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客院爭執
年節將至,懋國侯領着第一文臣的身份,自然迎來送往,訪客如雲,連帶着整個侯府上下繁忙不堪,一面應着新年籌備事宜,一面又周全着京中貴胄間的禮數,倒無人將精力放在客院中的這個貧賤女子身上。
衛妙之閑暇時,亦不過來此坐上一會兒,閑閑着問些異地風景人貌,又講些京中秘聞趣事來聽。知道裴貞婉擅琴舞,倒來了興緻,打發人送了幾把琴簫來,直笑着要她奏與自己聽。
小年這日,侯府更是繁忙,掃年祭灶,上下裝點,愈發顯得年味濃了起來。廚房更是貼心,送了精緻的酥灶糖、鹿肉火燒、三椒油餅,及白玉芙蓉湯到客院,裴貞婉獨自居住,自然用不了這麼多,略撿了幾樣,其餘讓兩個洒掃的丫頭領了吃了。
尋常衛妙之日日皆來看上一眼的,今日卻到了酉時依舊未見人影,裴貞婉心下有些奇怪,起身在客院中梅樹下站了一會子。
偏偏客院之外突然人聲涌動起來,裴貞婉等來的,竟不是衛妙之。
“我倒要看看,是哪個狐媚子,長得怎麼一副勾人的模樣!”
人還未進客院,這一疊尖利的聲音便已傳了進來。裴貞婉循聲望去,還未眨兩回眼,一個身着羅衣,體態風韻,面上帶着些許鄙夷刻薄之狀的老婦人便已搖擺着走進來了。一路進來,帶了一身的酒氣,身子略一頓,瞥見樹下站着的裴貞婉,便徑直掐了腰沖了過來。這婦人身後跟了幾個小廝與婢子,神色急切,想攔卻又顯然攔不下。
“就是你這個小娘子嗎?”這人一雙吊梢眉橫吊在鬢角,嘴角微瞥,上下厭棄地打量着她,張嘴便道:“我說你這小娘子生的也算模樣周正,你來我侯府是何居心,好端端的,你可是惦記上我侯府的富貴繁華?我呸!趁早省了這門心思吧。”
裴貞婉莫名其妙,這好端端的小年夜,怎得就衝來一人這般指着自己的鼻子罵。退後兩步端詳一下,這人鬢角有些白髮,年歲也應是五十有幾,衛夫人?想來定然不是,懋國侯夫人,哪裏就能是這般撒潑模樣,那這人衣着貴重,也不是尋常下人穿着,究竟是何身份?
那婦人見裴貞婉半晌也未答話,竟是氣不打一處來:“老身好心叫你一聲小娘子,你怎得連一點禮數也不知?果然是小門破落戶的,倒叫老身好好教一教你!”
這邊話音剛落,便擼了袖子要上來打。
裴貞婉居於客院,乃是侯府二小姐請來的客人,如何能輕易打得的?客院中的兩個丫頭連着隨着婦人進來的下人們,急忙上前左右架住,口中忙迭道:“李媽媽不能打,不能打。”
那李媽媽吃了酒,又是豐滿健壯之人,哪裏是這些人輕易拉得住的?左右掙脫了開來,上來就撲到裴貞婉的身上。
饒是裴貞婉自幼習武,腿上力道十足,也被這李媽媽撞的一個趔趄,那撲鼻而來的酒氣直將她籠罩在一片眩暈中。這是侯府,她應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便也就着這個勢膝蓋一軟攤在地上,故作驚恐道:“這是哪一位,奴家因何得罪了您老人家?”
這李媽媽自她身前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住,左右一甩將那幾個下人推開,拉着衣服朗聲道:“老身的身份,哪是你這等窮困人等能知曉的。你這小蹄子,算着年歲早就已經婚配嫁人了,好端端的你混進我們侯府,莫不是想要攀附我們侯爺,我告訴你,有我李媽媽在,你就休想!”
客院的一個小丫頭壯着膽子扶着裴貞婉站起來,悄聲道:“這是我們夫人的乳娘李媽媽,隨着夫人一同進府的,侯爺與夫人對她都很是客氣。”
原是這樣,裴貞婉心下冷笑,這位竟是一個狐假虎威的主,想來藉著曾奶過侯府夫人,又因懋國侯與衛夫人平日裏禮敬她,便有些託大。只是這老婦若是想鬧,早幾日便可,為何偏偏拖到小年這一日,還是吃了酒才來的?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想要攀附侯府,難道是以為自己有意做侯府妾,因此來替衛夫人出頭?
