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斷俗
NO.1
又是一年春天,從西域遊歷回來的蘭馨帶着好多寶貝來寒音寺看未央。她紅光滿面,興緻頗高,絮絮叨叨為未央和凝香講述異國他鄉的種種見聞,眉飛色舞。
“哎,你們可知,回來的路上我們遇到了誰?”她神秘道。
凝香與未央相視一眼,微笑道:“你請直說吧。”
“是錦榮公主啊!”蘭馨小聲道。
未央當場呆立。
“榮姐姐……”
“是呢,我跟師父都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她還活着,跟了一個江湖劍客,做人家的暖酒侍女。”
未央覺得腦袋中翻江倒海,一些久遠的記憶被喚醒,有蓬勃之象。
“她如今身在何處?大哥哥怎的不將她帶回來?”未央逼問道。
蘭馨好似嚇了一跳,趕緊一五一十講給她聽。原來錦榮跟的那位劍客不是普通人,而是江湖上很有名的劍聖呂彥之。這個呂彥之性格古怪,劍法神乎其神,很少有對手,是以專門幹些幫人復仇之事。尉遲軒塵素日裏交友廣泛,卻始終不願與他來往,當日雖有救人之心,可奈何錦寧避而不見,更不願承認與他們相識,只得作罷。
避而不見,是不願見,還是不敢見?未央心中難過。
“你放心。”蘭馨抓住她的手安慰道:“師父已經通知璇璣閣,聽說那邊收到消息立刻起身前往西域尋人,想是錦榮公主看到親人也就回心轉意。”
“璇璣閣,孟簫楓。”未央咬牙切齒:“拋棄妻子,他也配?”
“他究竟是榮公主夫婿,榮公主也曾深愛過他。”凝香輕輕道:“只求這回榮公主有個好結果,不再受流離之苦,平安度過此生。”
蘭馨卻有點擔憂。
”呂彥之那裏,師父說……他說如若他是君子便好說,如若不是,可能會有點麻煩。”
凝香好像告訴她,又好像是對未央說般,冷靜道:“我們公主已經決心要做絕塵之人,有些事無法周全顧及。既是別人的家事,便交由他們自己處理吧。”
蘭馨不說話,偷偷看向未央,發現未央也是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她才淡淡道:“原是如此的。”
蘭馨與凝香互視一眼,勉強笑着岔開了話題。
那晚,未央坐在窗戶前拿出許久不動的針線,用了半夜時間在帕子上綉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央”字。
“世間已無未央,何必執着一個字。”
她自嘲地笑笑,將帕子丟在火盆中,看着它一點點燒盡。
NO.2
楚皇駕崩,整個朝廷陷入一片亟亟自危中。
這兩年朝中官員幾乎大換血,幕後是誰在把持眾人心中都有數。如今皇上駕崩,下一個黃袍加身的又是誰?
朝廷大員都明白,若按正統來說,他們將又多一個傀儡皇帝,若破了太祖的法制,他們將有一個手段強硬的王,保楚國百年基業。
護國王昨日進宮見太子,至今都沒有出來,至於消息更是封鎖嚴重。不知朝主,他們的命運到底何去何從?
