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章
魁梧刀客面無表情,並沒有把楊文遠放下來的意思,更沒有打算回應他。
楊文遠耷拉着個腦袋,心想怎麼求饒也不管用了,他眼珠子骨碌一轉,像是想到了什麼好辦法,滿臉堆笑說道:“我大哥叫楊文恭,是西陵鎮新安鏢局的鏢師,大俠給個面子……”
楊文遠如此說倒是動了點腦筋的,六哥楊文方是什麼脾氣秉性他能不知道?想來在江湖上也不會留有什麼好名聲?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要是貿貿然報出他的名字,到時候惹到什麼他的什麼仇家,豈不是自討苦吃?雖然家裏老頭說六哥楊文方的名頭在外面比新安鏢局還管用,但是大哥楊文恭行事謹慎有風度,從不會無端得罪別人,名聲肯定比六哥好多了。
楊文遠這般想着,心道說大哥的名字定然好些,最重要的是讓這個壯漢大個子知道自己是出身新安鏢局,不能隨便欺負。
“刀瘋子楊文方也是你哥?”魁梧刀客終於出聲,並且一開口就提到了楊文方的名字,他低下頭意味深長地盯着楊文遠,頓了一下,旋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冷笑道:“那我就更不能放你下來了。”
完了,真遇見六哥仇家了,楊文遠面如死灰,放棄了掙扎的打算。
蘇永年在一旁將這些話都聽進耳朵里,視線卻仍停留在黃時雨二人及他們面前的棋枰上,對楊文遠此時的窘境不理不睬的。那魁梧刀客知道了自己手裏提着的是楊文方的弟弟,卻沒有立即發怒,可見這人和楊六哥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也許根本不是什麼仇家,只是看着楊文遠在別人對弈的時候不守規矩,給他一點小小教訓罷了。
此時坐在窗邊的兩位少年棋手仍在專心致志的落子紋枰上,恰此時雙方在左上的序盤佈局的角逐已接近尾聲,那京城少年佈局水準果真不比黃時雨弱多少,甚至還略勝半籌,由於黃時雨所執的白棋先手搶佔上邊大場時被黑子靠壓緊逼,先沖再接雖是好次序,但如果黑棋跟着接上,會使得黑棋右邊模樣宏大,一時間白棋難以措手。
京城少年後手佈局,竟能佔了黃時雨的便宜,一應後續變化極有可能已經被他計算了去,此時黃時雨錯了一步便是入了人家陷阱,失地不說,還得失勢。
又行了幾手棋后,黃時雨陷入長考。
而京城少年手托着腮幫,欣賞着窗外的景色,明亮的眼眸間透露着一種洒然之意,好似對眼前的棋局勝負渾不在意。
行客樓中的看客們卻是一個比一個的着急,不是說昨天這個少年小勝黃時雨半子是因為佔了先手,后又得了他身後女子指教的緣故嗎?怎麼如此的厲害?這矇著面紗不露真容的女子到現在為止也沒出過一聲啊,難不成這少年竟是個貨真價實的?
黃時雨雖不是新安弈派青年棋手中最拔尖兒的一個,年後又輸給了府城的祝家公子,名氣大跌,但此時多少也代表了徽州人的臉面,眾人自然同氣連枝,獨為他着想,盼着他能勝過那位清秀的京城少年。
黃時雨落子了,落子的聲音很輕,白色棋子被黃時雨的指尖輕輕按壓在棋枰上,然後緩慢地往前推送了一線。
沖。
蘇永年深邃的眸子裏掠過一絲讚賞之意,這一瞬的變化卻恰巧被京城少年背後的女子看在眼裏,蒙紗女子明眸微縮,看向蘇永年的目光中有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看來你對這手棋已經有把握了?”望着棋枰上新添的這顆白子,托着腮幫的京城少年輕聲笑道:“上樓時聽見那些人議論才曉得,呵呵,沒想到你在徽州府還挺有名氣的,黃時雨,這麼多人都來看你下棋,我上樓時連樓道都被圍的水泄不通了。”
黃時雨不知道面前的這個少年為什麼在剛上樓的時候沒有說這句話,卻偏偏要在現在提及,他瞥了眼對面這位棋力不弱於他的少年棋手,輕描淡寫道:“下棋便就是下棋,和名氣有什麼關係,況且那些虛假名氣對我而言也不盡然是好事。”
京城少年不置可否,懶散靠着椅背上,緩緩說道:“這話卻說的不對,這世上萬種特別是弈棋一道,和名氣大小密不可分,若非如此,怎會有棋聖不棋聖的呢?”
