保持着極度的寂靜,但寂靜中分明又有極度的喜悅在躍動。埃瑪看着自己的戀人,眼中滿是欣喜。魚樂水看着他們,帶點兒苦澀又帶點兒戲謔地想:這真是一群記吃不記打的孩子呀。剛剛經歷一場災禍,腮邊的淚珠還沒擦乾呢,一聽見有更好的遊戲,立馬就全身心投入了。她看見楚天樂的目光也陡然變亮了,緊緊盯着姬繼昌,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之情。她理解丈夫此刻的心理。丈夫一向以思維敏捷、思路清晰自負,這會兒忽然發現了一個同樣的天才,就像是諸葛亮晚年發現了姜維,欣喜之情難以名狀。楚天樂停頓片刻,看還沒有人說話,便對姬繼昌說:
“三十二艘飛船這個數目太大,如果讓船隊的規模小一點呢?我覺得,飛船改為‘頭朝外’排放后,這個數目可以大大減少。那麼,最少使用多少艘飛船就能激發出一個封閉球面?告訴你父親。”
姬繼昌立即轉向父親,答道:“我已經考慮過了,是一個正方體的面數。六艘。”
楚天樂也把目光轉向姬繼昌的父親。姬人銳明白了兩人的意思,苦笑着說:“我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你們想讓我在那三十二艘飛船的欠債上再增加六艘,對不對?欠就欠,俗話說得好,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只要有人還敢借。”他考慮一會兒,正色問,“也就是說,最小規模是六艘船?”
“對。”
“好的。剛才我兒子感謝了我,這會兒我要投桃報李,也謝謝姬繼昌後生。有了他描繪的這幅光明圖景,相信不會再出現我剛才擔心的凶風惡浪了。只要我們跨出這麼一大步,民眾會忘記前一次失敗,繼續跟我們走的。同時,再設法說動世人製造六艘船並借給咱們用,雖然難,我能辦到。好,昌昌你們商量怎麼往下走吧,我要開始考慮上那兒打這麼大的秋風——尤其是在三十二艘船欠債不還的基礎上。”
姬繼昌開始講述後續計劃,包括六千人船隊的組建,包括《諾亞公約》的修改。楚天樂和姬人銳沒有參與後面的討論,兩人都瞑目而坐,神思已經游於屋外。魚樂水默默看着這倆人,感慨萬千。他倆是百折不撓的典範,這會兒都在籌劃下一個大戰役的總體佈局。其中尤其是姬人銳,按說,對外籌款應該是樂之友基金會的事,不是工程院的事,但他不分彼此,統統攬在自己肩上。魚樂水沉思片刻,對丈夫交代一聲,悄悄離開會場。
這是“樂之友”歷史上最長的一次會議,直到深夜才散會。在會議上,關於下一個大戰役的設計,包括戰役的事務層面,全部談透了。散會時,姬人銳疲憊地走出會場,看見妻子在門口等他。他問有什麼事,苗杳直言不諱地說:
“是樂水交代我在這兒守着你。她說這些天要我看好你,一步也不許離開,直到她回來。她說,否則以你的走火入魔,你真敢為那筆三十二艘飛船的巨債去自殺謝罪。”她又補充道,“她還說,自殺並非是你認為自己有罪,而是想通過自殺來佔據道德高地,使其後的六艘船輕鬆解決。”
姬人銳頗為尷尬,“別聽她胡說。這位魚會長才是走火入魔了呢,我怎麼會自殺?我姬人銳像是會自殺的人嗎?”
苗杳神色不變,“那更好,不過反正我跟定你了。”
“魚樂水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你別這樣看我,她真的沒告訴我。”
苗杳果然一步不離,跟着丈夫回家,做飯上廁所都要丈夫待在她的視野里。姬人銳憋屈地說:“好啦好啦,我就是真的曾經打算自殺,你這麼一攪和,也把殺氣弄泄了,肯定不會再行動了。所以別再盯着我,趁空考慮點兒正經事吧。”
“什麼正經事?”
“如果下一次行動實施,昌昌肯定是要走的,你得有心理準備。”
苗杳的眼眶一下紅了,“我知道,也有準備,自打柳葉走後我就有準備了。我不會阻攔昌昌。雖然這一去生死未卜,但畢竟是去逃命,至少有點希望吧。我想得開。”
“還有昌昌的對象。”
“對,埃瑪也是諾亞公約派的骨幹,肯定要跟他一塊兒上船。”
“杳杳,我想讓他們在地球上留下骨血——這也是受柳葉的啟發。讓他倆趕緊結婚,出發前生一個兒女。實在來不及,就留下幾顆受精卵,你找人代孕。”
苗杳想了想,決然地說:“如果是走第二條路,那我親自做代孕母親。女人絕經后還是能做代孕母親的,我知道。”
姬人銳看看妻子,“你自己決定吧。這件事以後就由你來操辦,我不再過問了。”
幾天後,姬繼昌突然帶着埃瑪回家。姬人銳知道妻子已經同兒子把話說透,他問兒子:
“昌昌,我知道六艘船這個數字不能再少,那是為了激發出一個完整球面所必需的最少數量。至於船員人數,這次是否可以不要滿員?”
