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空衝浪

第八章 太空衝浪

那個時代奇迹頻現,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二就在弄出“以尾作頭”的大烏龍之後不久,人類就實現了壯麗的太空衝浪——但它也伴隨着一路毀滅。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姬人銳迅速組織了楚天樂所倡議的大規模智商調查。楚提出倡議的第三天,五十個人坐在“樂之友”總部的會議室里,他們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心理學家、韋氏智商測定專業工作者和腦生理學家。其中,只有一位是量子物理學家,就是在人蛋島上隱居的泡利,楚天樂把他也拉來了。楚天樂直接進入正題:

“歡迎諸位。樂之友科學院想委託諸位搞一次大規模的智商調查。我本人從未做過智商測定,對它是絕對的外行,所以我想先向諸位老師講一講心中的兩個疑問,它與此次調查的目標直接相關。”

英國著名心理學家普魯特茲笑着說:“請講。我很高興有一個超級天才做我的學生。”

“那我就開始講了。第一,韋氏智商測的是人群的離差智商而不是絕對智商,換句話說,無論是對成人組、兒童組還是幼兒組,IQ在九十至一百零九的人都占樣本總數的百分之五十。這樣可排除一些不確定因素,使測值具有可比性。我說的對吧?”

“對。”

“為了準確,此次智商調查仍希望採用離差智商,但所採用的樣本平均值並非今天的,而是五十年前的。這可以做到嗎?”

普魯特茲敏銳地說:“五十年前,也就是空間還未收縮的時刻。你是想測量空間收縮對人類智商的影響?”

“對。”

普魯特茲與周圍幾個熟人低聲商量了一會兒,說:“那就要使用五十年前智商測定的原始分,而不是最終換算出來的IQ值。那時沒做過如此大規模的智商調查。但我們可以把零散的數據收集整理,還是能做到的。”

“謝謝。我的第二個疑問是:我知道韋氏智商測定已經程序化,用嚴格的程序來保證測值的客觀性,我希望此次調查延續這樣的客觀性。但——坦率地說,我又怕你們陷於精緻繁複的程序中,陷進數字迷宮中,反而模糊了清晰直觀的結果。因為我想要的是一個非常直觀的答案——空間收縮究竟對人類智力有沒有提升作用,如果有,大致提升了百分之幾。”

普魯特茲笑着搖頭,“你這不是疑問,而是對我們的苛刻要求。不過,既苛刻,又簡單。實際上,如果你要一個大致的直觀的答案,我這會兒心中就有。因為這些年來,我已經注意到很多直觀的證據,比如說:市面上智力玩具的銷量近二十年來翻了十倍。又比如說,國際象棋領域的人機大賽,人類再次與電腦平分秋色,等等。”他伏下頭在一張紙片上迅速寫了幾個字,折成燕形,走過來交給楚天樂,“打個賭吧。這是我的答案,等調查結束后請你再打開,看看兩者是否吻合。如果兩者相差百分之五以內,算我贏;否則,算我輸。”

天樂笑着把紙燕裝入上衣口袋,問:“賭什麼?”

“如果我輸了,就永遠不再看《花花公子》雜誌。”

“這倒是個特別的賭注。好的,我同意。如果我輸了呢?事先說明,我可從來沒看過《花花公子》。”

“如果你輸了,那你就要——聽着,按我定的標準活下去,至少活到一百歲。”稍停他加了一句,“你活着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眾人。”

楚天樂一時默然。普魯特茲的話讓他很動情,不過他還是以玩笑口吻來回答,“多謝。只是,這個賭注我怕是不能兌現啦。能活到現在,我已經是超常發揮了,是托段醫生的福。我只能答應你,盡我的能力多活幾年吧。”

屋裏氣氛比較凝重,很快普魯特茲用微笑拂去這片凝重,“好的,那我就馬虎一點,把這也算做你的履約吧。”

泡利這時也不聲不響地在紙片上寫了幾個字,折成燕形交給楚天樂,簡短地說:“我也參加。同樣的賭注。”

楚天樂笑着也把它裝入口袋。普魯特茲說:“哈哈,這一下咱們的賭局更有看頭啦。泡利先生一向直覺驚人,百賭百贏,在科學界名聞遐邇。”他隨即恢復嚴肅的口吻,“現在,我來講兩個技術性的問題。第一,過去的智商測定是橫向的,是測某個個體相對於他所屬人群的離差智商。而你要求的智商測定是縱向的,是測今天的人群相對於五十年前人群的智商變化。這其實是個全新的工作,但我們會努力把它做好。”

“很好。”

“第二點比較難。眾所周知的一個寓言:突然扔到沸水中的青蛙能夠逃命,因為突然的強刺激加速了腎上腺素的釋放。人類在十九年前就是被突然扔到沸水裏,從而使各個領域超常發展。如果測量出人類智商值大幅升高,那麼,除了本底智力的提高外,應該也有腎上腺素的作用。但兩者是無法分離的。我剛才給你的那個百分比,就包括了兩方面因素。”

楚天樂稍頓,“再難也要分離。我想知道的是空間壓縮對人類智商的確切影響,不能包含腎上腺素的因素。”

“既然是這樣,那我冒昧提一個建議,為什麼不把動物智商調查包括在內?動物,尤其是幾種猩猩,都有可觀的智商,並且得到了充分的研究,有足夠的對比資料。最有利的條件是——它們的智商不足以感覺到那鍋沸水的存在,完全可以排除腎上腺素的因素,調查結果會更為客觀,這對人類智商調查能起到有力的借鑒。”他補充道,“當然了,這樣做有一個隱含的前提,那就是人和猩猩的大腦沒有本質區別,凡是能促進人類智力的因素,同樣會影響到猩猩。”

楚天樂立即笑着說:“這個前提毫無問題。我想在座諸位也不會秉持人類沙文主義。”

“好的,那我通報一點信息吧,這正是我剛才提出這個建議的基礎。我一個朋友在塞內加爾研究黑猩猩,已經二十年了。他最近對我說,近幾年那兒出現了非常有趣的事。”

究竟是什麼內容他沒有往下細談,但楚天樂完全理解了這個消息的分量,“你的意見很好,那就在例行的成人組、兒童組和幼兒組之外,再加一個動物組。普魯特茲先生,這項調查就全權委託給你了,所需人力和經費你只用提出清單,直接找姬院長就行。現在聯合國的SCAC與我們建立了全面合作關係。所以,無論是‘樂之友’的資源,還是SCAC的資源,你都可以任意調用。”

普魯特茲看看姬人銳笑道:“我經常聽到一種說法,說SCAC已經被‘樂之友’吞併了。”

姬人銳立即回應:“扯淡,完全是扯淡。沒有什麼吞併,只有全面合作。我們之間的合作確實卓有成效,而且很愉快,尤其是在阿比卡爾當了那個‘小秘書長’之後。”

“但客觀地說,‘樂之友’已經是世界政治的實際中心。有一個普遍的說法:‘樂之友’的執委會再加半個SCAC是世界的真正領導,被稱為‘科學執政’,而聯合國安理會或聯合國大會只是兩枚橡皮圖章。”

楚天樂笑着說:“‘樂之友’們之所以能幹出一點事,就是因為能輕裝前進,所以你千萬不要把這麼大的戰車綁在我們身上,那是害我們。”他轉回剛才的話題,“普魯特茲,以後我就不再過問智商調查這件事,直到你給我拿出結果。什麼時候可以?”

