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之夜(4)
想到這裏的時候,樸素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絲苦笑的神色。他的腦海翻滾着的是自己的思緒,但他的目光始終在緊緊地,一步不松地追隨着天花板上那隻蟑螂的身影――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先是在不知不覺,得意忘形之中,后又是在自覺自愿,毫無退路的情形之下,被官場涅盤,被社會扭曲,被自己的**燃燒,然後就無情地變成了一隻“人貌蟑螂”。而從一個人變成一隻蟑螂的真正動力,不是外因,肯定是內因,這個內因,就是自己心靈的眼睛看到的盡處那道銀光――一束陰冷而閃亮,溫暖而奪目的銀光――那是自己臨離開崇明島時向大地所求的願望:
“我要出人頭地!”
二十七年前,跪在海邊默默向大地企求的話語,此刻在樸素的耳旁轟鳴起來。
“我要出人頭地!我要出人頭地!
“是的,就是它,就是它!自從自己向大地所求這個願望后,這個願望就化為了一柱照耀自己心靈的光束,時時刻刻在自己生命的每一步腳印里都隨時閃爍着的耀眼迷人的銀光,那是一束引導自己走向出人頭地的銀光,就是引導自己走向權力的銀光。這道銀光,當我越接近它的時候,就越變得越無法抵禦它的誘惑。它的迷人,它的奇妙,它的色彩,它的神奇,簡直成了我一生的精神支柱和生命最重要的,僅剩的一點希望和期盼。我也不清楚,也無法想清楚,更無法將清楚,這是我的死亡之光,還是我的生命之火,不管怎麼將,它畢竟是我自己點燃的啊!在我二十四年都在拚命地,不顧一切地向它爬去的時候,為了更快地,更迅速地看見它,爬近它,靠近它,抓住它,我必須全力以赴,必須輕裝上陣,於是,我甩掉了會羈絆我前進的思想繩索,會阻礙我的人情層隔,會重壓我心靈的幾乎所有的廉恥之心與道德之念,我爬得越快,我丟得就越乾淨。丟得越乾淨,我就爬得越快儘管我很清楚,我曾經得到的權力只是微弱的星光,只有借月亮才能發光的――一個秘書的權力。可就是這點微弱的,可憐的星光,也曾讓我滿身銀環,滿眼銀輝――因為啊,我這顆星星離地面很高很高,離月亮,離太陽卻很近很近
“曾幾何時,在多少人的眼裏,我樸素,雖然只是一個秘書,但又是多麼光彩奪目,多麼風光無限,眾星捧月,萬花向陽。在上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北京,是中南海核心權力的一份子――是那個分享着中國最高權力的,不受法律限制的,能量無邊無涯的人身邊最親密的人,最信任的人――信任就是最大的權力。就是因為有了這點星光般的權力,讓我幾乎是無所不及,無所不能。房子,官位,金錢和女人,多少人一輩子都日思夜想的東西,終身為之奔波辛勤的東西,甚至不惜拚命去掠奪和盜搶的這一切,對我來說,輕鬆的幾乎就象去取冰箱裏的一罐可樂,去扯桌上的一張餐巾紙,去拿衣櫃裏的一件衣服,去推開窗戶就會習習而來的涼風,去擰開籠頭就會嘩嘩流出的自來水多麼方便,多麼容易,多麼不用費心費神費力,甚至連手都不用動一下,只需張張口,努努嘴,就會有人立即跑步送來,而且還唯恐送少送不及時
“我不是李玉和,不是江姐,不是許雲峰,當然,也不是王連舉,不是馬家輝,不是甫志高,前者堅持了自己的信念,後者丟棄了自己的信念。而我,就是樸素,一個曾經的中南海里的秘書。我已經沒有信念了,儘管以前有過,但最終還是被自己弄丟了,丟在哪裏?自己也不清楚。也許丟在黃浦江的浪花里,也許丟在中南海的草地中,真的不知道,所以根本就找不回來了。一個丟了信念的人,就與一隻蟑螂一樣了――只有目標,沒有信念,為生存而覓食,為**而活着。而我的目標就是不斷地,不擇手段地覓取權力。我不是大仲馬筆下的鐵面人,而是川劇里的變臉人。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燦爛的燈光下,我曾經也很莊嚴,也很神聖;在中南海勤政殿的國務院會議上,我曾經也非常虔誠用心,也非常秉公職守;在新華門裏的辦公桌上,我也曾是辛勤勞作,日理萬機,為人民服務,為黨和國家服務,服務白了自己的每根頭可是,在私慾的煎熬里,在利益的交易中,在大小掌權力者的衣襟前,無論白天,無論黑夜,無論白天與黑夜交替時,我都在不斷地變着臉,甚至我的良心和我的血液也都會隨之變化變化着溫度,改變着顏色;隨着不同的人在變,隨着不同的事在變,隨着不同人的需要在變,隨着不同人的期待在變,隨着不同的政治季節在變,隨着不同的經濟氣候在變雖說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可官場裏的人個個都練就了七百二十變”
樸素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他很是得意自己的馳騁的思緒帶來的形象比喻。在臉上笑波未退的時間裏,他的腦子又一次圍繞住了”權力“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是他最熟悉的東西,最有心得的東西,也是最喜愛和最憎恨的東西。他在二十四年裏――生命的一半時間,用身體,用靈魂,用心血,用腦汁,用每一個細胞,用每一根神經,在和“權力”這兩個字打交道。
天花板上的那隻蟑螂彷彿聽見了樸素發出的笑聲,突然停止了爬行,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那裏,饒有興緻地昂起腦袋,抖動着細黑的長須,好象要與床上樸素對話,似乎也象是在點頭鼓勵着樸素:
“想得好,說的好,你繼續想,你繼續說,我是你唯一的聽眾――”
樸素的目光也看見了蟑螂止住腳步,他微微地朝着蟑螂點點頭,竟然真的心領神會地,自言自語地輕聲對着蟑螂說了起來:
“說真的,權力,這東西真是好東西啊!你是一隻小小的蟑螂,是不會懂得這些的,說給你聽也沒用。不過,正是因為你不懂,我才敢說給你聽,如果你真得都懂,我還真不能對你說,知道嗎?你聽着,權力,是一根魔棍,權力,是一個阿里巴巴的山洞,權力,是馬良的神筆,想要什麼就畫什麼,畫了什麼就有什麼。那種享受和感覺,絕對不是得到一個美妙的,令人消魂的女人,或者賺到一輩子也化不完的錢時的片刻感覺,所能相比擬的。在權力面前的感覺和享受,是因人而異的,是劃分等級的,是各取所需的。手裏握着權力的時候,感受的差異很大的,就象你們蟑螂吃到不同的食物一樣的,就這樣比喻吧,好比一個處長只是抽了一枝煙,一個局長只是喝了一杯茶,一個市長只是品嘗了一杯咖啡,一個省長只是灌下一口烈酒,一個省委書記也不過是打了一針嗎咖,而真正的能夠吸上一口高純度海洛英的人,只能在北京紫禁城的紅牆之內煙,茶,咖啡,烈酒,嗎啡,海洛英,都會讓人上癮,有的人可以戒掉,那只是極少數人,絕大多數的人一生也無法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