姬繼昌立即回答:“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是一般實驗,我肯定會謹慎為上,一步一步來,第一次實驗讓乘員儘可能地少。但——你知道的,嬰兒宇宙的分離是否成功,母宇宙是不可知的,無法像正常程序那樣,依據上次實驗的情況來改進下一次的實驗。所以,只有賭一把了。如果我們能勝利地到達彼岸,那麼人數越多,這個種群就越容易生存。”
埃瑪接著說:“再說,想去新世界的人太多了!六千個名額遠不夠分呢。”
姬人銳不再勸,轉了話題,“我的那個計劃,媽媽已經告訴你們了吧?”
“是的。出發前太忙,沒時間考慮這些事,我們決定每對夫妻都至少留下兩顆受精卵,請樂之友基金會尋找代孕母親。噢,對了,因為這次是六千人,種群規模足夠大,就不需要一夫三妻的婚姻結構了。經過諾亞成員的認真討論和表決,決定對《諾亞公約》中有關條款做出修改,仍恢復傳統的一夫一妻制。我們認為,既然大自然造出了一夫一妻的物種,就證明這樣的結構自有它的優勢。何況,新宇宙的環境必然很艱苦,需要多一些男人干力氣活。”姬繼昌笑着說。
當爸爸的笑着說:“很好。雖然兩種婚姻結構並不牽涉道德層面的是非,但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新律法。”
一個星期後,魚樂水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她沒有先回山中的家,而是先到姬家。“苗姐,快做一碗家鄉的粥為我接風,這一星期外國飯實在把我吃膩了。”她說,“這一趟我跑了不下五萬千米,繞地球一圈還掛零。好歹沒有白跑。”
苗杳非常欣喜,答應着去廚房了。魚樂水微笑着從挎包里掏出一疊硬邦邦的證書,遞給姬人銳。後者打開,原來都是債權放棄書,一共三十二份。債權人一欄有的是個人簽名,有各種文字:中文、英文、法文、阿拉伯文等;也有**公章,有中國、美國、英國、俄羅斯、沙特、巴西等。苗杳在廚房聽見,興高采烈地跑出來擁抱魚樂水,笑着說:
“有了這些東西,我不用再看守他了吧?”
“不用了,你解放了。”
姬人銳嗓子發哽,搖搖頭說:“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我哪至於去自殺啊,我老姬像自殺的人嗎?”
魚樂水定定地看着他,“你不會。但如果弄不到後續的六條船,你會的,並不是你有負罪感,而是你認為這樣可以感動潛在的捐款者。”
姬人銳的嗓子徹底哽住,這會兒只有搖頭。魚樂水接著說:“後邊六艘船的資金也基本落實了,這是名單,可能有兩位還要再做些工作。已經向捐款人事先做了交底,這些新船要隨新宇宙一塊兒消失,所以它們是饋贈而不是租借,自然不用再歸還。人銳,這次你徹底放心吧,舊債不用還,新債也沒欠。”
她輕鬆地打趣着。姬人銳此刻已經平定了情緒,笑着說:“大恩不言謝。”
“當然不用謝啦。其實這是基金會的職責,是我的分內工作,倒是你這位工程院院長在越俎代庖。”
他們輕鬆地吃完這頓飯,叫來直升機送魚樂水回家。苗杳的幾件心事都圓滿解決了——丈夫的債、小兩口的受精卵,還有兒子的事業——所以晚上睡得很沉。姬人銳睡不着。他不敢驚動妻子,枕着雙臂默默地想心事。他相信兒子的話——人類已經有能力向新宇宙投放一支船隊,但不敢確保船員們能活着到達,更不敢確保他們能在那個一無所知的宇宙中生存下去。所以,兒子此去肯定是永別,肉體的永別加上心理的永別。但是沒辦法。是絕對無望的局勢逼着人類採取這樣瘋狂的、近乎自殺的行動。只有這樣幹下去,民眾才不至於在漫長的絕望中發瘋。也但願在這些瘋狂的行動中,幸運地碰上一條連接希望的麥哲倫海峽。
姬人銳想起曾看過一份資料介紹,說麥哲倫在開始他的環球探險時,依據的其實是一份錯誤的地圖,地圖上標出的所謂通往東方的海峽,實際只是拉普拉塔河的人海口。但麥哲倫當時深陷追求香料與地理髮現的狂熱中,義無反顧地去了。歷史證明,正是他狂熱的、有失謹慎的行動導致了一次偉大的發現。
“但願昌昌,我的兒子,也有麥哲倫那樣的幸運吧。”他祈禱着。
[1]
是一個位於太空的正三角形激光干涉儀,邊長為五百萬千米,用以測量引力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