普魯特茲看看姬人銳,“我本來想說一年的,但我雖然遠在異鄉,也已經聽熟了上帝之鞭的凶名。所以——六個月之內吧。”

姬人銳面無表情,“三個月。”

“三個月?”普魯特茲看看楚天樂。楚笑着和姬說了幾句,為客人求情。姬人銳又進出來三個字:

“一百天。”

普魯特茲一臉苦笑,“上帝之鞭先生,你真慷慨啊。好,一百天就一百天。那麼,我們一分鐘也不敢耽誤了,從現在起就開始進入角色。我要先定下項目組成員。”他略略思考了一下,點了場內六個人的名字,“我們七人留下來,開始商量具體計劃。其他人請便吧,想留下旁聽也行。”

這六人中不包括量子物理學家泡利。他看着楚天樂:“說吧,我的活兒。”

楚天樂說:“這份工作是單獨的,也許更為重要,所以把它交給一顆最聰明的腦瓜。咱們已經知道,真空的深層結構相當於空間的第四維。如果空間收縮確實影響智力,那麼它是通過什麼樣的途徑?這是一個全新的課題,希望你能把它搞清楚。”

泡利看看姬人銳,“我干。至於時間……”他看看姬人銳。

楚天樂笑了,“我們的上帝之鞭哪兒能不通情理呢,他知道這項任務一百天交不了卷的。你倆隨後再定吧。”

但泡利的回答出乎他們的意料,“我也一百天。”

楚天樂驚異地盯着這個寡言少語的傢伙,對方的目光平靜而自信。楚天樂想,泡利既然這麼有把握,說明他對此早就開始了研究。他欣喜地說:“那當然更好啦,看來我沒有選錯人。咱們走吧,不要影響普魯特茲小組的工作。”

2

兩天後,普魯特茲帶領心理學家董月霞和腦生理學家斯特利,來到非洲塞內加爾的密林。泡利也來了,他是列席參加,“想在腦中裝一些直觀的畫面”。同來的還有樂之友基金會副會長葛其宏,他最近比較閑暇,所以“想和黑猩猩比比智商”。

普魯特茲此行是來找一個老朋友弗朗辛·布魯瓦,他已經與黑猩猩共同生活了二十年。黑人嚮導姆拉戈帶他們進入密林,布魯瓦不用手機,姆拉戈就是他的通信員。由於布魯瓦居無定所,隨黑猩猩群遷徙,所以姆拉戈也不敢保證什麼時候能見到他。不過這次很順利,進入密林第二天,嚮導就發現了那個黑猩猩族群。他讓客人在原地稍等,一個人悄悄向前潛行。不久,他帶着布魯瓦匆匆返回。這是個健壯的白人中年男子,褐色頭髮,藍眼睛,鬍鬚和頭髮亂蓬蓬的,古銅色的皮膚,全身**,只在腰部圍着條草葉裙。他同老朋友普魯特茲擁抱,又同其他客人擁抱。普魯特茲向他講了此行的目的,布魯瓦說:

“住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密林中,我差不多已經忘了空間暴縮這檔子事,所以,是不是空間收縮引起它們的智商爆炸,我還從沒有考慮過。但這些猩猩在近幾年中確實有顯著的智力提升,這點毫無疑問,我早就在為此歡欣鼓舞了。眼下我就能帶你們看一些有趣的畫面,看完后咱們再討論。跟我來吧。”

他領大家悄悄潛行。雖然他本人早就是黑猩猩族群的一分子了,但今天陌生人太多,他怕驚擾了黑猩猩。到一個地方他讓大家停下,前邊二十米開外有一小片林中空地,二十幾隻黑猩猩聚在那裏,圍成一個圓圈在幹着什麼。它們發現了這邊的陌生來客,但可能知道這是布魯瓦帶來的,並沒有表現出受到驚擾的跡象。布魯瓦小聲說:

“我離開這兒之前,它們剛剛捕獲了三隻倭叢猴,這會兒正準備分食。看見了嗎?有幾隻黑猩猩手中拿着修整過的尖頭硬樹枝,那是它們用來捕獵的矛。它們會使用武器倒不稀罕,動物學家在四十年前就已經知道了。不過——你們往下看吧。”他笑着掃視大家,“不必為隨後的畫面震驚,我和姆拉戈早就習以為常了。”

他不再說話,幾個人靜靜地觀察着。那邊的黑猩猩原來是在準備篝火,它們把一些樹枝聚攏,疊架成空心的柴堆,這些事它們幹得相當熟練。眾猩猩幹活時,一隻體型健碩的雄猩猩站在一側冷靜地看着。布魯瓦說:

“那是它們的首領,我給它起的名字叫阿茲。”

等柴堆架好,眾猩猩把目光都轉向阿茲,阿茲威嚴地走過來,舉起左手。普魯特茲在布魯瓦的示意下舉起望遠鏡,把鏡頭對準阿茲的手。原來它的左手中握着一隻銀白色的打火機!布魯瓦說:

“看清了嗎?是只打火機,從我這兒偷的。你們知道,我一直同它們一塊兒生活,盡量和它們吃一樣的食物。但我的胃畢竟和黑猩猩的胃不同,有時候我也會悄悄避開它們,用簡易爐子煮一些熟食,調劑一下腸胃。我做得很小心,相信從未讓它們發現。但——我懷疑它們是用秘密盯梢的辦法發現了我的秘密。五年前我丟了一隻打火機,隨後發現打火機是被阿茲弄走了,後來它就學會了像我一樣生火,在火上烤肉吃。再後來,阿茲把老首領趕下台,自己成了族群的首領。”

那邊打火用了很長時間,普魯特茲用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兒,回頭說:“阿茲的動作非常莊重,像是在舉行宗教儀式。”

布魯瓦笑着搖搖頭,“不,沒有什麼宗教意味。黑猩猩的大拇指遠沒人的靈活,阿茲打火時常被燒疼手指,即使現在也不能完全避免。所以它打火時非常小心。直到現在,在這個族群中,點火仍是專屬阿茲一人的權力。當然,如果把它們對火的敬畏看成是宗教的萌芽,也不為錯。”

那邊突然爆發出興奮的尖叫,阿茲把火點着了。小小的火苗在樹枝間騰躍着,蜿蜒着,很快變為熊熊大火。火星四濺,可能灼傷了幾隻猩猩,興奮的尖叫中夾雜着驚叫。阿茲得意洋洋地從火堆邊退回,把那隻銀白色的打火機小心地攥在手裏。幾隻雄猩猩把三個倭叢猴的屍體穿到樹枝上,架在火上烤,其他猩猩貪饞地盯着。布魯瓦說:

“這兩年來,這個族群的生活已經離不開火了。但它們沒有學習如何保存火種,因為沒這個客觀需要——它們知道我的秘密住所有打火機,等到某隻打火機打不着火了,就到這兒再偷一隻。這已經成了我和它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邊的肉烤熟了,香味飄到這邊來。它們把食物首先獻給阿茲,阿茲撕下一塊兒,其餘的讓大家分食。這時,一隻黑猩猩忽然離開族群向這邊走來,布魯瓦急急地介紹:

“看見來的那隻雌猩猩了嗎?它叫瑪魯,是我的戀人。”他看看大家,“我可不是開玩笑,至少不全是玩笑。你們先看看它腰間的草裙。”

它走近了,確實穿着草裙,樣式與布魯瓦的一樣。布魯瓦說:“瑪魯是阿茲的一個‘妃子’,但它最近兩年一直向我示好。它非常關心我,把最好的食物留給我,族群遷徙時總是把我罩在視野中,如果有半天見不到我就會非常焦灼。我生活在黑猩猩群中,按說也應該裸體的,但畢竟文明的積習難改吧,所以我一直以草裙來遮羞。我沒想到的是,從今年起,瑪魯對我的草裙非常艷羨,常來我身邊,摸着草裙眼巴巴地看着我。也許它的,噢,她的,”布魯瓦搖搖頭,自嘲地說,“有時我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人稱代詞了——也許它的智商已經懂得了遮羞?後來我為它做了一條草裙,它非常喜歡,穿上后片刻不離身。”

瑪魯走到半途,猶豫地停下來,可能是對“戀人”身邊的陌生者心存忌憚。葛其宏打趣主人:

“瑪魯對你示好,那位黑猩猩之王吃醋嗎?”

