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你們放心吧,哪怕是我們姐倆死在外頭,也不會回來求你們。”王清兒拎着一個包袱,一手牽着么妹的手,冷冷的看着老宅的所謂‘親人’。
這些人,不是她的親人,她沒有這樣冷漠無情的親人,這個老宅,也不是她們的家。
阿爹沒了,阿娘也沒了,弟弟也沒了,姐姐也嫁了,這裏不是她們的家,不是了。
“你這妮子,咋這麼倔。”王老漢氣得倒仰,指着王清兒惱道:“那是意外,你帶着蘭兒,要去哪?”
“去哪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遠離你們這些人。”王清兒冷笑,瞪着王二和張氏道:“我們不走,難道還被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人賣去哪個旮旯樓子嗎?”
“你,你……”
“讓她走,她要走就走。”王婆子推着王老漢進了屋。
王清兒哼了一聲,拉着妹子:“我們走。”
姐妹倆一腳深一腳淺的踏進雨霧中,很快就消失不見。
王二皺眉,想要追上去,張氏一拉他:“幹嘛去,進去,這丫頭精得很,沒兩天就回來了!”
張氏一邊說著,一邊瞄向東廂的屋子,太好了,這大房的人全走了,以後這個家,就是他們的了,通通都是他們的。
“三姐,我們去哪?”王蘭兒怯怯地拉着三姐姐的手,一臉的惶然無助。
“我們去找大姐。”大姐一定不會不管她們的。
“哦!”
姐倆一路走走停停,又不斷問人,終於找着了大姐的家。
這樣的地方,應該是大姐的家吧?
王清兒看着那大宅子的門,眼裏露出一絲希冀。
大姐嫁了這麼久,還不曾回過家一次,也不知好不好,不過那樣的家,不回就算了。
大姐她,知道寶兒沒了嗎?
王清兒心下黯然,看着那進出的人,忽然就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樣子,見到了大姐,她要怎麼說?
“三姐……”王蘭兒拉着王清兒的手,怯怯地道:“我餓!”
王清兒低頭看着么妹瘦削的身子,咬了咬牙,上前叩響了那大門的銅環。
吱呀,有人開了門,是個半大的小廝,只探出了半張臉:“找誰?”
“我找你們家夫人。”王清兒連忙道:“我是……”
“沒有這人。”那小廝上下打量了她們一番,砰的關上了門。
王清兒的鼻子差點被撞上,愣住了,沒有這人,啥意思?
“什麼夫人,臭不要飯的。”
門內,傳來嘀咕聲。
王清兒臊得臉一紅,輕輕的咬住了下唇。
“三姐……”
王清兒左右看了看,眼睛微亮,走到這宅子的角門,又叫起了門。
“我是你們夫人的妹妹,是來找她的,麻煩嬸子你通傳一聲。”敲開了門,王清兒不等那婆子問話,就先報了自己的身份。
那婆子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們,道:“夫人啊,我們夫人可沒有啥妹子,你走吧。”
“這,我大姐,王元兒,明明嫁給了你們老爺。”王清兒急聲道。
那婆子嗤笑一聲:“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哪有什麼娘家人?快走快走,我們老爺可不願意聽到有什麼小姨子的。”
這兩個丫頭一看就是來打秋風的,要是讓老爺知道了,按着老爺那吝嗇的性子,只怕會立即攆了她們一家走。
王清兒被推了出來,跌落在地。
“三姐。”王蘭兒嚇得大哭。
王清兒爬起來,想要再敲門,那門已經緊緊關上了。
“三姐,大姐也不要我們了嗎?”王蘭兒慘兮兮的拉着她。
王清兒咬着唇,死死地瞪着那扇門,半晌才道:“我們走。”
“去哪?”
王清兒抿了一下嘴,道:“去別人看得起我們的地方。”
門內的婆子透過門縫瞧着姐倆走了,切了一聲,可想到那丫頭的眼神,又打了個冷顫,再看看內院,這不怪她,都是老爺吩咐的,不讓夫人接觸外頭的人,尤其是家人,聽說那王家的人都是貪得無厭的呢。
至於夫人,那也是個可有可無的蠢人罷了!
景盛三年七月,進了鬼月,前來大相寺上香拜祭的香客就越發多了起來。
王清兒手裏挽了一個竹籃子,穿着一襲青灰素衣,籃子裏裝着的都是些新摘下來的茶葉。
她是應了寺里的師傅上山摘的茶葉,特意用來制茶的。
王清兒看着寺廟裏香霧寥寥,不禁怔怔出神,她和蘭兒來寺里也有兩個月了,當初一路來京,也不知去哪,姐妹倆顛沛流離的,後來就來到了大相寺,因為餓,兩人偷了供奉佛前的包子被抓住了,幸得方丈慈悲,知道她們是孤女,留了她們在寺院的客房打掃庭院做點粗活,好歹有個棲身的地方。
唉!
王清兒轉過林子,腳步一停,那素來沒有人來的林子,石凳上,坐了一個穿着玄紫色衣裳戴着木簪的男人,正看着石桌上的一個棋盤出神。
這是誰啊,怎麼來這個林子下棋了?
