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此間的少年
時間一晃而過,寒來暑往,已而又是三年過去了。
宮裏又出了兩個皇子,一個皇女,皇帝原是對他們也寄予了與太女慕容若同等的期望,不過事實卻是,除了慕容若,這三個孩子都是平庸之輩,因而對他們的關注便在他們三歲這一年少了許多,甚至有時候一個月都不一定願意見上一面。
前朝又有不少官員舊事重提,要把教導太女的事情提上日程,選擇一位太傅,甚至還引經據典寫了首傷仲永的詩,大概講的就是一個仲永的孩子,本來天資聰慧,文采斐然,但是其父卻到處宣揚,而不是選擇好的先生好好教育仲永,結果在仲永成年之後,卻成為了一個平庸的人,再也寫不出出色的文章。
皇帝勃然大怒,也顧不得多少,直接讓太監去後宮,把太女請過來。
整個織錦宮頓時忙碌了起來,說要給慕容若好好打扮一番。
葉貴妃聽了太監稟告了事情的原委,神色不變,把庭院裏的慕容若喚了過來,從自己的手上褪下了一隻白玉鐲子,這隻鐲子是清河葉家祖傳的手飾,清河葉家慣出才女大家,葉蘭溪覺得肯定能保佑自己的便宜女兒,給前朝那些老不死的好看。
便又拿起了隨手放在了桌子上的封着“治學”皮的“西廂記”,說道:“本宮的女兒天生麗質,哪裏需要打扮什麼的,就這麼去吧。”目光便再也沒落在了慕容若的身上。
慕容若跟着大太監出了門,摸了摸手上大了一圈的玉鐲,覺得若是被自己跌壞了倒是可惜,便又塞到了懷裏,她身形單薄,骨架又小,反倒看得清楚,胸口揣了個環形的東西。不過慕容若倒是沒有注意到這些,跟着太監快步去了朝堂上。
此時諸位大臣已經為了此事鬧得不可開交,清河葉家,也就是慕容若的母系一族,把慕容若從頭髮絲誇到了腳趾頭,又不留情面地明朝暗諷了其他幾位皇家子女的平庸,只會埋沒了太女的資質。
若是換到從前葉家敢這麼囂張,舌戰群儒,連皇帝的臉面也不看了,皇帝自然是以為他們藐視皇權,不過如果是維護自己的女兒的話,那麼倒是該誇一句,說的真不錯,女兒這麼優秀,自然也是因為他的血脈尊貴。
兩方人馬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個小小的人影走了進來,迎着陽光。
雪白的襦裙,上面繪製着黑色的荷花,頭上依舊是束着兩個小髻,一邊一個小玉墜子,巴掌大的小臉上是從容的神情,無憂亦無懼,只有那一雙粉紅色的繡花小鞋子帶着稚嫩,這才有了點孩子的感覺,比起三年前的嬰兒肥,女孩軟糯又可愛,現在的太女身上卻帶了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書卷氣。
慕容若在眾目睽睽之下,平靜地屈膝行禮,“太女慕容若見過父皇,見過各位大臣。”聲音從容不迫,不急不緩,輕靈躍動,像是山間汩汩流淌的泉水。
皇帝滿意地看着龍椅下的慕容若,在一眾的紫色朝服之中,唯獨自己女兒這小小的白色聲音最合心意。他咳嗽了一聲,擺出帝王的威嚴,說道:“阿景,你可曾還記得三年前,你不願跟從太傅學習,與大臣們比試過一次,如今呢,還是得比一次,若是不能回答出讓諸位大臣滿意的答案,那朕也沒有辦法了,只能為你尋一位太傅,好讓你學業不至於荒廢。”說到最後已然輕鬆,帶着調侃的笑意。
慕容若聞言說道:“兒臣遵旨,勞煩各位大臣賜教了。”說著轉過身來,面色冷靜,嘴角帶着盈盈的笑意,只是笑意不達眼底,反倒讓各位人精一樣的大臣感到一種不寒而慄。
這一高一矮的父女身上的氣息竟然是這樣的相似,藐視眾生,唯我獨尊,彷彿世界上都沒有什麼事情是需要他們多加註意和留心的。
在這種情形下,竟然沒有一位大臣敢率先打破僵局,率先發難。
三年前的事情在各位大臣的腦海里,還都歷歷在目,這場看似以大欺小的穩贏比試,為何讓他們感到一種挫敗感呢,一點底氣都沒有,他們能夠站到這朝堂之上,除了世家子弟就是走正規的科舉之路,肚子裏也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偏生對着這個太女,一個不過是六歲的小姑娘,他們怎麼覺得有點心虛呢?