“不,沒有。我想原因是,他——和瑪魯一樣——對我所代表的智慧心存敬意。至少它們都知道,打火機,這種它們世界之外的寶物,是我帶來的。噓——”

布魯瓦讓大家噤聲,因為瑪魯在短暫的猶豫后又走過來了。現在能看清它手中拿着一塊熟肉,它走過來,避開其他人的目光,殷殷地看着布魯瓦,雙手把肉捧給他。布魯瓦馬上撕下一塊,把其餘的還給瑪魯,讚賞地拍拍它的頭頂。受到誇獎的瑪魯滿臉光輝,興高采烈地跑回去了。

幾個人相當感動和震驚,因為它孩子般的喜悅中顯然有“女性的柔情”。布魯瓦說它是自己的戀人,看來確有此事。接下來的事讓大家更為震驚。瑪魯回到黑猩猩群中之後,阿茲走近它,兩隻猩猩用手語比劃着。布魯瓦說:

“看,它們在用手語交談。手語是我教的,現在全族群都會使用了。猩猩們會用手語倒不值得驚奇,早在上世紀80年代,美國大猩猩基金會就教會一隻叫科科的低地大猩猩使用一千多種手語詞彙,懂得兩千個英語口語單詞,能夠與人類相當順暢地進行交流。”他一邊介紹着,一邊努力辨識着那兩隻猩猩的手語,“噢,阿茲是告訴瑪魯,‘再送五塊肉過去,因為尊貴的布魯瓦帶來五位客人。’”

葛其宏懷疑地看着布魯瓦,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真話。不料居然是真的。那邊過來五隻猩猩,瑪魯打頭。它們很快走近了,每人手裏拿着一塊熟肉,把肉恭敬地捧給五位客人。在布魯瓦的示意下,五個人趕快收下禮物,也像布魯瓦一樣拍拍對方的頭頂表示讚賞。五隻黑猩猩歡天喜地地走了。

五個人都努力撕吃着半生不熟的猴肉,盯着黑猩猩群落,陷入沉思。斯特利說:“真正不可思議。”董月霞也說:“實在令人震驚。”現在,這個黑猩猩族群可以說已經脫離動物的範疇了,算得上是靈智初開的土人了。它們有了一個慷慨大度、頗有威望、腦瓜靈光的頭領,甚至有了初步的男女之愛,假以時日,誰敢說一個新文明不會從這兒肇端?普魯特茲問布魯瓦:

“老朋友,我最近收集了很多資料,發現世界各地的動物都有顯著的智力提升,但只有你這兒最為驚人。這是為什麼?”

“很簡單。我想是因為黑猩猩的智商本來就接近脫離蒙昧的臨界點,所以在同樣幅度的刺激下,唯有這兒產生了突變;或許還有一個原因:這兒基本是自由狀態下的群體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下,智力提升更容易產生正反饋。”

泡利有點兒按捺不住了,急迫地說:“我想去那裏生活。它們允許嗎?”

布魯瓦看看他雪白的皮膚,開玩笑地說:“應該沒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你和它們的膚色相差太懸殊啦,不過我相信它們不會把你當成劣等民族。你們是不是都去?”

“對,都去。我們都去。”其他人說。

“那你們首先得下決心,像我這樣赤身裸體。”他笑着,又說,“等一下,我去問問阿茲。”

他走過去。阿茲看見了,也向他迎過來。一人一猩用手語交談着。交談持續了相當長時間,這邊的五個客人雖然完全看不懂,但都看得入迷。阿茲和剛才幾隻猩猩明顯不同,目光相當沉靜,沒有其他猩猩的畏縮。最後布魯瓦回來,笑着說:

“走吧。它非常高興地邀請你們去族群中作客。我剛才是開玩笑,你們不必脫衣服的。它們已經足夠開明,不會在意幾個無毛異類的醜陋。”

五個人欣喜地跟着他往那邊走,心中多少也有些忐忑。葛其宏咕噥一句,布魯瓦回頭問:“你說什麼?”葛其宏說:

“我為瑪魯惋惜。你看它的拳拳深情!但它的單相思註定是無望的。”

布魯瓦笑笑,沒有應聲。過一會兒他說:“如果按這兩年的智力提升速度,它們很快就會脫離蒙昧,成為人類中繼黑白黃棕之後的第五種膚色,或者可以稱為‘有毛人種’。如果是那樣,你會在意妻子的膚色嗎?”

葛其宏搔搔腦袋,不情願地承認:“儘管我不敢想像娶一個有毛的妻子,但——我想你是對的,關鍵不在形貌,而在於大腦中盛裝的智慧。”

3

一百天後,普魯特茲小組公佈了這次大規模智商調查的結果。泡利同時提交了單獨的研究報告,其中包含一個公式。

按普魯特茲小組的研究結果,人類,包括成人組、青年組、幼兒組和所有智商可測的動物,物種平均智商都比五十年前提高了百分之四十五左右,腎上腺素對其並無顯著影響。黑猩猩的進步最為顯著,它們的平均智商提高了百分之六十五,屬於特殊的“臨界爆炸”現象。由於黑猩猩的智力提高肯定與腎上腺素無關,所以這個數據對於上述結論是個有力的旁證。

兩人的打賭是楚天樂贏了,因為普魯特茲那張紙條上寫的是:估計人類智商提高了百分之三十五。這個值與實測值的誤差大於打賭時定的百分之五的標準。但普魯特茲強辯說,他當時說的百分之五隻指負差,即實測數據比他的數據低百分之五才能判他輸,因為他早就料到會超過這個數據!楚天樂認可了他的強辯,笑着說:“我巴不得輸呢,巴不得實現那個賭約——活到一百歲。”

打開泡利的燕形紙條后發現,上面並沒有打賭的數字,而是一個公式,與泡利的正式報告中所列舉的公式完全一致。泡利在報告中說,他早在五年前就開始了這項研究。當然,這是一個世紀性的課題,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研究透徹,眼下他只能得出一個初步結論:密真空通過量子層面的效應影響了人類的智力水平,就像溶液中離子濃度的增加可以提高電流密度,土壤肥力的增加可以提高植物的生長速度。泡利以實測數據和理論推演拼出了一個經驗公式,可以依據不同的真空收縮率計算出不同的智力提高值。把當下的收縮率數值代入,正好得出了普魯特茲報告的那個數值:百分之四十五。

比起普魯特茲的結論,泡利公式的適用範圍更為廣泛。公式中,智力提高值與收縮率呈正相關,也就是說,如果空間繼續收縮,人類智力還將提高,逐漸接近一個極限值e2/3

,即1.95。現在智力提高了百分之四十五,還有繼續提高的可能。

科學界同仁普遍接受了普魯斯特和泡利的報告。

調查報告還附帶給出了另一個結論:在密真空中,電腦的計算速度並無增加。這本來就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因為電腦的計算速度基於光速電流(準確說是光速傳遞的電場),已經是宇宙間最高速度了。但這個理所當然的結論還是激起了小小的興奮。調皮鬼們在網上說:人類可以不必在神通廣大的電腦面前自卑了,因為我們相對來說變聰明啦。

全世界的民眾——以他們已經提高的智力——欣喜地品味着這個結論的意義。成人教育立即成了最時尚最強勁的潮流,因為數十億知識層次較低的人現在都有了過剩的智力,大家不願像過去那樣渾渾噩噩地被關在“無知的囚籠”之中。但對於“樂之友”們來說,喜悅的基色中也浮動着悲愴,因為智力的提高是建立在“空間收縮災變”之上的,如果人類不能逃出災變區域,那智力的燦爛怒放不過是死亡前的迴光返照。

蟲洞飛船的進展極為迅猛。春花爛漫的一天,賀梓舟從極度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時間,回到久違的山中。同來的有他的同事奧芙拉·哈扎,一位猶太裔姑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物理學家。還有姬繼昌,如今也是他的同事,項目組的骨幹成員。姬繼昌把爹媽也請來了,這是賀梓舟的意思,因為今天他要與‘樂之友’中最重要的幾個人,或者說‘樂之友’的靈魂,談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們沒有喚亞歷克斯同來,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們和亞歷克斯有分歧。

馬氏夫婦和楚氏夫婦高興地接待了客人,他們早就把洋洋和昌昌視為馬家成員了。七十九歲的馬士奇極度消瘦,不過精神還行,能坐在輪椅上同客人聊天。楚天樂這一年來沒有再回人蛋島過隱居生活,因為妻子懷孕已經四個月,明顯有身子了。樂水今年四十四歲,屬於高齡產婦,殘疾的楚天樂雖然照顧不了她,但留在身邊至少是精神上的安慰。馬柳葉遠赴美國哈佛大學留學,已經走了一年。屋裏還有新請的保姆徐嫂,天樂媽畢竟年紀大了,照顧兩個殘疾人和一個孕婦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眾人坐定,賀梓舟略帶難為情地問:“柳葉還生我氣不?她到國外留學,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說一聲,把洋洋哥當外人了。”

