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見
小舟穿過了南海結界,“嘭”地一聲落在了南海上,水花濺了野鶴一臉,她抹了水花朝前方看去,幾隻簡陋的漁船上有人朝她看過來。
一個半大的少年從木頭下鑽出,好奇地朝她游來,停在離她五步之隔的地方問:“小姐,您是從仙山來的嗎?”
野鶴點了點頭,抄起船槳往海灘劃去,海鳥三三兩兩地從她頭上飛過,落下了幾根羽毛。
半大的少年推着浮木跟了上來,小聲地說:“小姐,您來的方向似乎是驚逐仙山,驚逐仙山不是獸修之地嗎?”
他十分好奇,聽說驚逐仙山裡仙獸十分殘暴,有的專食人肉,這小姐怎麼保住命的?
見周圍的人慢慢圍了過來,野鶴有些無奈地說:“你們離我這麼近,就不怕我是仙獸變的?”
此言一出,圍着的人瞬間遠離了小舟,有人已經拿起了鐵叉,神情戒備地盯着她。
方才的少年早已鑽入了水中,漁船上有人擊起了鼓,海灘上立馬出現了許多漁民,手中刀斧森森。
野鶴愣了愣,她不過是嚇唬嚇唬少年,怎料漁民們如臨大敵。
莫非這裏被魔物偷襲了?
少年已經上了岸,對着野鶴大喊:“你是什麼人?竟裝作驚逐修士!”
野鶴看着緊張的人們,無奈地從懷中摸出了一枚刻着骷髏的骨雕,大聲說:“驚逐仙山修士野鶴,前往天空城懸賞魔物,故借道南海諸部,望大伙兒通融!”
看見猙獰的骨雕,漁民們才放下了武器放她靠岸。
野鶴收起了骨雕,將小舟收進了空間鐲,快步朝海灘走去。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皮,也不能怪他草木皆兵,這些日子一夥魔修襲擊了漁村,漁民們傷亡慘重,仙山修士久久未至,他們只能自行戒備。
野鶴朝少年拱了拱手,穿過人群朝漁村走去,漁民們熱情地把晾曬的乾魚塞給了她,還給她指了一條近道。
她笑着別過了漁民,朝遠處的大山走去,風從海上吹來,暖陽曬得她渾身舒軟。
夕陽墜落,她御劍飛過連綿的大山,南海諸部離她越來越遠,前方出現了更陡峭的巨大山脈。
她落在了山腳下,靜靜仰望着大山,山巔明月被藍金色的雲團簇擁着,清亮的月光照在她臉上。
從前午雲南境的門戶召陵城,便在這大山之後。
巍峨的大山將南海諸部阻隔在外,抵禦得了外侵,卻不能抵禦內亂。
她默默地御劍從峰谷中飛過,下方幽暗的樹木彷彿注視着她,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明月懸在中天,她終於到了城門外。
四月正是南國枯水之時,滄江水褪到了城門半腰處,露出的石板上有一圈圈水跡,不知名的小蟲在石板上慢悠悠地爬過。
望着青黑的石板,她慢慢捂住了嘴,無聲哭泣起來。
當年皇兄就死在了此處,死在了召陵冰冷的水下,衛軍和召陵百姓也永遠地埋在了這座死城中。
召陵城靜靜地沉沒在滄江水中,似乎還在述說當年召陵戰役的慘烈。
三十多年過去了,召陵城依舊一片死寂,渾濁的江水中連游魚的影子都沒有。
貪婪的南海諸部也不肯到召陵來,召陵城和它的子民就這樣在水下長眠。
她把手伸入了刺骨的江水中,悲愴地大哭起來。
皇兄,過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敢來看你了,這是我此生第一次到召陵來,也是最後一次,我再也不想到召陵來了。
她傷心欲絕地站起了身,撐着長劍繞過了城門,往一旁的小道走去,滄江水冰冷的氣息纏繞在她身上。
從前刻意遺忘的恨意一絲絲浮現,她緊緊咬住了唇,朝黑暗的山路走去。
一隻淡藍的蝴蝶掙扎着從她身上飛出,搖晃着往滄江方向飛去,卻被夜風吹落成一地麟粉。
日光明媚,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從長街上跑過,他們身後跟着個跑得氣喘吁吁、大聲咒罵的中年男子。
高瘦的孩童回頭看了一眼,見男子沒有跟來慢慢放緩了腳步,從兜里摸出了一塊白生生的饅頭,幾個孩童見狀笑了起來。
幾人正分着饅頭,冷不丁撞到了人,他們連忙抬頭,發現是個神色冷漠的女子,女子皺了皺眉。
高瘦的孩童連忙低頭說:“對不起,我們不小心撞到了小姐。”
野鶴看着幾人狼狽的樣子沒有說話。
一個矮小的孩童注意到了她背後的長劍,羨慕地說:“姐姐,你是海外修士吧。”
野鶴愣了愣,他怎麼知道?
