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好夢狂隨飛絮
嘉定州學的舊書樓上,一盞油燈微亮,映照着洛安陽的青澀而滿是朝氣的臉龐上,顯出淡淡的躊躇神色。洛安陽並沒有如平常一樣按時回到學舍休息,而是留在了舊書樓,他在等,等一個不知道是否會出現的人。
一個不相識的故人。
洛安陽不知道那個墨色衣衫的青年為什麼會如此自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說今晚還要來找自己,儘管那個青年顯得如此的莫名其妙,但若安陽仍是留在舊書樓上等着他的到來,因為學舍里人多眼雜,而那個人打算夜間來找自己肯定也不會是能當著旁人面說的事情。
洛安陽本可以置之不理,當他心中一直有一道聲音在告訴自己。
也許和那件事有關。
所以他不得不來。
窗外雨急風驟,他小心翼翼地拿手掩住油燈的光芒,不讓它輕易熄滅掉,他並沒有關上窗子,因為他想如果關上窗子的話那個人就不知道上哪裏去找他了。
至少這微弱且昏暗的燈光可以當作信號,告訴那個人自己的所在。
看着被自己手心護着的搖曳燈火,洛安陽想起今天自己與程白水的那一局棋,和同是嘉州人的許韶台所下的那局棋比起來真是千差萬別,自己的這局棋說是被程白水一手操縱也一點兒都不過分,畢竟自己從某一步開始之後所行的每一步棋都是在程白水的誘導之下。
當洛安陽從舊書樓的藏書中找到《忘憂清樂集》上所記載的那局四十三着一子解雙征時,他就已明白自己和程白水的差距之大了。
那何止是算計棋局,簡直是在算計人心。
聽今日去觀棋直到天色昏沉時才歸來的學長們說,今天程白水所下的最後一盤棋的對手是岳老家公,那些學長或者說是同窗本也只是去湊湊熱鬧,本身或是不善此道或是略懂一二。
對於這位岳老家公,他們只曉得是嘉州棋壇名望實力兼濟的老一輩棋手,據說當年還和棋聖鮑一中對弈過,更是本地的一位老鄉賢,鄉賢是什麼人?那可是德望盛譽鄉里的人才有資格擁有的稱呼,每個州縣均建有鄉賢祠,由官家帶頭供奉歷代鄉賢人物,此中人物無一不是連官府都敬重幾分的,至於這位老家公在棋枰上何等之強他們倒還不清楚,只知道不論他如何強,仍是輸給了新安弈派的青年棋手程白水。
而洛安陽很清楚這位老家公在嘉州棋壇中擁有什麼樣的聲望,當年父親離鄉赴任官職時,還不忘去向老家公拜別,既然連父親都這麼尊敬他,可見這位老家公肯定是一個值得自己敬重的老者,從小父親就和自己說過紋枰探花的美名,說是嘉州歷代的棋手中,最有成就的也就是老家公了。
連他都輸給了程白水,真是令人唏噓不已也敬佩不已,臨老之際,還能不在意虛名與一個後輩棋手痛快淋漓地棋枰爭先一局,放在大多數人特別是棋手這一類人身上,只會想着帶着虛名躺進棺材裏面吧,就如那個范元博一般。
老家公與程白水對弈過程由於洛安陽回來得早並未瞧見,也許是在看完許韶台的對局后覺得這麼強大的棋手在面對程白水時都輸了,嘉州棋壇是在勝利無望,又或者是對這場棋會的勝負並不感興趣。
同窗們也並未帶着最後一局棋的棋譜回來,不過就算帶回來了也許洛安陽也不會再看了,他怕自己會陷進去離不開,對於他來說,步入仕途才是自己應該做的,不論是為了繼承父親造福百姓的遺志,還是為了回報母親含辛茹苦撫養的恩德,這都是自己的責任。
思及此處,又想起今日恰巧家鄉學塾的同窗舊友徐文載來嘉州城中辦事,徐文載與自己既是同窗也是同鄉,因較為年長,故一直都把自己當成弟弟照顧,此番順道來州學探望自己,帶來母親家書,句句言言,皆是叮囑自己既要勤奮讀書,也不要忘了保重身體,為此洛安陽心情沉重許多。
這位自己稱作母親的女子並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父親洛梁所娶的妾室徐氏,父親身死之後,生母隨之自縊而去,若不是這位庶母將自己帶回嘉州含辛茹苦地獨自撫養,今日裏的洛安陽也就不復存在了。