魚樂水如實相告:“她是聽了我的勸告走的。我當時說的話是,如果你想讓洋洋哥接受你,把小妹妹變成戀人,那就下決心遠離他三年,然後,讓他突然看到一個陌生化的成熟女性。”

她說這話時瞟了奧芙拉·哈扎一眼。女人的眼光是最敏銳的,魚樂水已經看出奧芙拉·哈扎與洋洋的關係很親密。所以柳葉很可能已經沒希望了,等三年後她回來,這邊的關係已經鐵板釘釘了,但不管怎樣,她覺得該把柳葉的心思說出來。魚樂水知道,在開發蟲洞飛船的世紀性行動中,科學家中已經形成了一個勢力強大的少壯派,或者叫諾亞公約派,賀梓舟是其首領,這位猶太裔姑娘肯定也是其重要成員吧。

賀梓舟無奈地搖搖頭,沒有就柳葉這個話題說下去。奧芙拉·哈扎注意地看看魚樂水,分明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但沒有做什麼表示。賀梓舟先問了家人的安好,與馬伯伯擁抱。輪椅上的馬士奇說:

“我已經是風中殘燭了。這具身體已經基本上拒絕接受外來的營養,正在緩慢地吞吃自身,首先是吞吃肌肉細胞,然後是骨骼。”他指指自己瘦弱的四肢,“最重要的大腦將放到最後再吞食,不過為期不遠了。所以,趁着頭腦還清醒,我想提前同大家告別。”

大家都很難過,在他身後,六十八歲的天樂媽眼眶紅了。馬先生說的是實情。他是因衰老引起的全身機能衰竭,無葯可治。馬先生爽朗地說:

“我說過,生老病死是老天爺定下的最硬的鐵律,誰也躲不過的,不必說它了。不過,對死神認輸前,我還想爭取一個小小的勝利——看到孫子出生。”

魚樂水藏起悲傷,和公公開着玩笑:“那沒問題,爸你努力堅持,我也抓緊一點。空間都壓縮了,孕期難道不能壓縮嗎?”

她有意挽起丈夫的胳臂。這一年來,丈夫依然有很重的心事,即使將為人父的喜悅也不能驅走它。她同二老和姬人銳私下談過自己的擔心,三人都勸她不要急,說,等時機成熟,天樂會自己說出口的。這會兒姬人銳看看寡言的天樂,對賀梓舟說:

“洋洋,你說有重要的事?開始吧。”

“好的。”賀梓舟喜氣洋洋地看着大家,“天樂哥,那次遠程虛擬會上你已經說過,對於這種因空間湮滅造成的純位移式飛行,或者說是蟲洞飛行,其最高速度沒有理論上的限制而只有技術上的限制。但你也曾擔心,光速限制的魔咒也許會以某種迂迴方式繼續有效。”

楚天樂點點頭,“嗯。”

“這一年來,我們終於搞清了這件事——魔咒確實失效了!蟲洞式飛船相對非本域空間的速度完全可以達到光速,可以達到一點七馬赫甚至更高!我在這兒借用了一個航空術語,一馬赫就是一倍光速。當然,前提是……”

他停下來看看楚天樂,後者敏銳地說:“前提是飛船得連續飛行,放棄我所設計的斷續飛行方式,也就是放棄對前方的觀察?”

“是的。天樂哥,眼看着宇宙中最硬的光速鐵律能夠被打破,我們咋能抵擋女妖的誘惑呢?”

姬人銳沒有跟上賀梓舟的思路,疑惑地問:“這不是問題呀。你完全可以用實驗來確證它,短時間的盲視飛行不會有危險。”

楚天樂對姬人銳微微搖頭,止住了他的話。賀梓舟今天來的目的,絕不是談論一次超光速飛行實驗。不,他是在談“超光速時代”,他的心中有基於此項技術的龐大計劃。楚天樂簡捷地說:

“關於如何盲視飛行,你肯定有了成熟的辦法。”

“對,有了辦法,只是我不敢說是否成熟。不過,我先談談一個大計劃的框架吧,在這點上我和亞歷克斯叔叔有分歧。這正是我今天來的目的——想首先得到你、馬伯伯、樂水姐姐和姬伯伯的支持。”

“好的,你說說吧。”

“新飛船的首要任務是弄清災變範圍,找到收縮區域的邊界,這是沒說的。在這點上,我和亞歷克斯叔叔沒有分歧。只是……你知道的,在近年的觀測中,發現災變區域始終以光速向外擴展,而且強度沒有明顯的減弱。這兩個兆頭非常不祥,必須趕快弄清它。可是,如果探索飛船以低於光速的速度飛行,就只能一直落在海嘯的邊鋒之後,而且離邊鋒越來越遠。這樣的探索毫無用處。我想,必須乘着超光速飛船追上海嘯邊鋒,就近觀察它,把它的機理弄清,尤其是,弄清空間收縮強度在邊鋒處是否減弱。”

在場人的神情都有點兒黯然。賀子舟說得不錯,災變區域的“光速擴展”和“強度沒有明顯減弱”是兩個非常不祥的消息,在媒體上這是諱莫如深的話題。如果這種趨勢一直不變,意味着人類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逃脫生天。衰弱的馬士奇此刻目光熾熱,說:

“嗯,說下去。”

“所以,‘近光速或光速飛船’的開發已經失去意義了,必須越過它,直接進入‘超光速’的開發。而且時間緊迫,沒時間再在太陽系內做實驗了。在‘金魚’號上修修補補是不成的,必須儘快建成新飛船,然後徑直追着海嘯邊鋒飛去。現在災變區域的半徑已經接近五十光年,粗略算一下,如果船速達到一點七馬赫,那追上以光速擴展的邊界也是一百二十年之後了。如果船速達到兩馬赫,時間可縮短到一百年。如果考慮飛船的回程,上述時間再加一倍。”他直視着楚天樂,“由於沒有相對論效應,這樣的行程已經需要幾代人了。所以,這艘飛船上必須建立一個千人規模的太空社會,才能保證有效的繁衍。我們,我是指諾亞公約小組的成員,”他用手劃過奧芙拉·哈扎和姬繼昌,“已經在提前做準備。”

他在兩年前就率先開始了對“諾亞方舟人類公約”的討論,在這個討論中,一群少壯派科學家逐漸聚集在他的周圍,形成了“諾亞公約派”,姬繼昌也是諾亞組織的鐵杆成員。姬人銳和苗杳看看昌昌,不由心中黯然。昌昌肯定會隨這艘飛船上天的,那就是同爸媽訣別的日子。訣別雖然悲傷,但他們是去尋找生路,所以當爹媽的也想得開。姬人銳拂去傷感問:

“亞歷克斯的意見是?”

“他認為技術的重心應放在近光速飛行上。他說如果越過光速這個界限很難保證航行安全。”

“他說得不錯呀,當然首先是安全。”姬人銳說。

楚天樂對姬人銳擺擺手,姬的話沒有說到要害。賀梓舟不會不考慮飛船的安全,他和亞歷克斯的分歧一定是更深層面的。楚說:“說說你們克服盲視的方法吧。”

賀梓舟搖搖頭,“不,在超光速飛行中,盲視無法避免。它甚至比不上潛艇,潛艇在潛行時,雖然無法用星空圖或GPS定位,但至少可以依靠陀螺儀進行慣性導航,只是精度稍差而已。但在蟲洞飛行中,飛船相對於本域空間是靜止的,所以慣性導航儀、加速度儀和速度儀從理論上也不起作用——因為根本沒有可測參數!”