看出了她的疑惑,孩童擦了擦鼻涕說:“如今這亂世人人自危,會背着乾淨的長劍到這偏僻小城的,只有海外修士了。這裏的人都恨不得逃得遠遠的,逃到仙山去!”
野鶴微微皺眉,從前午雲的西南重城木翟城竟成了孩童口中的偏僻小城。
看着破舊的長街上消瘦的百姓,她心頭有些梗。
天下大亂,妖魔橫行,南海諸部落都草木皆兵,無人管轄的午雲舊城更是人心惶惶。
她嘆了口氣,低聲問:“你們是木翟城的人嗎?”
高瘦孩童點了點頭說:“自然是,母親在世時說了,我們生生世世都是午雲的子民。”
野鶴怔住了,當年木翟城最先被破,百姓十之八九被屠,少數人逃往了南境,他們後來竟回來了。
她壓下眼裏的情緒,低聲說:“原來午雲還有子民在,我以為……”
三十年光陰,木翟城原來的子民早已翻過一代,他們卻沒有拋棄這座被毀的城池。
城中各處,傾頹的土樓上仍有人影走動,木翟城仍然活着。
高瘦孩童舔了舔手指上的饅頭屑,小聲說:“我們雖然是午雲遺留的子民,卻不能聲張,這裏是老大人說了算。”
另外幾個孩童點了點頭,指了指周圍走動的人說:“妖魔襲擊木翟城后,城中的守衛便撤回了大雍,這裏便沒了規矩,天下各處的人隨便進入,久而久之大家便混住在一起了。”
野鶴想了想問:“誰是老大人?”
高瘦孩童欲言又止,眼神朝長街盡頭的土樓看去,小聲說:“姐姐,你要是想從邊境過,就要給老大人通關銀兩。”
野鶴不再為難幾個孩童,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遞給了高瘦孩童。
高瘦孩童瞪大了眼睛,手足無措地說:“姐姐,這……”
野鶴笑了笑,越過幾人朝長街盡頭的土樓走去。
她倒要看看是誰把持着木翟城的與天空城的邊境通道。
土樓里傳來一陣嬉笑聲,一個年輕男子正在舞劍,旁邊的石凳上斜躺着個滿臉笑意的藍衣女子。
看見野鶴進來,女子坐直了身,輕笑說:“海外仙修?倒是稀客,小姐是要住店還是過關?”
聲音有一絲熟悉,野鶴眯起眼看着她說:“過關,多少錢?”
“嗯哼,過關五十兩銀子。”
女子笑盈盈地指了指石凳上的大銅盆,裏面已經有幾錠大銀子了。
野鶴眼角微微抽搐,過個關道竟要五十兩銀子?
從前向家都沒有這麼大胃口,何況如今民生凋敝,銀錢難賺,黑城這張高階懸賞令才不過二十兩賞金!
她臉色微變,眼裏閃過了幽光,明的不行她就要來暗的了。那銅盆里還有不少銀子,正好黑吃黑。
女子直直地盯着她,良久才說:“罷了,看在同為女子的份上,收你五兩吧。這可是良心價,你可別對外說,免得壞了規矩。”
野鶴眉頭微跳,心頭暗罵了聲欺軟怕硬的奸商,卻是乖乖地扔了五兩銀子進去。
這女子敢明目張胆地開黑店,必然有所依仗,若非迫不得已,她不想節外生枝。
女子輕輕拍手,外間吊起的木橋放了下來。
野鶴走上木橋,看了一眼對岸的城門,城門上霸氣地刻着“赤城”二字。
她下了木橋,將身上的骨雕遞了過去,守衛仔細查看后才放她進入了赤城。
木橋被收回了土樓,土樓里傳來男子的抱怨聲:“大人,為何要放她過去?明明可以狠宰她一筆!”