姑蘇葉家自然不會有這種顧慮,葉家家主,當今的刑部尚書葉蘭風,上前一步,對着慕容若說道:“既然各位大臣都藏着掖着,不願先問,那這第一個問題,那就由臣先問了。”
慕容若曲了曲膝蓋,說道:“清葉大人賜教。”
葉蘭風看着乖巧的小侄女,恨不得衝上去摸摸頭,但還是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道:“刑部有十三大酷刑,黥刑,劓刑,笞刑,刖刑,宮刑,臏刑,大辟,炮烙,車裂,湯鑊,腰斬,凌遲,棄市。手段狠辣,犯人受盡苦楚,死法都不是很痛快,有許多大臣都說要廢除這些刑罰,太女殿下以為如何。”
群臣震驚,皇帝沉默,這刑部尚書是不是傻,這種殘忍的東西那是能給孩子聽的嗎?要是給太女造成心理陰影怎麼辦。
慕容若聞言嘴角不由得微抽,看向了葉蘭風。葉蘭風面色嚴峻,一身凜然正氣,看起來也不像是故意找茬嚇小孩子的。
她斂了斂眉眼,說道:“這些酷刑,真可謂設計巧妙,用刑者為了折磨罪人,到了挖空心思的地步。阿景曾在書上看到,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三十二,‘古人用此為撲刑,以其能去風,雖傷不殺人。古人用心仁厚如此,兒當念之。’酷刑雖能遏制不好的風氣,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治亂世,刑不得不重。治平世,刑自當輕,所謂刑罰世輕世重也。”
葉蘭風每次聽其他的大臣叫囂着要廢酷刑,卻又扯不出什麼理所當然的道理來,總是氣得鬍子炸掉,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找不到解決之法,如今聽着自己小侄女的話,確像是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了不少,不由得咧開了嘴,說道:“太女言之有理。”
說著當真是不顧禮節,向前一步,手摸了摸小侄女的頭,又旁若無人,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默默地退到了原來的位置。
皇帝臉很冷,那是他的女兒,葉蘭風當真是膽子不小。
慕容若臉色冷靜,心底已經裂成碎塊了,還罵了句髒話,日你個仙人板板,好好說話不行么?為什麼要摸頭。
慕容若察覺到自己的小髮髻已經亂掉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把那小玉墜子扶好了,冷靜的面容此時帶着點不好意思的紅暈。
群臣此時也不再輕視慕容若,把那些平日裏吵來吵去又沒有什麼建設性的問題都向著慕容若拋來。
慕容煜雖是個出色的帝王,日理萬機,對於許多細枝末節性的問題往往視而不見,原因無他,這些臣子在朝堂上吵來吵去甚至動手的時候,要他怎麼決策?單慕容若不同,她披着一層小蘿莉的皮囊,總不會有人對着自己女兒孫女的年齡的小孩子破口大罵乃至於動手的。
慕容若雖然疑惑,這些事情並不該是她這個小孩子能涉及討論的,但還是依照她的真才實學把想法說了出來。她也是當過女帝的人,目光長遠,回答切中要點,目光長遠。她畢竟是太女,靠着百姓的俸祿養活,為這個國家獻上綿薄之力也是應該的。
如果說三年前的太女是學富五車,遍讀經典,現在的太女則是融會貫通,有治國之才。
皇帝很滿意慕容若的回答,愈發確信這是自己的崽子,回答真是和他心裏的想法不謀而合。
群臣也很滿意,如果再來一個慕容若這種質量的太子,那國家風調雨順,河清海晏,也也是來日可期的。
依照陛下對於太女的重視程度,讓太女過幾年參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者那幾位的皇子皇女現在年齡小,卻資質平庸。有了這般計量,群臣又吵了起來,現在當上太女的太傅,就算是什麼都教不了,掛個名號也是臉上有光啊。
慕容若幽幽地看着又炒作一團的臣子們,默默擦了擦噴在她臉上的口水,向前一步跪倒在地,說道:“兒臣並不需要太傅,兒臣讀書,略有所得便心大喜,不成大器,反倒是各位大臣是國之棟樑,不可或缺。”
這不成大器四個字反倒是嚇住了皇帝和臣子們,太女的心思昭然若揭,看來,太女是不想參政了。而慕容若卻有着自己的思量,現在姑蘇葉家做大,再有一位嶄露頭角,早早參政的太女,到時候生出了什麼狼子野心,威脅皇權,她那便宜父皇是絕對不會放過葉家的。
但是,這不成大器四個字,怎麼聽起來那麼地扎心呢?想到了自己家裏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們,諸位大臣臉上都有些遺憾。
皇帝的手指敲了敲龍椅,朗聲笑道:“那就不尋太傅了,阿景就由朕親自教養吧。慕容愛卿,聽說清河慕容家出了個天縱奇才,倒不如一同到宮裏來,與阿景做個伴。”
慕容太康上前一步,跪下行了禮,說道:“犬子何德何能受陛下恩澤,臣謝主隆恩。”言罷,站起了身,挑釁地看了一眼葉蘭風。
慕容若心裏隱隱約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按照她前三輩子的經驗,無論自己怎麼辦,好像他都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出現在她的身邊,於是慕容若防患於未然地說道:“父皇,兒臣不同意。兒臣不喜有人叨擾,而且兒臣已經決定要棄文從武了。”
死一般的寂靜。
臣子們紛紛扼腕,紛紛僭越地想着,怎麼太女就不是他們的孩子,這麼有想法的孩子還真是少見啊。但是事實卻是,那些有想法的熊孩子都挨了打。
皇帝不由得皺起了眉,面容難得地冷了下來,對着慕容若說道:“阿景自幼身體就不好,不適合舞刀弄槍。此事還要再商榷。”
慕容若垂下眸子,說道:“是。”事實卻是,她根本就沒考慮這事,只不過是隨口說說,好轉移話題罷了。
但要死不活的是,慕容太康上前一步,說道:“陛下,犬子不才,已修習了六年的武藝。若是太女想學,犬子想必會傾囊相授的。”
慕容若有點發虛,巴掌大的小臉上有些泛白。
而在新一任侄女控的葉蘭風看來,這是怕被皇帝拒絕習武,便連忙上前一步,對慕容太康老賊的話表示了贊同。
慕容若覺得,她面前原先有一個坑,她填好了,結果一腳踏入了另一個坑裏。
慕容煜把女兒的表現盡收眼底,大手一揮,允諾了此事。
慕容若覺得,八九不離十,那個慕容家的天才,就是她一直避而不及的人。
------題外話------
您的少年已上線,請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