黃時雨冷笑道:“想當棋聖的人太多,我卻不感興趣。”
京城少年從棋奩中取出一子,捻在手指間,露出弧度非常完美的和煦笑容,“這一點倒是和我一樣,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叫陸奕燮,後面的是我姐姐。”
自稱為陸奕燮的京城少年表明了自己與後面的蒙紗女子的姐弟關係,儘管在場的大多數人都能猜得到。
陸奕燮黑棋堵住了黃時雨白棋的一頭出路,之後白棋接,黑棋也接上,正是之前顯而易見的落子次序,結果也很顯然,黑棋右邊模樣宏大,場面上看來肯定是白棋吃了虧的,而且不小。
但這畢竟是黃時雨經過長考而選擇的應對,不應該會流於膚淺表面,裏面定然還有文章。
就在眾人如此想時,黃時雨行了下一步棋,白棋小飛。
京城少年陸奕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古樓里的眾人看了這手棋過後,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思。
“好棋!”不知是誰稱讚了一句,然後又聽見他小聲讚歎道:“既削弱了黑棋模樣,又產生了白尖、黑擋、而後白斷的後續手段,這一點選擇得極妙。”
“黑棋模樣仍是不錯的,但白棋此一手已經極大的破壞了黑棋接下來的攻勢,這一手棋價值不小,看來黃時雨也並非是傳聞中那般空負盛名,果真有些門道。”
眾人悄聲議論,被魁梧刀客拎在手裏的楊文遠卻一臉的不屑,嘀嘀咕咕道:“什麼門道,這不是常識么?”
寡言的魁梧刀客冷冷地往下瞥了一眼。
楊文遠趕緊閉嘴,老老實實作壁上觀窗邊棋局,生怕身邊這大傢伙發怒真把他扔新安江里去。
陸奕燮雖然看起來十分洒脫大方,行棋時卻毫不相讓,黃時雨既然想了這麼個好法子削了他黑棋右邊的模樣,他自然要禮尚往來讓白棋多吃些虧。
陸奕燮不甘示弱,在妥善地應對了白棋的後續手段后,鞏固了實地,形成與白的模樣相對抗的局面。
於是白棋七路扳起,黑棋退,白接,黑飛。
白棋先後兩手棋試探黑棋應手,接下來無論是打是立,白棋都將有所利用,但是黃時雨似乎誤算此局面,大概是以為黑棋只能接,白棋再曲,接着黑若四路扳,白可一路斷,幾手后成劫,所以白棋曲后,一路的扳是白棋掌握了先手,成為這一結果,於白有利。
但是黃時雨沒有意料到的是,黑棋竟有二路擋下的強手成立。
這一棋的誤判讓白棋在左上的局勢瞬間變得不好。
黃時雨沒有過多的沉浸在一時失利的陰霾之中,將戰場轉移到右上,然而有右上座子優勢的白棋並沒有取得小局面上的優勢,只七八手,以下幾手都是定式,雙方在右上達成一種很微妙的平衡狀態,但棋局至此,算下來白棋有損失了近一手棋的感覺,全局上明顯黑棋佔優。
黃時雨神情在此時終於變得凝重了些,他畢竟不是清心寡欲的人,甚至說得上有些許桀驁,或者說是偏執,無關於名聲,只是單純的想要贏下對手,證明自己。棋手中很少有真的將勝負看得很淡的那種人,更何況黃時雨還是這種不負少年頭的年紀,道家的“無為”並不適合他。
黑棋右下守角的態度比較明了,白棋擋,黑棋二路飛,白所得有限。
楊文遠不由自主地孑然一笑,一副幸災樂禍模樣,如若不是那刀客在他旁邊,楊文遠恨不能立馬出言嘲諷一番。
楊文遠在半空中狗刨了幾下,將頭轉過來朝向蘇永年,小聲抱怨道:“好啊你個沒義氣的,師兄在這受苦受難,你都不打算關心一下?”
