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尉遲將軍
黑色的天,黑色的夜,黑色的眼睛裏滿是委屈與淚水。
未央跪在勤政殿已經兩個時辰了,可還是沒有起來的意思。
不是她不想起,而是高高在上的兩雙眼睛,死死壓着她,讓她不敢起。這是鼎鼎大名的未央公主第一次受這種罪。
最讓她難過的不是那雙滿是憤怒,幾欲噴火,如蒼鷹般凌利的眼睛,而是那雙充斥着痛心與不忍甚至失望的極是好看的眸子。為了這,她已哭了好久,好久,卻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下人在門口候着,殿前只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宮人拿着一塵不染的拂塵,一臉心疼瞧着哽咽不語的小小綠影,又哀求般瞧瞧上面兩位傳奇英雄比憤怒更可怕的陰冷沉默,不知怎麼辦才好。他暗中向一個小太監使個眼色,卻不妨同時收到兩個凌利的警告,嚇得他一哆嗦,拂塵差點離手。
那個憤怒的眼睛沒了耐心,忍不住拍案而起:“好,未央丫頭,你拔鬍子的事,老夫……先不追究了,齊國皇子被打之事也先放一放,可是,那魔頭嶗山鬼母你必須從實說來。事關重大,不許你胡鬧。”
未央抬頭看了一眼,左邊太師椅上高大的白髮老人精神抖擻,滿面通紅,一雙圓眼瞪的銅鈴般,正怒不可遏盯着自己。而曾經滿臉濃密的白鬍子此刻全被刮掉,就連下頜那一大把長長的,讓他引以為傲象徵威嚴的白色鬍鬚,此刻也如兔子尾巴,稀稀疏疏成了短短一撮。
這樣的尉遲將軍,足夠讓未央抱着肚子狠狠笑個幾天的。可她又哪裏敢?那個放她進營帳胡鬧的兵士屍骨未寒……
想到那個被自己連累的男子,未央鼻中一酸,差點流出淚來。不過,這在那位老將軍眼裏便是知錯悔恨的表現了,是以辭色稍緩:
“知道錯了便好,如今軍中人心惶惶,眾將士非要討個說法。我既答應徹查必得有個交代,你要說了便罷,否則……”他怒目一瞪:“隨我回軍中請罪!”
她害死了一位將士,回去大家怎麼看她?那數月的情義還歷歷在目,她又如何面對?難不成讓昔日好友恨之入骨嗤之以鼻么?想到這裏她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斷線似的落下。
“哎喲,將軍,公主知道錯啦,您就別嚇她了!”趙全看她掉淚心疼地求情:“公主年紀小,難免犯個錯,認了不就完了嗎?”
“你懂個屁!”尉遲元翰喝道,指着趙全怒氣沖沖道:“好好的人就是被你們給寵壞了!現在小小年紀便無法無天,敢放走惡敵,以後是不是還要通敵滅親呢?”
趙全被他懟的氣結,索性一橫心跪在未央身邊,冷笑道:“照將軍之言倒是咱家罪大惡極了?那好辦,兩人都給您跪這兒了,要殺要剮聽您大將軍吩咐!省的您天天防着通什麼敵、賣什麼國的,老身可擔當不起!!”
那尉遲元翰聞言,又急又怒,一時上躥下跳卻不再言語。這個未央知道,趙公公當年對尉遲元翰有救命之恩,是以他雖是脾氣暴躁,對這個俯首貼耳的趙全卻是七分敬,三分嘆。這嘆嘛,據尉遲元翰自己說:嘆當年東宮赫赫有名之侍衛長,竟甘為低眉順首之輩。不過,趙全聽了總是付之一笑,並無什麼微詞。
“趙公公,你這又是跟着湊什麼熱鬧!”尉遲元翰終於耐着性子下來親自扶他,痛心疾首道:“事關重大,若是交不出這‘嶗山鬼母’,且不說與齊國後面的烏拉爾交惡,一旦將士們心寒,那後果不堪設想啊!”
“哼,你心裏就只有那些個兵士。”趙全哼哼道:“為了那些人,連兒孫都顧不得了。該明兒大義滅親時,指定您眼都不眨!小小一個齊國又有何懼?當年皇上北上伐其,直搗他們皇宮!我看啊,就是您膽兒小了,不願與那蠻夷烏拉爾開戰,故此推脫!”尉遲元翰咬牙切齒氣得直冒煙,可趙全雙眼一瞟,硬是忍着沒說話。
趙全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向未央柔聲道:“小公主哇,到底你把人藏哪兒了?皇上和尉遲將軍都心急如焚,您不說,讓他們更着急了。乖,說吧,啊?”