從旭日東升等到老鴉歸巢,大臣一個個疲憊不堪,但中宮似乎還沒有商定的意思。這種時刻,誰也不敢放鬆,緊繃著神經等候差遣命令。
晨雞鼓敲響時,眾人才知道一夜過去了。就在猜測紛紛之際,先皇身邊的大太監鄭重其事走來。
“諸位大臣,新皇已在延慶宮用過膳,向這邊趕來,請諸位理裝跪迎。”
話音剛落,大臣們先是一愣,既而飛快的開始整理衣裳。片刻后,一聲洪亮而粗嘎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
眾人趕緊跪下,全身戰慄不已。是誰?是誰?他們每個人心中都在嘶聲竭力的吶喊。
莊嚴的禮樂響起,一條紅毯飛貫而出,落在大殿的青石地上。一眾宮人身着華服,簇擁着新的九五之尊緩緩而來,從各位臣工面前走過。許多人忍不住抬起頭來偷看,那帝冕十二珠后稚嫩而嚴肅的臉讓他們詫異。更讓他們驚愕是,後面跟着的一席鎏金黑袍的男人,卻是神態自若,不怒自威,氣勢明顯勝過前者。
單程掃視眾人一眼,輕咳一聲,朗聲道:“拜~”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連同楚明遙一齊深跪,高呼萬歲。
這天,楚國太子楚從謹登基的消息像一陣炮竹般炸開了鍋,人們紛紛難以置信,就連凌國、魏國國君甚至烏拉爾兩位大汗都不敢相信,連忙快馬加鞭追回之前發出去的賀函。
楚從謹登基,首先宣佈大赦天下,開倉放糧以恵萬民。既而宣佈封護國王楚明遙為定海侯,掌管東邊沿海之地,還封其護國國師,許其監政三年,輔佐新皇。其它臣工也各有封賞。
至於當年蔡貴妃下嫁護國王府之事,新皇表示蔡氏當年入宮乃是為揭發謀逆者陰謀,並非真正封妃。如今不辱使命,特許其恢復自由之身,刺婚護國國師為側妃,封三品誥命夫人。
聖旨一出,天下嘩然。知內情者不為少數,但也選擇明哲保身,只當不知,偶爾市井傳來一些風言風語,不過數日也就斷了。因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新皇要為當年先太子賣國叛敵平反?”凝香一下子跳了起來:“這……這怎麼可能?這不是向天下宣佈當年高皇帝的判決是錯的,他冤死了自己的長子?而且這麼一來,楚從謹的爹也就不怎麼乾淨了!”
蘭馨一臉懵,感覺自己聽不懂什麼意思,只配合的將懷疑的眼神投向尉遲軒塵。尉遲軒塵接到她的眼神,這才緩緩開口:“新皇是個聰明人,羽翼尚不豐滿之際,他知道怎麼避重就輕,自己獲得最大的收益。”
凝香蘭馨依舊似懂非懂,不過看他再無開口之意,只好作罷。
“可要告訴未央?”蘭馨突然問道。
尉遲軒塵看向凝香,凝香愣了愣:“公主前些日子燒了所有帶‘未、央’字號的物件,還再次請求師太為她剃度……”
尉遲軒塵和蘭馨面面相覷,齊齊嘆口氣。
“即是如此,那也就罷了。”尉遲軒塵平靜道:“我尊重她的選擇。”
蘭馨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尉遲軒塵看她一眼,立刻噎了回去縮起腦袋。
NO.3
當未央再次請求剃度時,靜絕師太沒有反對,而是徵求眾尼建議。眾尼自是知道未央的身份,雖話說身份平等,畢竟她背後龐大複雜的關係不容小覷,故而她在寒音寺接待舊日親客,眾人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沒看到。
眾尼自然是沒有異議,但靜絕師太卻沒有說什麼,而是將她單獨留在佛堂。
“俗女凌玉韻願了卻塵緣,皈依我佛門下,請師太允許。”
師太團坐在禪蒲上,抬眼看了她一眼,繼而平靜道:“入了佛門,就意味着拋棄塵緣,你當真捨得么?”
“這三年來,俗女心中日漸沉寂,早已放下一切。”
師太含笑點點頭:“老尼一直想問你,你說的一切可有親情、友人、知己?”
未央猛然抬頭看着師太,師太慈眉善目,卻有咄咄逼人之象。
“施主,你雖有靜心之象,但卻納百愁於胸間。即便暫時可不理千萬事,一旦塵緣有難,你豈會坐視不理?”
“可是師太,這三年間天下風起雲湧,莫不是驚濤駭浪,但俗女兩耳不聞,從未離開過寒音寺。這不是放下嗎?”
“既是兩耳不聞,又何知天下風雲?”
未央被一噎,怔怔不能語。
師太嘆口氣:“昔者達摩祖師問弟子,可有聞異動?弟子曰風動、樹動,唯慧能禪師巋然不動,曰:仁者心動。你雖身在寺中,可心卻終究難平。”
未央紅了眼睛:“師太,俗女從紅塵中來,一時完全放下,但假以時日,一定會心如止水。”
“施主,你的塵緣未斷,豈有強迫之理?老尼知道,你來寺中乃是為了忘卻情緣,可世間不止男女之情,尚有人倫之情,豈有因一廢百之理?”