想起母親獨自居於家中,身體一年差似一年,眼疾也漸漸嚴重,不由得心頭一緊,眼眸里泛起淡淡的濕意,被昏黃的油燈火光映得幽深不已,洛安陽思來想去,抄起紙筆,打算寫一封家書托徐文載兄帶回鄉去,由他讀給母親知曉。
洛安陽關上窗子,這等了半晌,那人還未來,可見什麼不相識的故人是他信口亂諏的,還令得自己往那件事上想去,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
窗子一掩,沒了從外面打進的夜風,燈火瞬間直燃起來,再不需要他幫忙遮掩才能維持那薄弱暗淡的燈火了。
斟酌半晌,洛安陽提筆着墨用着自己善用的小楷也是母親最愛看的小楷寫了一封家書,信中所言不多,無非是些問候及寬慰的話語。
用了許久才將沉重的心情緩緩平復,洛安陽正待將書信折好,忽然從身後響起一道感嘆的聲音,“你倒是個孝子,不愧是洛梁洛大人的兒子。”
洛安陽驀然回頭,一臉驚恐的看着身後站着的青年,青年身着墨色衣衫,與昏暗的夜色融為一體,若不是出聲,洛安陽恐怕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後面從何時起站着一個活人。
可是,他是怎麼上樓的,樓梯還是窗戶,不管是哪一個,為什麼自己一丁點腳步聲抑或是窗子打開的聲音都沒有聽到?他是鬼嗎?
很顯然不是,而之所以他能夠悄無聲息地來到洛安陽的身後只有一個緣由。
因為他是盜聖,這個稱號可不是他自封的,其中的含金量可見一斑。如果連盜聖想要進樓卻能被一個文弱書生髮現的話,那小偷這個職業豈不是會被人笑掉大牙。
“你到底是誰?”洛安陽從驚恐中平靜下來,想着心中沉鬱已久的那件事,這點小小的驚嚇顯得微不足道,就是不知道這個青年的到來是否與那件事情有關。
墨衫青年深邃而顯得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綻出一絲笑意,放在黑夜中難以察覺,若不是這昏黃的油燈還有些光亮,怕是什麼也看不見,“今日不是說過一遍,一個不相識的故人。”
盜聖席少游為何和一個未曾謀面的少年秀才是故人?
哪來的故?
洛安陽面沉如水,微微眯起雙眼,仔細地注視着眼前的青年,他很冷靜,在眼前的這個青年沒有提及那件事情之前他絕不會率先說出口,因為這件事對於他來說很重要,對於這天下數不盡的難民和百姓來說,都很重要,茲事體大,由不得自己胡亂言語。
在沒有確定他的身份之前絕不可相信於他。
席少游卻不知為何,似乎是看透他心中所想,忽然認真地道:“你不用如此防備,如果這個世上除了你母親外還有一個人值得你相信的話,那一定是我。”
洛安陽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神色,他知道不能輕易相信眼前青年所說的每一句話,更何況這句話聽起來是那麼的虛假。
“我叫席少游,別人都叫我蜀中盜聖。”
洛安陽冷冷地看着他,他並不在乎蜀中盜聖的名頭,也許這可以解釋他為什麼能悄無聲息地進舊書樓來,但卻不是讓自己能夠相信他的理由。
“我老頭子是席廉,與你父親相識,你可知曉?”
洛安陽仍是無動於衷,在他的印象里父親的好友中並不存在一個名叫席廉的人,也許是他胡謅的一個人名呢?
席少游頗有些無語,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年少文弱的書生居然這麼難纏,不過想到自己老頭子也就是個賊,肯定也是與洛大人在暗地裏交往,洛大人沒有對他兒子說過也很正常,於是他沉吟了一聲,旋即眸光一定道:
“我既是盜聖,自然就是偷東西的,我此來嘉州城之前偷得了一件寶貝,你猜是什麼?不,應該這麼說,你猜我在哪裏偷的?”
洛安陽冷漠道:“你願意偷什麼又是到哪裏偷的與我有什麼干係?”