未央聽他說到父皇,想到他今晚自始至終沒對自己說一句話,心裏委屈,一撇嘴,又哭了。
尉遲將軍早已對她的嚶嚶哭泣不耐煩,平日裏最瞧不起軟弱之輩的他對未央已是天大的寬容。
“不管了!小未央,今兒你必須給個話。那鬼母心狠歹毒,又是個詭計多端的人,你可知道,損了我八位大將身家性命方將她擒獲!如此一來,你讓那些人黃泉怎麼瞑目!”尉遲元翰在殿上走來走去,又急又怒,可還是耐着性子放柔口氣:
“這毒婦最會蠱惑人心,你年紀小,受不住她的謊言。可是她現在武功盡廢,尚未釀成大禍,說出她的行蹤,你還是好孩子,可不許任性了!”
未央還是不說話。
“你……”尉遲元翰被氣得直瞪眼。
“她不是毒婦……”哽咽的聲音輕輕響在大殿,讓沒了脾氣的尉遲將軍又上了火:“不是毒婦是什麼?你……你……小央,你果真認賊做父了不成?!”說著氣得不行,將一個茶杯捏的粉碎,甩袖便要離去。大殿裏眾人一驚,這要是任其離開,指不定會發生什麼意外,而且未央肯定,一旦他就這麼離開,自己是再無顏面對將軍府眾人了。
“將軍留步。”清冷的聲音裏帶了幾許威嚴由大殿之上緩緩響起,一一直沉默的凌墨堯終於不在沉默。
他緩緩起身走出黑暗,跳躍的燭光讓人看不清那剛毅的臉上是何表情,只感受到那濃濃的戾氣與壓力。他還是很英挺的樣子,眉眼中的堅韌與神采隱隱與堂下老者相似,宛若一隻桀驁不馴的鷹。
可是他畢竟年輕的多,也冷靜的多,這些年的狂風暴雨以及鬢邊的白髮,讓他的眸中已不是十五年前的天真與無奈,而是滿載血雨腥風的成熟與穩重,洞察人心的滄桑,甚至陰鷙可怖的權謀。可是,此刻的他,卻滿是平靜與欣然,宛若一位儒雅的明君、和藹的父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低沉的聲音緩緩又起:“央兒,扶你尉遲爺爺就坐。”
未央一怔,本以為他對自己失望至極,不願開口。不想他沉默許久竟是這般溫和,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般,這讓她很是意外,卻來不及多想,趕緊將憤怒的尉遲元翰請回座,凌墨堯親自接座。
尉遲元翰也是一時氣糊塗了,帝君尚在,他怎可怒絕而去?是以向凌墨堯請罪。凌墨堯擋住他手,請他入座,而後看着訕訕的未央,點點頭:“好了,你跪下!”
未央照做。
凌墨堯沒說什麼,讓趙全喝退所有下人,僅留他們三人。
“你是鐵了心不說了?”凌墨堯幽深的眸子看着她。
未央點點頭哽咽道:“我……我不能……”
凌墨堯點點頭,向趙全道:“去宣公主侍衛陸御風覲見。”
“父皇!”
“去宣。”沒的商量。
未央沒想到凌墨堯會想到陸御風身上,還如此堅決,立刻爬起來堵上門,怒目而視。
“公主……”趙全為難地看看凌墨堯。凌墨堯冷冷道:“你今天若是連這點事都辦不好,明日就出宮去吧!”
未央與尉遲元翰心中一驚,趙全艱難地動動唇,清清喉嚨,尖聲道:“宣陸尚書府二公子,錦寧公主帶刀侍衛陸……”
“父皇,您今日若是逼我,我便給母妃守陵去,一輩子不理您!”未央看着他一字一句威脅。
“公主啊……”
“未央你放肆!”尉遲元翰怒不可遏喝道:“不許胡鬧!”