楚天樂深深點頭。洋洋是對的,蟲洞飛船的導航只有一種辦法:依靠星空圖,但這隻能在飛船脫離蟲洞狀態后才行。賀梓舟繼續說:

“而且對於超光速飛船來說,保持觀察也沒什麼實用價值。因為飛船對於動態的障礙物來不及做出反應,就像地面高炮無法依靠聲音來對抗超音速戰機——等你聽到音爆,飛機早就越過你了。”

“你說得對。但——繼續往下說吧。我這會兒簡直是一隻反應遲鈍的樹獺,追不上你的思路。”

“天下有你這樣思維敏捷的樹獺嗎?”賀梓舟笑了,“我還是先給大家放一部短片吧。事先說明,短片中子彈穿過玻璃的機理與我們的蟲洞飛行機理完全不同,但可以讓大家有個直觀印象。”

奧芙拉。哈扎和姬繼昌已經做好準備,開始在電視機中放一部短片,那是用高速攝影機拍攝的子彈穿過玻璃的場面。子彈在透明的空氣中飛行,由於其高速,在子彈前方形成空氣的激波,激波干擾了光線的傳播,使被其包圍的子彈變得邊緣模糊。當子彈抵近玻璃時,實際並不是子彈撞破了玻璃,而是子彈前方被壓縮的空氣團在玻璃上撞出一個洞。子彈隨着空氣團飛過小洞,空氣團猛然爆開,形成強烈的湍流,但彈頭形狀並沒有可觀察的改變。

短片定格在這個畫面上。賀梓舟說:

“天樂哥,我還清楚記得,在美國費米實驗室第一次目睹空間湮滅時我心中的震撼。空間湮滅所產生的能量很低,但堅固笨重的加速器管道在瞬間被拋出,形成一個巨大的光滑內球面。因為這個過程與能量、力和溫度無關,而是空間湮滅后物質的自然堆積,就像湖水突然消失后懸浮物會沿着湖底形成堆積一樣,正是由於這個機理,才造就了此後的蟲洞飛行。”

楚天樂說:“你是說,蟲洞自然地形成了對飛船的保護?”

“對!即使航線前方有一塊堅硬的鐵質隕石,也不會發生相撞,因為在相撞之前的空間湮滅已經把隕石拋到蟲洞之外,形成了湮滅空間之外的自然堆積,所以飛船穿過隕石後會留下一個貫通的光滑洞穴。甚至飛船航線遭遇恆星也不怕,蟲洞將徑直穿過恆星。而且,如果其行進速度超過光速,連恆星之核中上億度的高溫也不會對飛船造成絲毫損傷,因為在兩種空間的界面處,光和熱甚至引力都無法穿越;當然,蟲洞前鋒過後,空間會在普朗克時間裏迅速恢復正常,也會恢復正常的光熱和引力傳播,但它畢竟需要時間,而此時超光速的飛船早已經越過了這片區域。我想到一個例子,武器中有一種高速空泡**,是以連續的發泡推開前方的海水,能大大提高**的速度,在原理上與蟲洞飛行有某種相似。”稍頓,他又做了一點補充說明,“雖然依咱們飛船的結構,粒子的加速與激發只能在真空狀態下進行,但只要是連續飛行,那麼飛船前方就能始終保持一塊‘自造真空’,從而使飛船能繼續激發,哪怕是在穿越恆星的過程中。”

他所描繪的圖景太驚人,全屋的人一時間都像是被魘住了。大家一言不發,盯着電視上那個定格的畫面。楚天樂同樣沉默着,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遠方,思路已經飛到了更遠。賀梓舟和他的兩個助手靜靜地等着,其實他們心中都不平靜。過了很久,天樂媽第一個喊出來:

“我的天爺,那飛船要是撞上太陽,不是把太陽也要撞碎了?”

賀梓舟搖搖頭,指着電視上的定格畫面,“一般不會。你看這塊玻璃,它並未被擊碎,而是被射出一個小圓洞。因為子彈速度很快,其作用力來不及分散,子彈就已經飛走了。我想太陽也一樣,只會被射出一個小小的圓洞,瞬間之後就會恢復正常。不過我不敢下斷論,恆星都是氣態的,也許氣態物質向洞中的流瀉會放大成天文尺度的湍流。”

魚樂水說:“也就是說,這樣的飛船就像是一個地獄使者,所過之處留下一路毀滅?”

賀梓舟立即抬頭看她一眼,心中發苦。魚姐姐一向言語溫婉,從這句話里能明顯看出,她是強烈反對這種飛行方式的。他儘力解釋着:

“宇宙非常廣袤,極端空曠,飛船在飛行途中發生相撞的幾率極低。而且不要忘了,蟲洞飛行的前提是在災變區域內,是在收縮幅度超過臨界點的密真空中。即使造成某些毀滅,也不過是把命定的毀滅稍許提前而已。”

“但如果飛船撞上的,是像我們地球一樣‘尚未毀滅’的文明呢?”

賀梓舟迅速看魚姐姐一眼,無話可說了。她是在使用“極端法”,把最殘酷的前景擺在面前,而且這種可能也不是絕對不存在。楚天樂這時說話了,語調很平靜:

“飛船撞上一顆有文明星球的前景基本等於零,不必考慮。”

魚樂水看看丈夫,平靜地說:“那麼,飛船撞上‘褚氏’號的幾率呢?如果新飛船也走同樣的航線?”

屋裏氛圍開始緊張,大家都從兩人表面的平靜感到了觀點上的衝突。楚天樂本不想回答,但最終還是回答了:

“同樣近乎為零。樂水,我們不能為一個近乎為零的可能就中止前進的腳步。”

魚樂水悲涼地搖搖頭,依次看着屋裏的人:公公,婆婆,姬人銳,奧芙拉·哈扎,姬繼昌等。公公沉默着,從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態度。婆婆很震驚,她顯然不贊成兒子的說法,但提不出強有力的反駁理由。這時姬人銳說話了,態度很溫和:

“其實即使造成‘一路毀滅’,這種景象也不奇怪呀。回顧一下地球歷史吧,麥哲倫和哥倫布的探險就伴隨着一路毀滅,包括他們對土著人的屠殺,包括疾病傳染,也包括對環境的破壞。其實,地球文明史上每次地理大發現和民族大遷徙都伴隨着一路毀滅,至少是森林和野生動物的毀滅,但這樣的一路毀滅同時伴隨着文明的進步。樂水,你不會對地球文明史全盤否定吧?”

魚樂水心中打了一個寒戰,知道自己無法說服這幾個男人了,他們就像盼到了聖誕禮物的男孩兒,此刻有種抑制不住的亢奮。他們終於有了超光速飛行的機會,有了挑戰上帝法則的機會,有了開拓新邊疆的機會,絕不會輕易放棄的,哪怕它伴隨着“一路毀滅”。這種征服欲天然存在於男人的血液中,和生存慾望一樣強大——不過這句話不完全準確,她諷刺地想。至少,在奧芙拉·哈扎這個女人血液中也有同樣的征服欲。

馬士奇終於說話了:“水兒,這件事,我是說超光速飛船或超光速時代,是擋不住的。討論暫停吧,徐嫂在喊咱們吃飯了。”

吃飯時,該女人們當主角了。苗杳把魚樂水拉到自己旁邊,仔細詢問了她懷孕的情況,以過來人的身份提了許多建議。她看出魚樂水有心事——實際在場的眾人都有心事,包括天樂媽,包括馬伯伯。年輕人更為超光速飛行的實現而興奮,那可以說是種在人類內心深處的“原夢”。而老人們則為“一路毀滅”而心懷戚戚。苗杳勸魚樂水:

“馬伯伯說得對,擋不住的事就別想它了。對了,昌昌,你不是一直說想看看魚阿姨那篇著名文章中提到的地點嗎?像一線細流串起來的小水潭、柳葉魚、火葬台等,吃完飯咱們去看看。”

“太好了!我這幾年太忙,早該去看了。”

飯桌對面,奧芙拉·哈扎與天樂媽坐在一起。她以西方人的直率問:“伯母,我聽魚姐姐的口氣,柳葉對梓舟有意?”