蘇永年無奈地擺了擺手,裝傻充楞將話題轉移,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黃時雨這幾手棋很是眼熟?”
楊文遠雙腳早已離地多時,搖搖晃晃,但這絲毫不妨礙這位知行棋社易先生的“高徒”面色慵懶且得意洋洋地回答道:“呵呵,早就看出來了,黃時雨的這幾手棋的路數分明就是學我程師兄的。”
蘇永年默然點頭,知行棋社中是有着百餘張程汝亮與易先生對弈的譜存在的,最近的棋譜大概是開春后程汝亮赴往婺源三清山前與易先生的對局,而最久遠的就難說了,都是些舊譜,連楊文遠都記不大清,反正有些年頭,紙張是潮濕的,墨跡也很是分散,但比起其他柜子裏的那些早已化為一灘漆黑的棋譜卻要好上太多,這還得多虧了楊文遠,他從小將大師兄程汝亮視為目標,於是養成好習慣,每次師兄與先生對局時他都要將棋譜記錄下來,然後小心私藏,並未被放在易生潮的柜子裏,才幸免於難。
蘇永年看過那幾張舊譜,也見識過在徽州府大名鼎鼎,象徵著新安弈派新舊交替的棋譜——覆新七局,令他奇怪的是,這些舊譜中的着棋路數與覆新七局似乎有些不同,為此他曾請教過易先生,易先生聽聞后,不免一哂,卻沒有答他。
而楊文遠卻隱約告訴他,覆新七局只是個給旁人看的幌子。
“看來黃時雨對程師兄的棋路很有興趣啊。”蘇永年回想起之前楊文遠說的話,若有所思地說道。
黃時雨這幾手棋分明用了程師兄下棋的路數着法,卻收效甚微,可見問題之所在,若真是程師兄不差一招的守成妙手,又豈會如此?
此時楊文遠卻撇了撇嘴,道:“只怕是照着程師兄覆新七局的棋譜,學了個皮毛,難不成以為我程師兄的棋路真的只靠那幾局棋譜就可以窺得清的?”
蘇永年點了點頭,深以為然,至少他的眼睛不會騙他,程師兄在覆新七局中所展露的棋路與之前大不相同,可見程汝亮在與新安派首汪曙老先生的對局中仍然隱藏了許多東西……
這位素未謀面的程師兄,實力深不可測!
“黃時雨誤判局面過後,本就處於劣勢,還妄想着用程師兄胡編亂造的着法扳回局面,卻沒曾想過他哪裏有咱師兄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黃時雨想要管中窺豹,自以為已見全貌,卻不知道他所看見的連“一斑”都沒有。”楊文遠打心裏佩服程師兄,自然也不免順帶着同情一下黃時雨。
蘇永年眼眸里露出一抹調侃地意味來,“白棋此着雖所得甚少,但畢竟是得利了的,單憑此也不能說什麼,不是嗎?”
楊文遠嘿嘿道:“你當我瞎了嗎?明明能取大利,卻為了小有所得而沾沾自喜,豈不是個傻子?”隨即眼珠子骨碌一轉,忽然道:“原來你在試探我,喂,我可是你師兄,長幼有序懂不懂?”
蘇永年抿嘴笑了一笑,道:“師兄倒是什麼都知道。”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這一聲師兄顯然讓楊文遠十分受用,他一臉驕傲模樣,絲毫不記得自己到現在還被人拎在手裏的事情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細縫,憨態可掬。
此刻距棋局開始才過了半個時辰不到。
陸奕燮與黃時雨的對局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行客樓上的氣氛也變得愈發緊張了起來,不過這樓上除了那陸奕燮身後的女子,恐怕沒有一個是不希望黃時雨為徽州人爭口氣贏下此局的,剛才蘇永年兩人也確實聽到看客們說起,昨日陸奕燮執白先行中盤落於下風,便是因為這個女子指點了一句,才堪勝黃時雨半子,雖然有些不合規矩,卻也可見得這位自京城而來的妙齡少女棋力不俗,絕非是個該立於陸奕燮身後的陪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