未央不理,氣鼓鼓看着凌墨堯。凌墨堯神色一暗,沉默良久緩緩正視着她:“你對那殺我無數凌國將士的嶗山鬼母動了惻隱之心?”一句話問的未央淚如雨下:
“父皇,不是這樣的……”
“好,我們不逼你。”凌墨堯坐回金座,幽幽道:“只是你知道若是你尉遲爺爺今日一旦離開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凌國再無這樣一位忠心耿耿,保疆護國的老將軍!”凌墨堯沉聲道:“意味着凌國數十萬將士的寒心,意味着宗廟動蕩,意味着祖宗疆土將不保!”
未央哭着搖搖頭。
“唉!孩子,”尉遲元翰起身嘆道:“想我尉遲元翰自幼行走江湖,結遍天下英雄好漢,全靠一個‘義’字。入仕后隨先帝南征北戰,旗下眾多兄弟出生入死,打出響噹噹的‘鐵焰軍’名號,憑的是如鐵紀律,如山號令。我自問一生於國於家無愧,於上於下無悔。”
“小央,托皇上重看,老夫有你這般聰慧無雙的孫女,自幼對你可謂極盡疼愛,老實說,便是整個尉遲府子孫,都不及你得我心。”
“央兒明白……”
“可是小央,尉遲爺爺可為皇室做任何事,亦可為你拼盡最後一點氣力。然此乃國家大義,非是一人意願可違。你今日若是不願說,老夫可以成全你的‘義’。”
未央難以置信,卻聽他繼續嘆道:
“那麼,老夫便只有一死向我凌國眾將士請罪了……”
“……”未央一下子愣在原地。早知道尉遲元翰愛將如子,軍中說一不二威嚴有加,卻不想對將士是這般看重。原來,將士們尊他為“軍神”是這般道理,讓未央不由地肅然起敬。
“……她是未央的師父啊……”好久,未央才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她已功夫盡失,手筋盡斷,再不可與我凌國為敵……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
“為了向死在她手下的數千將士告慰,為了給所有人一個說法!”凌墨堯一字一句道,說的未央一下癱坐在地。
“現在,你還是不願說嗎?”
未央緊緊咬着唇,面色煞白。趙全心疼的直抹眼淚,卻是兩邊無奈。尉遲元翰沉着臉背過頭去,只有凌墨堯幽幽的盯着她,看不出悲喜。
“好!”未央終於鬆口,迎上凌墨堯的目光:“師父所藏之地央兒確實知曉,我可以帶她來見您。可是我有一個條件。”
“不準!”凌墨堯毫不猶豫回絕。
“父皇!”未央氣得直哭。一扭頭不再理會她。趙全趕緊打圓場:“皇上,您先別忙着回絕公主啊,公主做事向來有分寸,您先聽她說說再定奪不遲啊!”說著趕緊給尉遲元翰使個眼色。尉遲元翰看未央鬆口本就石頭落地,本想說條件由着你。可凌墨堯一說他才明白這未央打的什麼算盤,自然不允。
“尉遲爺爺……”未央不偏不倚又向他看去。
“這……你到底……要什麼條件?”尉遲元翰不得不鬆口,卻瞪她一眼:“可別太過分了!”
未央怒着一張小臉,偏過腦袋不理他,道:“放心,為了您跟父皇的“大義”,我已準備大義滅親了。自然不會節外生枝。”
凌墨堯眉頭微皺,尉遲元翰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未央不忍,口氣稍緩:“可你們總得讓我再見師父一面吧?可否先押解回京,而後隨你們處置?”
“哎,這要求不過分,不過分。嘿嘿,皇上,”趙全笑道:“公主有情有義,讓她見一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難不成她還反悔放了人不成……”
未央心中一怔,果然,凌墨堯與尉遲元翰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未央有些惱火地瞪了眼悻悻佯抽自己嘴巴的趙全,義正言詞發誓:我已三個月的自由起誓,絕不偷偷放她。兩人這才神色稍緩。
未央將嶗山鬼母所藏之地仔細說給他們聽,並讓尉遲元翰發誓,中途不得虐待於她,一切到了凌都再說,尉遲元翰哼哼唧唧答應了,倒是凌墨堯不高興道:君子一言,豈會兒戲!這般未央倒是放心了。
尉遲元翰突然回宮還鬧出這麼大動靜,許多事都得處理,因此立刻退下了。凌墨堯倒沒什麼責怪,反是替未央謝他教導之力與守衛邊疆之功,說明日為他與眾將士接風洗塵,並未提今日宮門之事。
尉遲元翰一走,就有人稟報二皇子凌玉炔求見。凌墨堯言今日已晚,若無什麼事明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