王清兒抿了抿唇,想要轉身離開,可邁了一步,又轉過身,神推鬼使的走了過去。
“喂,你是誰啊,怎麼來到這裏下棋?”王清兒看着那人問,又看了一眼棋盤,嘀咕道:“自己和自己下棋,有夠無聊的。”
那人抬起頭,看向王清兒,王清兒掉進一雙黑沉的眸子裏,下意識地退了兩步,但很快就站定了。
這人看人的眼神,好生嚇人。
那人又垂下頭,繼續看着棋盤,王清兒大着膽子走了過去,見他沒有出聲,乾脆就坐在了石凳上,道:“你喜歡下棋,怎麼就不叫人陪你下呢?”
“不過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好處,好歹清靜。”
“我從前也喜歡一個人玩泥巴呢。”
“一個人也好,無牽無掛。”
“不過我看你也是閑的,像你這樣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兒,哪裏知道老百姓的難?唉!”
“你知道?”那男人終於開了金口。
王清兒來了興緻,道:“我當然知道啊,我還……”她聲音微頓,臉帶黯然:“還親身經歷了,你知道餓肚子是啥感覺嗎?你知道無依靠是什麼感覺么?就好像,站在一片荒野里,什麼都沒有,什麼人都沒有,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快要死,卻偏偏不甘心,就是這樣難,沒錯,就這樣。”
那男人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你看,就這麼難,你那裏知道?”王清兒看向棋盤旁邊的精緻點心,下意識地吞了吞唾沫,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
咕嚕的吞咽口水聲,那男人忽地笑了,將那疊點心推到了她前面。
王清兒臊得臉一紅,瞪他一眼,又看一眼那點心,舔了舔嘴唇,她可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點心呢!
這人推到自己跟前,是給自己吃嗎?那她客氣啥?
王清兒伸手取了一塊,小咬了一口,慢慢的嘗,像是嘗天下間最美味的東西一樣,滿足的喟嘆出聲,真是人間美味啊!
她不舍的用帕子把那小半塊糕點包了起來,她得給蘭兒嘗嘗。
包好放在袖子,抬頭,那男人直直的看着她,面帶驚愕,她不禁紅了臉,道:“我,我有個妹子,我……”
男人笑着站了起來,欲走。
王清兒一急,下意識也起來抓住他的袖子。
男人看過來,她忙的鬆開手,道:“我,你要走了么?”
“嗯!”男人走了幾步。
“喂!”身後那女子突然又叫。
男人轉過身來,看着她。
“你明天還來不來?你請我吃點心,我明天請你喝茶,是山茶,供奉過佛爺的,頂頂好的茶,你來不?”
男人訝然,看着她好一會,半晌點了點頭:“來!”
女子立時笑靨如花。
……
兩年後,一身宮裝的王清兒站在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看着天空的烏雲怔怔出神,如今是景盛五年,情牽大相寺,兩年的時間,她從一個小小的民女常在爬到了如今的貴人位置,吃穿不愁,不會輕易被人瞧不上,可是,她的心仍是空的。
“長樂鎮發了山蛟,鎮子全毀,死傷無數。”
這是前朝剛傳來的消息,長樂鎮,她的家鄉,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當場就暈死過去。
沒了,當真什麼都沒了,她的親人,除了如今當宮女一般養在宮裏的妹妹,都沒了。
她的阿爺阿奶二叔二嬸,那樣欺負他們,如今全都沒了。
死得好,誰叫他們都欺負她們姐妹,死的好,可是,這心為啥這麼疼呢?
“貴人娘娘,小六子回來了!”
王清兒忙擦了淚,端莊地坐在殿中,聽着小六子說著打聽來的消息。
“……那李地主就是個人渣,不但虐待王大娘子,還……大娘子殺了那傻兒,然後自裁抹了脖子,李地主派人送去了亂葬崗,連李家墳都沒讓進。”
大姐死了!
自裁而死!
被凌辱虐待!
所以,才多年沒有消息,也不回娘家么?竟是因為這樣嗎?不是她不要她們姐妹了,而是她不能,她不知!
王清兒心痛如絞,眼前發黑,身子晃了晃,緊緊地攥住手,銀牙緊咬:“那人呢?”
……
一身黑袍,罩着兜帽的王清兒冷冷地看着跪在底下不住顫抖求饒的男人。
這就是那害死自己長姐的雜碎。
“剁碎了喂狗吧,李家,燒了吧,一個不留。”王清兒轉身離去,身後,傳來凄厲的慘叫聲。
想求饒為她的姐姐贖罪?他不配!
誰欺過她姐妹,絕不能留,她絕不讓人瞧不起她們姐妹,絕不讓人再欺姐妹。
……
前輩子,這輩子,王清兒睜開眼,龍榻上的男人安然的睡着,然,她握着的手,已是冰涼一片。
她笑了:“等等我。”伸手從荷包掏出一顆藥丸吞了下去。
依稀間,她彷彿看到了他含笑而來。
“喂,你明天還來嗎?我請你喝茶!”
“來!”
景盛四十二年冬,帝崩,慶貴妃殉帝,歿,皇四子夏拓登位,改元嘉慶,追封其養母慶貴妃嘉懿德恭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