天樂媽被問得一愣,看看賀梓舟,看看兒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奧芙拉·哈扎不在意地說:“我與梓舟的關係已經確定了。不過沒關係,如果柳葉有意,我很樂意同她共享一個丈夫。”

席中的天樂媽和徐嫂都愣了。縱然是西方人的直率和性自由,這種直率和自由也太過頭了吧。魚樂水猛然醒悟,連忙解釋:

“媽,她是指在飛船社會。在諾亞公約中,一夫三妻是正常的、也是必須要實行的婚姻結構。這與男權主義無關,主要是考慮繁衍的效率,也兼顧了基因的多樣性。”介紹這些情況時,魚樂水不由感嘆:當高度文明的人類向蠻荒之地移民時,似乎已經被奉為天條的“文明社會規則”就立即淡化了,甚至在啟程前就淡化了,而久藏於基因深處的“動物本性”卻在一夜間復蘇。動物本性唯一的目標是“生存和繁衍”,凡是與此相悖的,哪怕它曾是非常神聖的道德準則,也都得靠邊站。

奧芙拉·哈扎點點頭,“對,我剛才沒說清。我的意思是——如果柳葉願意成為這艘飛船的成員的話。”

就着這個話頭,賀梓舟向大家介紹了有關諾亞公約的背景和基本內容。

這個背景是:人類必須從心理上割斷與地球的羈絆,從“陸地民族”變成“海洋民族”,把浩瀚的太空作為心靈的歸宿。飛船不應該僅僅是人類的逃亡工具,而應是新人類的陸地。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以他為首的一群人提前制定了詳細的諾亞公約。

諾亞公約實際是新社會的民典,是太空教的《聖經》,內容包羅萬象。賀梓舟介紹了其中的重點。

首先是人類的繁衍方式和有關的倫理建構。這是公約最重要的部分,因為繁衍是生存最重要的基礎。飛船社會只能維持一個千人左右的較小種群,因此必須有最高效的繁衍。兼顧繁衍效率和基因多樣性,主要是Y基因的多樣性,婚姻結構規定為一夫三妻。這也盡量兼顧了此前文明社會的婚姻倫理,比如說,不考慮群婚制。魚樂水剛才已經說過,這與男權主義無關,實際倒有點“女權主義”的味道兒——認為在災變時代,女性的作用比男性更重要。由於種群的規模小,難以完全避免近親結婚,尤其是在出現意外和災難、社會大量減員的情況下,所以有關近親繁衍的倫理大幅放寬。飛船上嚴禁所有不利於繁衍的習俗或個人自由,像丁克主義、同性戀、晚婚晚育、性冷淡等。一個一夫三妻的家庭必須至少生育四個孩子,以保證種群的小幅正增長。但在種群數量達到飛船所能允許的最大值之後,必須禁絕生育。從這個角度說,一夫三妻的婚姻結構其實在飛船上沒有用處,它只是為“星球社會”作準備,如果飛船逃離災變區域並落腳在某個類地星球上,那時就必須迅速開始最高效的繁衍。

再就是政治結構,實行絕對的民主加絕對的權威。船長兩年改選一次,以簡單多數通過。每個有民事能力的成員必須參加投票,票種只有贊成票和反對票,沒有棄權票。在非選舉期間,只要有五十人以上聯名,就可以提前進行改選。但船長當選后實行絕對的集權統治,其下屬完全由船長任免,沒有地球上那樣三權分立的制約體制。飛船上所有決定都由船長一個人做出,以便應對瞬息萬變的太空環境。唯有對死刑的判決(船上保留死刑)在船長做出決定后,必須交公民大會批准。

諾亞公約的條款如需修改,必須經三分之二多數通過,並進行三次表決,每次間隔時間不得少於一個月。如果在緊迫情況下不得不違犯公約某條款,船長有權進行臨機處置,但必須在三個月內由公民大會追認,且必須由三分之二的多數票通過,否則由船長承擔責任。

聽了賀梓舟的介紹,天樂媽和徐嫂都順暢地接受了。畢竟現在是智力爆炸時代,像她們這樣知識層次較低的人,也能輕鬆地享受理性思維。諾亞公約的很多內容,像一夫多妻、近親婚配、實際的君主制等,從感情上說很難接受,但從理性上去認可則毫無問題。到最後,天樂媽已經能夠拿這件事開玩笑了:

“今天得到的消息我得趕緊透給柳葉。如果她舍不了洋洋哥,就得抓緊時間。可是,那樣她就要上飛船了,就要同爸媽永遠分別了,想想真捨不得——捨不得也要舍,飛船是去尋活路的啊。”

飯桌上楚天樂說話不多。他一直面帶微笑,聽着大家海侃,有時同妻子低語幾句。吃完午飯,他說:

“昌昌,你們不是想看那幾個景點嗎?都去吧,讓徐嫂帶路。乾爹、洋洋、人銳大哥、樂水你們四個留下,我還有事要商量。”

其他人知道他肯定是要商量某件重要的事,便很快離開這兒,吆吆喝喝地上山了。天樂媽不放心丈夫,但在丈夫示意下也走了。屋裏一下子安靜下來,留下來的四個人安靜地等天樂說話。天樂笑着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洋洋,你們搞的諾亞公約我很欣賞,你們年輕人已經走到我們前邊了。”他看看乾爹,自嘲地說,“我是不是有點倚小賣老?我今年四十一歲,但感覺着心態已經很滄桑了。”

馬士奇笑道:“你不老,但洋洋他們更年輕。他們是太空新生代。”

“洋洋,剛才你說得非常好。人類必須從心理上割斷與地球的羈絆,從陸地民族變成太空民族,把太空作為心靈的歸宿。飛船不應該是人類的逃亡工具,而應是新人類的陸地。我的地球之根已經扎得太深,但我準備向你學習,狠心割斷它。”

“你是說……你想上飛船?”賀梓舟驚喜地問。

“啊不,上不上飛船那是以後的事。”他笑着看看妻子,但魚樂水的心中一沉,她已經摸到丈夫的心理脈搏——丈夫恐怕想離開地球了。他在“褚氏”號上經歷過一次無重力飄飛,實際從那時起他就隱約種下了這個念頭,因為在地球的重力中,他病殘的身軀是一副過於沉重的枷鎖。“我今天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洋洋,你剛才對超光速飛船的描述是對的,我相信它能實現。但你對旅程的設計只是以百年計,恐怕太保守了。這應該是一次遠太空探險,就像哥倫布那樣。”他補充了一句,“我說的遠太空探險是以萬光年為計數單位的。”

賀梓舟不解地看着楚天樂。楚天樂一直是他心中的神祗,以思維的明晰睿智讓大家衷心嘆服,但今天他在邏輯上犯了一個大錯。賀梓舟委婉地說:

“天樂哥,怪我剛才沒說清楚。超光速飛行是建基在密真空上的,而且是收縮幅度超過臨界值的密真空,所以飛船無法越過密真空海嘯的邊鋒。我剛才一直說‘追上邊鋒’而沒有提越過它,就是基於這一點。所以,飛船無法進行遠太空探險。”

其他三人意識到洋洋的話是對的,而楚天樂犯了一個邏輯上的大錯,於是都看着楚天樂。天樂沉默了一會兒,笑着說:“我就是為此才讓其他人離開的。以下的話只是我的猜想,所以請你們四位務必保密,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社會動蕩。”

魚樂水忽然心中一驚,想起姬人銳曾經有過的猜測——楚天樂的自閉有可能是預測到了更大的災難。她瞥一眼姬人銳,後者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動聲色地說:

“沒說的,我們都會絕對保密。你說吧。”

“我們當時在籌謀人類逃亡時所依據的重要理由是:雖然已經觀察到災變區域以光速向外擴展,但相信空間收縮的幅度會迅速減弱。這一點從理論上說確實是對的,因為一個地方的擾動在向外波及時,其強度與半徑的平方成反比。如果是這樣,超光速逃亡飛船很快就會到達安全區域。換一種說法,什麼時候飛船上的激發不能維持了,不能前進了,就證明這兒的空間已經不是密真空了,已經脫離塌陷區了,已經安全了。對不對?”