女子搖搖頭說:“非也,非也,此人眼神冰冷,一看便是個拚命的主,犯不着跟她硬來。”
男子跺了跺腳,負氣地扔了劍往樓上跑去。
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從樓上下來,恭敬地對着女子行禮說:“齊大人,那女修士已經進入赤城了。”
齊疆點了點頭,淡笑說:“倒是個膽大的。”
她轉念一想,又說:“天空城如今一片混亂,還請得起海外修士,看來這過路錢還是收少了。明日起,凡天空城出來的,一律一百兩銀子。”
樓上傳來歡呼聲,年輕男子高興得將劍拋了起來。
齊疆無奈地躺在了石凳上。傾雲長公主死後她獨自潛回了午雲,機緣巧合之下碰見了雲氏皇族的倖存者,後來那皇族女子死了,留下的遺孤便跟着她長大了。
她看了一眼樓上的年輕男子,心頭微嘆,他只怕是雲氏皇族最後的血脈了,只可惜神智有些問題。
旋即好笑,她竟帶着皇族後人在木翟城做起了山寨大王,肆意打劫過往的路人。
說起路人,讓她印象深刻的只有兩人,一個是赤城城主周肅,另一個就是如今將天空城攪得天翻地覆的紫城城主蕭珵。
周肅是秋風掃落葉般的冷肅和嚴厲,蕭珵是刮骨的冰冷,像極了一支嗜血的冷劍。
這兩人一出現,她早早地就放下了木橋,唯恐惹火燒身。
赤城裏氣氛肅殺,街上的城民默不作聲地操練着兵器,刀棍被揮得呼呼作響,男女老少無一例外。
野鶴默默跟在引路的守衛身後,目不斜視地從街上走過。
早就聽聞天空城人尚武善斗,親眼所見更加震撼,連婦孺老弱也手持兵器在露台上操練,真令人畏懼。
難怪天空城不輕易發懸賞令,瞧這架勢妖魔來也就是一棍棒的事,根本用不着請人出手。
野鶴暗嘆一聲,她以為自己就算刻苦修行的人了,想不到天空城人人皆是如此。
妖魔橫行的世道,除了海外仙域,只有天空城仍是一派平和。
她付了銀子,從守衛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了駱駝背,高大的駱駝側頭嗅了嗅她,砸吧着嘴走上了官道。
從赤城到黑城尚有十日路程,便是御劍飛行也要六七日,大漠炎熱,途中又難以找到客棧,最好的辦法就是騎駱駝。
這些訓練有素的駱駝耐力極佳,熟悉大漠的路,又能找到水源,白天黑夜都能前行,實在是大漠裏的良舟。
她撥了撥頭上的大傘,將身子嚴實地遮擋起來,提起掛在腿側的水囊大口喝了起來。
雖是四月,大漠裏卻是無比燥熱,熱浪一波一波地從沙丘上吹過來,路上矮小的灌木叢里有蠍子爬過,遠處沙丘后探出了一顆圓鼓鼓的腦袋。
鼻子裏干痛得厲害,她連忙沾了一滴水滴進鼻子,鼻子一陣濕潤,總算好受了些。
她苦笑着望向前方的岩丘,幾隻禿鷲圍在一座岩丘上啄食着腐肉,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啄食起來。
閑雲說禿鷲這東西最講道義,只食腐肉,但凡還有一口氣的,它們都會乖乖地跟着,看着落氣了才動嘴。
她不免好笑,一個將死之人身邊跟着飢腸轆轆的禿鷲,只怕恨不得立馬斷了氣,免受禿鷲的壓迫。
駱駝馱着她走進了岩丘,高大的岩丘遮擋了一些陽光,岩丘下涼快了許多,岩縫中鑽出了不少沙蘆和生石花,幾顆圓滾滾的西瓜半埋在沙子裏。
看着誘人的西瓜,她取下了面紗,摸出饢餅就着水囊嚼了起來。她可不信沙漠裏的西瓜能吃,要不然腳下的駱駝怎麼不吃?
憨厚的駱駝不緊不慢地穿過岩丘,朝着沙漠上一株開着紅花的灌木叢走去,一隻小小的沙貓從後面走了出來,滿臉被打擾的神色。
野鶴忍不住笑了,沙漠上的貓倒是有意思,圓圓的耳朵加上嚴肅的臉,活脫脫一個小老太。
接下來的幾天,她白天黑夜都在趕路,只有駱駝累極了趴下才小作休息。
路上偶爾遇見擺攤的城民,她咬牙摸出銀子買了一碗熱面,在駱駝眼巴巴的神色中飛快地吞下了肚,駱駝只能幹巴巴地嚼着嘴巴往前走去。
不能怪她吝嗇,實在是大漠裏的吃食貴得離奇,一碗熱面十兩銀子,加滿水囊五兩銀子。進入沙漠七天,她也才吃上一頓熱面,嘴裏早已被干饢刺破,泛着淡淡血腥味。
她摸了摸空蕩的口袋,終於知道為何黑城的懸賞令沒有人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