“李媽媽怕是想岔了,”裴貞婉端正站好,柔聲道:“奴家不過得二小姐可憐,留在府中過個年而已,李媽媽所說的,奴家可聽不明白。”
“呵,你當我瞎了眼不是,你這一副嬌羞的樣子做給誰看?”這李媽媽說到興起,乾脆上前一步,一手便伸到裴貞婉的面前,轉手就擰上裴貞婉的面頰,“你有幾分姿色,就做這種樣子騙我們二小姐?我們二小姐心善好騙,我可不是!”
裴貞婉本是一側身便能躲開,只是見這老婦步步緊逼,像是認準了她的意圖,這般胡鬧。這怒罵的間隙,耳力極佳的她卻也清楚聽見客院外腳步嘈雜,像是來了許多人的樣子,雖不知來者是誰,倒不如先讓李媽媽擰上一下,也許能有用處。
這邊臉頰一痛,那邊便聽到清麗的一聲:“快叫李媽媽住手!”
一眾下人們趕緊擁上來,七手八腳地將這喝醉的李媽媽從裴貞婉身上剝了下來。這李媽媽不甘,罵罵咧咧地,便有人趕緊上前拍着順氣。
裴貞婉輕撫一下面頰,還真有一絲痛意。
衛妙之急急跑來,又是焦急又是抱歉道:“裴姐姐無事吧,李媽媽吃醉了,卻跑到這裏來耍瘋,委屈姐姐了。”
裴貞婉搖了搖頭,這才見隨在衛妙之身後的,衣着貴重,神色雍容文雅的婦人,想來這便是懋國侯夫人了。
那衛夫人走上來,面色儘是關心,溫聲道:“府里今日小年宴,這李媽媽多吃了幾口酒,幾句話聽岔了,就來叨擾了裴姑娘。姑娘是我侯府的客人,卻無端見了李媽媽耍酒瘋,倒叫姑娘看笑話了。”
裴貞婉此時額上几絲頭髮因廝打垂落下來,飄在臉頰之旁,帶了一絲絲癢意,搖頭道:“無妨,勞煩夫人專程來這一趟。”
偏那一遭李媽媽還在撒潑之中,被人左右架住,自是不爽,不由瞪着眼繼續罵道:“你要說你沒有許人家,我才不信,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你就是存了心要……”
“還不堵上嘴!二小姐在這裏,如何能說這些渾話!”衛夫人冷臉喝道,便有婢子趕緊團了絹子塞到李媽媽口中。
衛夫人使了一個眼色,男丁們匆匆抬了李媽媽出去,連着跟進來的下人們也悄悄走了一半。
“李媽媽吃醉了亂說,姑娘莫往心裏去。”衛夫人賠笑道,只是面上的道歉之意卻沒有話語中那分量足。
裴貞婉向來聰敏,這一冷眼看着,大抵也猜了一二,感情這是擺了一齣戲,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來來回回所述,總離不開她進到侯府,以及來洛都以前的舊事,這背後,怕也是懋國侯的授意。
用這個法子打探她的情況,倒真是下作。
於是搖了搖頭,噙了一絲淚意道:“李媽媽是有年紀的長輩,自然不能記恨。”
衛夫人點了點頭:“還是姑娘大度,這屋外冷,不如妙之與姑娘去房中,也把妝面髮髻重新理上一理,我命人傳些熱水,備些茶食,當作給姑娘賠罪。”
這般周全的安置,自然應允入內。
裴貞婉坐在妝枱前,鏡中臉頰處微微一片紅暈,這一擰倒也不算重。拿了梳子正要抿髮,卻被衛妙之搶了去。
猜到衛夫人定是在外間坐着,裴貞婉乾脆順水推舟,對衛妙之輕聲道:“二小姐面色不豫,可是因剛才之事?奴家無事的,二小姐也莫要掛心。”
“自然也是,”衛妙之搖了搖頭,鬢旁的珠花亦隨之晃動着,“我請姐姐住下,本想讓姐姐過個好年,誰知卻被我府里的人這樣說,我如何能開心。”
“罷了,李媽媽也不是無中生有。”裴貞婉露出一絲苦笑,一雙柔若無骨的玉手,輕輕將髮油塗抹在鬢角,“我如今已有十八,在小門小戶里卻是也是已成婚的年紀。李媽媽疑心,也情有可原。”