賀梓舟點點頭,“對。”

楚天樂又沉默一會兒,接著說:“但據這些年的觀測,並沒出現明顯的減弱。遠處的星光藍移是趨於零,但那只是因為它剛剛開始收縮,而不是因為它離擾動中心比較遠。所以,我估計災變區域將以不變的強度掃過整個宇宙。至於何以如此——我不知道。三態真空理論的最大罩門就是沒有解釋局域宇宙收縮的動因,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眾人心中一震。魚樂水迅速看姬人銳一眼,用目光示意:你不幸言中了。科學界此前已經有過這樣的聲音,但一直未能形成主流意見,因為它完全違反常識。現在,又是楚天樂首先跳出了常識的囚籠,旗幟鮮明地表明觀點,讓這個災難之魔具象化。楚天樂笑着說:

“這並不是說人類完全無望了。不,不是這樣的。雖然災變區域是以光速擴散,但它掃過整個宇宙的時間是以百億年計。咱們的超光速飛船雖然不能越過災變波鋒,至少可以與之同步,即永遠處於臨界密真空的最邊緣處。那兒既存在可以進行激發的密真空,又處於安全區域。你們是否能在頭腦中想像出這樣一個場景?”他笑着問,“這恰似一個海邊衝浪啊。”四人點頭。對,這是“海邊”衝浪,在密真空擴延的邊緣衝浪。楚天樂繼續說,“當然這種太空衝浪與海邊衝浪不一樣——海岸是不動的,但密真空的邊緣是以光速擴展,這樣我們就能以光速進行遠太空探險,驗證這個邊鋒不會在某個地方中止。”

四名聽眾心潮澎湃,在心中描繪出一幅壯麗的太空圖景——災變的凶風惡浪吞噬了地球,吞噬了太陽系,並將以光速吞噬整個宇宙,但這個時間是以百億年計的。在凶風惡浪的前鋒,千萬艘飛船載着百億地球人(飛船直徑不能超過蟲洞,所以每艘載客只能達千人級,這就需要一千萬艘飛船),在密真空中挖出千萬條不可見的蟲洞,與災變之波的波鋒保持同步。他們是快樂的弄潮兒,藝高膽大。有時他們有意放慢航速,深入到凶風惡浪中來一番探險。當空間塌陷的強度已經危及安全時,他們就加快粒子激發頻率,提高船速,從容撤退。在這樣的航行中,由於沒有相對論的時間效應,他們仍保持着正常的生死節律,也許因科學的進步把壽命延長到五百年一千年,但仍是有限的延長,只能靠世代的更替來匯成不死的人類。直到一百三十七億年(或許更多年)過去,宇宙已經轉為整體收縮,很快將結束於一個超級黑洞。人類當然也逃不過這個宿命,但他們已經生存了,奮鬥了,快樂了,他們將心境坦然地落進黑洞。當然,更好的前景是空間塌陷在某個地點和某個時間中止,那時飛船將停泊在合適的星球,讓地球文明的旗幟在新的星空下飄揚……

姬人銳說:“天樂,沒必要保密的。以現今民眾的心理素質,完全能接受這樣的前景——也許還會進一步激發民眾的鬥志,把事情做得更快。馬伯伯,樂水,洋洋,你們說呢?”

沒等三個人表態,楚天樂堅決地說:“不,一定要保密。”

他沒有說原因,但態度異常堅決。這點兒反常在魚樂水的心中再次投下了陰影。她不由看看姬人銳。兩人在長期合作中已經達到心意相通,此刻姬人銳心中肯定有同樣的陰影,但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平和地說:

“好的,聽你的,對民眾保密。但飛船要按你說的目標來建造,而且這應該是一艘千人級的新飛船。是不是?”

“是的。這不再是一次試驗飛行,而是人類進入超光速時代、走向遠太空的處女航。”楚天樂對賀梓舟說,“亞歷克斯那兒你不用擔心,我來溝通。”

賀梓舟按捺住心潮的激蕩,用力點點頭。對。這不再是一次試驗、一次探險,而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他想了想,說:

“天樂哥,我有一個想法:在這艘飛船的船員中,我想把黑猩猩阿慈和瑪魯包括在內。可惜蟲洞飛船尺寸受限,不能複製一個完整的地球生態圈,動植物和微生物只能以精卵子或細胞狀態攜帶。但我想,飛船上至少要安排一兩個非人類的成員吧,因為這不單單是人類的事,而是地球生命的逃亡。”

楚天樂和乾爹對望一眼,同時點頭:“嗯,你這個想法很好,很大氣。”

魚樂水有些遲疑,“只帶阿茲和瑪魯?那你沒辦法讓這個非人類物種維持繁衍。它們的後代找不到伴侶,直系血親的交配無法產生強壯後代。”

賀梓舟和楚天樂互相看看,沒有回答。而魚樂水也在剎那間悟出了他們的想法——不,他們根本沒考慮讓黑猩猩們單獨繁衍。在進入飛船之後,在黑猩猩的智慧真正啟蒙之後,它們,不,他們,就是飛船人類的一分子了,他們的繁衍也將納入飛船人的整體序列。以理性思維的脈絡,這是不言而喻的事。魚樂水不由暗暗搖頭。在智力爆炸之後,她以自己能進入理性思維世界而欣喜,但現在看來,她的思維節拍仍比丈夫和洋洋慢了一拍。

而他們那些比她“快了一拍”或者說“高了一個音符”的觀點,也伴隨着尖銳的危險性,比如他們對“一路毀滅”的坦然。

此後,當魚樂水在《百年拾貝》中梳理自己的一生時,她認識到,自己同丈夫在世界觀上的分歧正是從這兒開始的,這些分歧雖然算不上多麼深重,但卻終生無法彌合。

晚飯前,游山逛水的那伙人大呼小叫地回來了。山中的美景,以及那幾個富有歷史意義的景點讓他們很興奮。他們在屋裏嘰嘰喳喳時,柳葉打給賀梓舟的電話來了,剛才媽媽把奧芙拉的話告訴了她。賀梓舟接過電話,高興地喊着:

“小柳葉,總算想起你的洋洋哥了?太不像話,出國求學這麼大事,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

柳葉截斷了他的話:“你知道原因的,所以——甭在我面前作秀了。”

賀梓舟被噎住,少頃正容回答:“沒錯,我知道原因,我不怪你。柳葉,我覺得你變多了,成熟了。真是女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被失望和希望雙重煎熬的女人,成熟起來非常快的。非常感謝我媽剛才通知了我有關情況,看來我還是有希望的,是不是,賀梓舟先生?”

賀梓舟完全收起了笑謔,想了想,認真回答:“對,但前提是你願意成為飛船的船員,諾亞公約只在飛船上才是適用的。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願意跟着我心愛的人浪跡宇宙,哪怕因為那個可惡的諾亞公約,不得不同另外兩個女人分享一個丈夫。”

“柳葉,我不能給你什麼許諾,對於船員的遴選是非常嚴格的……”

“沒關係,我會以百倍的努力爭取來獲得這個資格。只有一個問題:我是學文的,主修三史,文學史、哲學史和宗教史。這對成為船員有妨礙嗎?”

“不,沒有妨礙。飛船社會需要各種人才,包括你這樣的專業,也許,”他恢復了笑謔,“當我們在漫長的航行中迷失心靈的方向時,需要你來扮演隨軍牧師。”

柳葉冷靜地說:“也許會的,但我在扮演隨軍牧師之前,先得學會當我丈夫的心靈牧師。奧芙拉在旁邊嗎?請把電話交給她。”

賀梓舟把電話交給身邊的奧芙拉。他暗自搖頭,分別僅一年的柳葉確實大變了,遠不是那個天真幼稚的小柳葉了,至少她在心理上已經與自己達到同一高度了。柳葉同奧芙拉談了很久,不知道她們說的什麼,奧芙拉只是沉靜地笑着,簡短地回答,有時還輔以點頭。最後奧芙拉說:

“好的,祝你早日完成學業。我會提前為你報名。再見。梓舟,柳葉還有話要說。”

賀梓舟接過電話,裏邊的語調明顯變了,歡快代替了冷靜,“洋洋哥,正事說完了,來點小花絮吧。知道這會兒我是在哪兒嗎?你猜不到的——是在美國費米國家加速器實驗室,那個奇崛瑰麗的空心球里!我是趁假期來這兒參觀,重溫當時的震撼。”

“玩沒玩那種超級滑梯?”

“已經玩過了,這會兒我在球內一個觀景台上,這兒已經開發成旅遊景點了。”

“是嗎?真可惜我不在那兒,我也很想去再看一遍。”

“我真是不虛此行。除了重溫當年的震撼,還巧遇一位漂亮的金髮姑娘,咱們當時遠遠見過一面的,這會兒她就在我身邊。剛才奧芙拉說昌昌哥也在那兒,讓他接電話!”

姬繼昌接過電話,“小柳葉,我是你昌昌哥……咦,不是柳葉?”

電話中已經換了人,說的英語。那邊說:“我是埃瑪。一年半之前,我在這兒曾偶然撞上一個場面:在這個巨大的空心球里,一個大男孩從直升機上一躍而下,來了一次勇敢的空中跳水,並在幾十米高的空心球內盪上盪下,半個小時后才從缺口處躍回地面。哇,那個場面太酷了!那個男孩的動作太瀟洒了!我今天巧遇了柳葉姐姐,才知道那個男孩就是你,姬繼昌,昵稱昌昌,對不對?”