席少游不免得尷尬一笑,這個小子在白天被自己那一番調戲之後居然對自己抱有這麼大的敵意了?真是小氣,雖如此說,但席少游仍是腆着笑臉,毫不氣餒地道:“我偷的那件東西可是由我老頭子親自放進去的。”
聽完這句,洛安陽終於不再不為所動,瞳孔驟然微縮,慣於平靜的臉頰上帶着一絲異樣的情緒,看來眼前的這個名叫席少游的青年真的是為了那東西來的。
“峨眉山月劍派?你偷了那柄劍?”洛安陽驚問道。
席少游見他終於有了反應,兩雙眼珠子骨碌一轉,漸漸明亮起來,“你果然知道那柄劍中的秘密,看來我這一趟嘉州城確實沒來錯。”
不似席少游的那般輕鬆,洛安陽卻有些神色着急的問道:“那柄劍里的東西呢?”
“我可沒有拿出來,再說了,那東西放在裏面最安全不是么?”
洛安陽沉默了一會兒,旋即像是想明白了什麼,如漆的眼眸中漸漸溢出一抹亮色,一臉嗤笑地看着這位看似無所不能的盜聖席少游,“看來你不知道劍柄的機關在哪。”
被他一語道破,席少游臉頰上的尷尬之色愈發明顯,他確實不知道那柄劍的機關在哪,他老頭子臨死前也只是告誡他道,這柄劍里的東西只有洛梁大人的兒子才可以打開,而自己負責的只是把劍從山月劍派偷出來而已。
但他知道那柄劍里藏着什麼東西。
劍里可沒有什麼秘密,有的只是證據。
席少游乾笑了幾聲,慢吞吞道:“任誰也想不到峨眉山月劍派的鎮派之寶的劍柄中居然暗藏玄機,就連他們劍派的掌門都不知曉裏面的有什麼東西,若不是我能將它偷出來,你又能將它打開,恐怕這柄劍一輩子都只會是一柄劍,頂多算把寶劍。”
“但裏面的東西可等不了一輩子。”洛安陽冷聲道,他凝目四下巡視,卻並沒有發現席少游身旁帶着寶劍什麼的,不由得疑問道:“那柄劍你放在了哪?”
看到他如此關心那柄劍的下落,席少游心內痒痒又想調戲他一番,不過怕這傢伙待會不給自己好臉色看,也便只是想想便作罷了,卻又像是答非所問地道:“我今日去梁園茶樓看你下棋去了。”
這句看似問左右而言東西而只顯得故意拉近兩人關係的話語,卻被洛安陽聽出了不同的意味來,“那柄劍被你藏在了梁園?”
席少游打了個響指,“聰明,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兄台能不能別說廢話?”
“呃……劍確實在梁園中,而且在一個所有人都猜不到的地方。”
“在哪?”
席少游掩住洛安陽的嘴,噓聲道:“小心隔牆有耳,你只需要知曉那柄劍所在的地方是整個嘉州城中最安全的所在了。”
洛安陽一臉不屑的切了一聲,傲嬌道:“故作神秘。”
“只看你何時願意打開它了,我說過,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我既是盜聖自然會偷東西,也知道怎麼藏東西。”
洛安陽搖了搖頭,“這本就不是什麼秘密,天下間誰人不知道……當然,除了皇帝,所以,這東西如果不能呈到皇帝面前,那將毫無意義。”
“你打算怎麼呈上去?”席少游忽然問道。
“殿試面君之時,便是它現世之日,除此之外,我不知道皇帝還有什麼時候會從他那煉丹房裏冒出頭來。”
“你說了,它可等不了多久,畢竟人總會老死的,那時候這東西也就失去了它本該起到的作用了,再說,你能不能通過鄉試會試還得兩論呢,你就這麼有信心?”席少游嗤笑着問道。
“這也便是我為之勤奮至此的原因所在了,如果不能殿試面君,我讀這些虛假的八股文章還有什麼意義,不若下棋。”洛安陽忽然想道程汝亮口中的那個師弟,不由得有些羨慕他。
席少游深邃如墨的眼眸中隱隱浮現出淡淡地嘆惜之色,旋即又很自然的消失在無盡黑夜之中,望着散發著昏黃色彩的油燈,忽然淺笑着調侃道:“說不定到時候嘉州還能出個狀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