未央從禪房出來依舊是茫然不知,直到凝香急吼吼的跑來尋她,這才恍然般一笑:“原是這個道理。”
“什……什麼道理?”凝香一臉疑問,繼而焦急起來:“算了姑娘,先別想佛經的事兒了罷,大公子和蘭馨姑娘來了,已經在後院等了許久,沒想到您今日又被師太留了下來……”
凝香半拉半扶着她匆匆而行,未央卻也不惱,而是瞭然般嘆息。她果真是放不下這塵世千萬種。
尉遲軒塵在斷崖旁的草亭吹簫,蕭音清朗大氣,有山河奔流之象。一曲完畢,後面的人才不住地開口讚歎起來:“尉遲公子的音律,果然不凡。”
尉遲軒塵輕快的收了蕭,輕輕頷首:“師太安康?”
靜絕師太笑着回禮:“多謝公子挂念,一切安好。”
“聽說師太今日再次拒絕為未央剃度?”
“非是老尼拒絕,乃是公主尚無了斷塵緣之事,入不得這苦寒清冷之地。”
尉遲軒塵含笑點點頭:“想是師太教導有方,在下曾數度相勸,卻不想助長了她的反逆之心,師太今日一席話,倒使得她守得雲開見月明。”
師太鬆了口氣:“如此這般,便是功德無量了。”
尉遲軒塵輕輕頷首:“近來天下太平,在下欲攜妻前往南詔之地巡遊,想是未央一時難以釋懷,故而請師太費心照料。”
靜絕師太有點怔怔:“妻?公子何時……”
尉遲軒塵摸摸鼻子,笑道:“讓師太笑話,便是今日與我同來此地者。”
靜絕恍然:“蘭馨……啊,恭喜尉遲公子。公子放心前去,公主乃是寒音寺貴客,自當盡心照料。”
尉遲軒塵作揖答謝。兩人皆是音律愛好者,自然相談甚歡。
未央對尉遲軒塵和蘭馨的事兒倒也不是很奇怪,只將凝香驚得掉了下巴,待蘭馨羞羞答答跟着尉遲軒塵離開,她再也安耐不住破碎的心,嚎啕大哭。
“你若早些告訴我,我必也是成全你的。”未央無奈道,其實她一直以為凝香心裏的人是單程……想到那個人,她眼神微黯。
“怎麼會是他?”凝香一邊傷心的抹淚一邊委屈道:“他哪裏比得上大公子?不瞞您說,我們幾個都以為像大公子那謫仙一般的人是只能配您這樣的。”
未央一臉黑線,她就算再想不開,也不會嫁尉遲軒塵這種無趣又恐怖的人好不好?看看蘭馨,對他亦是誠惶誠恐的樣子,哪裏像什麼夫妻?她也曾一度懷疑蘭馨一定是被花言巧語給騙了,抑或是尉遲軒塵扮豬吃老虎強迫的。
不過……
“‘你們’又是些什麼人?”未央疑惑。
凝香哽咽道:“還有什麼,您這四個‘凝’唄……”
未央無語。
NO.4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早已是六月的天氣,寒音寺的桃花卻開的灼灼。一陣風吹來,嬌弱不勝力的嫣紅簌簌而落,飛入淙淙流水間、飛在彎彎小石徑上、飛進黝黑的土壤中。
無情草木不解語。花隨着風起舞,命運漂泊不定,彷彿世間紅顏,往往是被用來辜負。
就在這傷懷萬分的落花紛飛時節,一個人的到來打破寒音寺的清凈。
護國王在封東海之地后突然染病,看盡天下名醫依舊不見好轉。楚國皇帝利用這個機會一舉奪權,將四方軍隊收歸麾下,在他的勵精圖治下,楚國日益壯大,與同樣蒸蒸日上的凌國、滅掉左烏拉爾,搶佔北邊大片土地的右烏拉爾三足鼎立。
可最令人不解的是,楚王雖奪權,卻並未對這個弄權多年的護國侯有所處置,反而依舊保留其爵位、封號,甚至封地也不曾些許收繳。
民間傳言楚皇感念護國侯多年輔助,對其敬愛有加,甚至傳言權利是護國侯主動歸還,其實之前種種只是護國侯奉先皇之命在磨練新皇,等其心智成熟就將大權還回,為的是防止奸人利用。
當然也有一些陰謀論者,認為是皇帝下藥害護國侯,趁機奪權。縱然如今沒有處置這位權臣,但等他命數耗盡,就是護國侯一行倒霉之時。
猜測終究是猜測,所有的猜測都在三日前護國侯府傳出三次病危的消息時達到高潮。人們不知道接下來又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