姬繼昌笑嘻嘻地說:“沒錯,正是鄙人。不過我們不說呢稱,叫做小名。”

“只是那場表演多少有點遺憾,最後你從空中摔到地下,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蹲兒,是不是這樣?”

“那也不假。那隻相當於體操運動員的下法不穩,頂多扣0.5分。”

那邊大笑,“對,這點小瑕疵並不影響我心目中的完美。昌昌,既然今天知道了你的名字,我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了,我馬上就到‘樂之友’那兒去,一定要逮住你!順便說一點,我的專業是高能物理。”

姬繼昌壓低聲音(不想讓媽媽聽見),笑着說:“那你就來吧,非常歡迎。不過,你能否逮住我,還是我得反過來逮你,那是以後的事。”

“好的,就這樣說定了!”

姬繼昌掛了電話,面對媽媽期待的眼神,煞有介事地說:“美國一位八十歲的高能物理專家,想來樂之友科學院應聘。”

苗杳知道兒子的脾陛,嘴裏沒實話的,也就笑着沒有追問。

4

這次集會後,馬老的身體急劇惡化。魚樂水立即通知柳葉儘快趕回,還通知自己的爸媽回國來與老友告別——他們正在國外旅遊。這天下午,老人把家人喊到身邊交代後事,姬人銳和苗杳也在場。老人的氣息微弱,有時得靠口型來猜度他的話。但他的目光卻異常明亮,思維也異常清晰。那是生命力的最後燃燒。他微笑着說:

“我要走了,要同那個世界的妻子女兒團聚,她們等我太久了。冬梅,我去那邊等着你,等你趕來后,兩家合在一起,咱們還是快快樂樂一大家。”

天樂媽忍住啜泣,“對,先讓她倆照顧你,我隨後就到。”

他艱難地抬起手,指指妻子,“可不許哭。別壞了咱家的規矩。”

“嗯,我們不哭。”

“我死後就地火葬。天樂,我要先佔用你的火葬台了。”

“沒關係的,爸你先用吧。爸你在升天的路上留下路標,到時我好找你。”

老人又浮出一波微笑,“好的,只要沒喝孟婆湯,我一定記着這件事。水兒,恐怕我等不及你爸媽了,替我感謝他們。他們把冬梅、天樂和你送到我身邊,改變了我後半生的生活。”

“爸,他們也要感謝你的,你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可惜見不到小孫孫了,真遺憾,這是我今生唯一的憾事。”

“爸,等小傢伙能說話了,我會經常帶他到火葬台喊你,你一定能聽到的。”

“對,我肯定聽得到的。替我多親親他。可惜也沒能見柳葉一面。告訴她也不準哭,不能壞了老馬家的規矩。如果她將來上飛船,出發前到火葬台告訴我一聲。”

天樂媽說:“一定的,她一定會的。”

“人銳呢?”

後排的姬人銳擠到前邊,“馬伯伯,我在這兒。”

“還記得你棄官入山來遊說我們的情形嗎?轉眼二十二年了。”

“馬伯伯,我都記得。”

“托你辦一件事,替我照顧一個人。天樂。”眾人稍一愣,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老人的思維十分敏捷,看出了大家的疑問,解釋說,“天樂的思維非常銳利,但銳利的東西常常十分脆弱。你們三位,冬梅,樂水,還有人銳,都替我照顧他。”

姬人銳明白他的意思:不只是生活上的照顧,也包括思想情感上的照顧。他笑着說:“對我來說,楚天樂是一位思想的巨人,我能照顧得了嗎?不過馬伯伯你放心。如果夠不到他的高度,我們仨就搭人梯來照顧他。”

老人累了,閉眼休息了一會兒。然後他睜開眼,看着楚天樂:“我沒啥可交代的了。你們都出去吧,我和天樂單獨說會兒話。”

眾人悄悄走了。楚天樂轉動輪椅的輪子,靠近一點兒,把住老人的手,把臉埋到乾爹的手心裏。他是三十八年前來到馬家的,三十八年的人生畫面此刻在眼前流過。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說話。然後天樂抬起頭,兩人相互直視着。老人說:

“記得我說過的一句話嗎?我說人體在營養極度匱乏時首先吞食肌肉和骨骼,最後才吞食大腦。很慶幸啊,我的腦細胞最終沒被吞食,我在生命之燭即將熄滅時還能保持清醒。”

天樂點點頭,“是的,你仍保持着明晰的思維。”

“那麼,也許我還能幫你一點忙,解開你的心結。說吧,我知道幾年來你一直懷有心事,你把某個秘密一直自己扛着。”

天樂為難地說:“爸,我不想讓你激動……”

“糊塗!即使我因激動減少幾小時壽命,又算得了什麼?哪頭輕哪頭重?”他深沉地說,“天樂,你是個天才,我知道當天才也很難啊,他要背上很多重負,失去很多快樂,增加很多煎熬。說說吧,說出來心裏暢快一些。”

“好的,那我就說吧。”楚天樂心中突然湧來感傷的狂潮,他努力忍住眼淚,“乾爹,我真捨不得你走啊。”他哽咽着,在激動中又喊出了早年的稱呼。哪怕乾爹因年邁已經趕不上科學的潮流,但只要有他在,楚天樂就覺得心靈上有依靠。當他在思維之海中深潛,到了蠻荒寂寥的海底時,他知道有人在水面上替他看守着那根保障安全的鋼索。老人理解他的感傷,沒有多說,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等着他這波感情之潮平息。

楚天樂平靜下來,開始向乾爹講述埋在心中的秘密。那秘密倒並非他一人扛着,而是兩人抬着,另一人就是那位膚色雪白、寡言少語的泡利。

其他人在客廳里閑聊着,其實心都放在那個房門緊閉的房間裏。屋裏的兩人此刻在談什麼?有時,魚樂水會和姬人銳交換一下眼色,他倆同樣不知道談話的內容,但心中卻都有不祥的預感。天樂一直有心事,是從他到人蛋島隱居后就開始的,但願老人最後的這場談話能解開他的心結。

那扇門開了。楚天樂探身向外,招招手,又搖着輪椅回去了。等這幾個人過去,見楚天樂正在向老人點頭:

“好的,就按你說的,等飛船上天吧。”

此後沒有人再提起這個話頭。

下午到晚上,陸續有人來看望馬老。因為老人身體太弱,探望人員嚴加控制,來人只有聯合國代表、SCAC秘書長阿比卡爾,中國**代表、賀國基辦事處主任林秉章,“樂之友”組織的三位代表葛其宏、亞歷克斯和賀梓舟。他們探望之後,都回山下的“樂之友”總部去了。晚上,天樂媽和衣躺在丈夫身邊,絮絮地說著話,不時抬頭看看他。丈夫很平靜,一直仰躺着,雙手放在胸前,閉着眼;有時眼睛也睜開一會兒,灼灼地看着無物。他安靜地聽妻子說話,偶爾也回一句。這樣一直到清晨,他平靜地走了。

葬禮在兩天後舉行。火葬台的場地太逼仄,所以只有死者家人(包括從美國趕回的柳葉)、魚子夫夫婦、姬家三口和五位政界代表參加了葬禮。楚天樂已經爬不動這段山路了,是用直升機送上來的。賀梓舟、姬繼昌、柳葉和直升機駕駛員小朱四人抬着一副簡易擔架,把老人的遺體小心地舉到松木垛上。柳葉點了火。她眼眶紅紅的,但遵從父親的遺願,一直強忍着淚。乾燥的松木兇猛地燃燒着,噼噼啪啪地爆響,散發出松脂的清香。火舌之上是濃濃的白煙,白煙直直上升,到一定高度后被水平風吹散。一隻山鷹平伸着翅膀從白煙的上方滑過,翅尖的羽毛被風吹得蓬鬆四散。也許是篝火和白煙吸引了它,它繞着煙柱久久盤旋,時而向下俯衝,時而一飛衝天,有時還發出一聲鷹唳。也許它是塵世和天堂之間的擺渡者,此刻它的背上,正背負着老人沉甸甸的魂靈?

山鷹最後飛走了,眾人目送着那個小黑點融化在藍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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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母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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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太空衝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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