雖是隨口回答着,暗中卻在打量着衛妙之的神色,幾許猶疑,幾許迷茫,卻還是化為愧疚,輕聲道:“姐姐心地好,又多才多藝,聽說你父親早逝,因此被耽誤了也有,哪裏輪得到她來說教。她也不過是我娘的乳母,平日裏倒也沒這麼出格,真不知今日怎麼這麼胡鬧。”
這話越說,語氣卻是越急恨。衛妙之到底年歲小,十二歲,正是好面子的時刻,這般被一個下人丟了侯府小姐的教養,說是替裴貞婉委屈,只怕心底的惱意也是不淺。
裴貞婉的手遲緩了一下,沒有發話,繼續輕柔地拿捏着。一時室內騰起尷尬的氣息,宛若遊絲纏住衛妙之,灼熱憤懣交替,只覺渾身不自在。
直到裴貞婉理好妝發,凈了手坐下,衛妙之才緩緩吐了兩口氣,一絲憂心地看着她。
“我早年確實有過婚約,只是兩年前那家老爺捐官任了縣尹,便不再想娶我這落魄秀才之女,便兩相罷了。”裴貞婉靜靜道。
衛妙之聽言,不由得柳眉倒豎:“怎麼這般拜高踩低,憑姐姐的才學相貌,區區九品縣尹之子只怕還配不上與你提鞋呢。”
裴貞婉聽她這麼講,撲哧一笑,提袖掩了一會,道:“我還沒急,小姐怎麼就生氣上了,不過當作不相干的人,也就罷了。倒是小姐不出門,不知民生疾苦,在普通百姓眼裏,縣尹已是大官了呢。”
“九品縣尹,可是最末等的。”這等奇事,衛妙之孩子氣猶在,早已從前面的情緒中切了過來。
“侯爺是陳國第一文臣,地位尊貴,小姐自然也不關心末等縣府。可知這縣尹下,還有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呢,縣裏的老百姓,哪個不是當大老爺一樣看他們?”
衛妙之自是沒聽過這些,不過想一想官民所界,也是一點即通的人,轉而安慰道:“那也無妨,洛都人才濟濟,姐姐自然會有更好的姻緣。”
裴貞婉眸子閃了閃,沉聲道:“如今我一個孤女,只能期盼得遇良人罷了。若有一日,有富貴權重之人垂憐,我自會讓這些鄉野粗鄙之人,後悔愧疚。”
衛妙之有些發怔,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呢喃道:“我不曾想,姐姐如此果敢。”
“哪裏是果敢,不過存了一口氣罷了。憑我的出身,自然沒有富貴之福氣,過了新年,我也要啟程返鄉去了。”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單說憑我侯府一句話,洛都多少俊傑也不敢低看姐姐,只怕他們入不了姐姐的慧眼才是。”
裴貞婉自己掩面笑了:“小姐自己的親姐姐是貴妃,那才是人中鳳,奴家虛擔了一聲‘姐姐’,可不敢把自己當作宮裏的主子看。”
衛妙之亦發覺自己言辭有差,訕訕笑了笑,閑閑聊了幾句。裴貞婉靜靜聽着外間,衛夫人的腳步緩緩離去,想來懋國侯所交代探聽之事,大抵也已講的通透。
因了白日裏的鬧事,晚間衛妙之留在客院,直看着裴貞婉用了晚膳,才起身離去。裴貞婉悉心叮囑丫鬟舉燈照路,直送到門外方罷。
這一夜,洛都飄起細碎的雪粒,經風吹動,打在窗上有股沙沙的聲音。裴貞婉裹了棉衣站在庭院中,映着月光看着這漫天飄絮,任由雪粒落在面上,冰涼,融化,溫暖,又再度冰涼下去。
裴貞婉閉目一絲呢喃,她的心,從此要比這雪粒更冰涼,更堅硬,才能一路堅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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