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之夜(2)

蟑螂之夜(2)

夜更深,起風了。窗外一陣凄厲的風聲盤旋呼嘯着掠過,幾片枯黃的樹葉敲打着冰涼的玻璃,晃動搖曳的樹枝劃破了平滑的月色,灑落一片形態千樣的碎銀。

床上的樸素長長地嘆了口氣,心裏升騰出一種很深很深的悲哀,這悲哀象黃昏里的暮靄一樣瀰漫上他的腦海。他忽然覺察到:原來,今天的叛徒與過去的叛徒,已經變得完完全全不一樣了。過去的電影、小說、戲劇里,幾乎所有的叛徒都是有道德上的問題的,要麼貪生怕死,要麼生活腐化變質,他們都是由於最初的道德而問題變成為叛徒的。而現在卻全顛倒過來了,今天,都是由於先成為“叛徒”后,才會有道德上的問題。這樣的不同,到底是時代變了呢?還是人們的心態變了?敗壞的道德出叛徒正常呢?還是叛徒出敗壞的道德正常?誰能回答?

樸素很清楚:只要是叛徒,他的下場永遠只有一個:精神死亡,或者**死亡!**,國民黨都能夠容忍個人的失敗,但都不能容忍個人成為叛徒。連青紅幫,黑社會,江湖道人,綠林好漢也不能容忍叛徒,就連私人小圈子也都是鄙視和唾棄叛徒的

樸素也知道,自己所說的叛徒,不是信仰上的叛徒,不是組織上的叛徒,更不是精神上的叛徒,而是由一種利益對另一種利益的叛徒。

“我是絕不會當叛徒的。叛徒就是行屍走肉,活着不如死了。叛徒害己又害人。叛徒會斷子絕孫。我寧願去死。我已經活夠本錢了”

樸素的嘴象個醉漢一樣不停地嘟囔着。

又一次想到了死的時候,樸素腦海里突然出現了朴凡的影子,耳旁還響起了朴凡的話語聲――他記得,那是朴凡剛從部隊轉業回到上海時,花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托自己在就讀的大學圖書館裏買了一套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朴凡象得到了什麼稀世珍寶一樣愛不釋手,還用牛皮紙精心地包上封面,有空就會興緻勃勃地,繪聲繪色地朗誦哈姆雷特的那段世人皆知的,關於生存與死亡的名句。聽得多了,自己也就不由自主地記住了其中的每一個字。三十年來,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死亡的問題,似乎對那些詞句已經遺忘了。可是,在今晚想到死亡的問題,那些躲藏在記憶深處的詞句全都一字不落地冒了出來,都變成弟弟朴凡那熟悉而親切的聲音: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著了,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傷,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

“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阻礙就在這裏:當我們擺脫了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後,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將要做些什麼夢?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於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笞和譏諷,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與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自己的一生,睡願意負着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尚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後,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讓我們寧願忍受眼前的折磨,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一層灰色。”

沙翁詞句的確寫得很美,朴凡的朗誦的確很動情。但是,此刻真正想去死的樸素反而覺得,那只是詩人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文學才華,是一種哲理的思維;那只是朗誦者熱情澎湃,抒發表演式的自我情感,全都不是一個毅然選擇死亡的人的真實情感。一個還在拚命思考“生存還是生死”的人,是決然不會去死的,真正已經選擇死亡的人,是不會再如此費勁思考的。如此費勁思考要不要去死的人,是肯定死不了的人

樸素轉動了一下手和腳,然後將身體放鬆地平躺。沙翁的詩句,特別加上記憶中的朴凡的聲音,使得他思維機器無意中加速轉動起來了。

他的雙眼在明亮的燈光里,象大病初癒,死裏逃生病人的驚異茫然目光,慢慢地,慢慢地凝聚起光束,使之變得又亮又直,像兩道無形的,圓柱的手電筒光亮,筆直地射向頭頂的天花板。

因為,他突然看見雪白的天花板上出現了一隻蟑螂,是一隻渾身墨黑的蟑螂,正在緩緩地,小心地,膽卻地從左邊角向右邊牆角爬着。它不知是從那裏冒出來的?也不知道它要到哪裏去?這隻蟑螂不大,但也不小,比小姆指甲蓋還長點,黑褐色的,扁平的身體緊緊貼着白牆,細細的長足前後蠕動着,似乎還在抖動着兩根觸角長須,邊探索,邊爬動

樸素向來都很厭惡蟑螂這種昆蟲,平時只要見到,不管在辦公室還是在廚房間,他都會把它們驅趕到地板上,再用腳尖惡狠狠地一隻只碾死。但是,今晚時份,眼前這隻孤獨的夜行蟑螂,竟然讓他產生了強烈的同病相憐,命運酷似的感覺――在這諾大的房間裏,有生命活着的,只有自己與這隻蟑螂相依為伴。同時,眼面前的蟑螂也勾起了樸素對蟑螂這種昆蟲知識的記憶――蟑螂帶來的記憶剎那間擠進了他紛亂的腦海。

那是在中南海的日子裏,李榮祖每個月都要派樸素去旁聽全國愛國衛生委員會的例行會議。因為,李榮祖兼任着全國愛委會的主任,但他又無暇參加會議,只能聽樸素參加會議后的彙報。有一次他去聽會,正趕上中國科學院著名的研究蟑螂的教授,前來講解如何掌握蟑螂的生活特性,做好指導滅蟑工作。這才讓樸素懂得:蟑螂是一種多麼奇特的,不可思議的昆蟲。

蟑螂教授的話,在蟑螂移動的腳步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樸素耳邊響了起來:

――蟑螂源起於泥盆紀,經得住最令人膽寒的酷熱和嚴寒的考驗。全世界有六千多種形態各異的蟑螂,大如手掌,小似芝麻,它們是這個星球最古老的昆蟲之一,曾經與恐龍生活在同一時代。原始蟑螂約在四億年前的志留紀就出現於我們的地球上了。我們今天發現的蟑螂化石,或者從煤炭和琥珀中發現的蟑螂,與你在家櫥櫃中看見的蟑螂,無論從形態還是習性,都沒有多大的差別。億萬年來,它的外貌雖然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但它們生命力和適應力卻越來越強,強得讓人不可思議

樸素記得:當時自己聽到這話后,就在筆記本中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億萬年來,蟑螂的外貌和習性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但他們生命力和適應力卻越來越強,強得讓人不可思議----五千年來,我們人的外貌也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但貪婪的**和無恥的手段也越來越強,強得讓人不可思議

尤其讓樸素最震驚的是科學院蟑螂教授的最後一句話:

“值得一提的是,一隻被摘了頭的蟑螂,依然可以繼續存活九天,九天後,死亡的原因竟然則是過度飢餓!”

想到這裏,樸素心裏一陣膽寒,又情不自禁地盯者頭頂還在爬行的蟑螂。蟑螂教授最後的那句話,讓他猛然想起一個奇特而古怪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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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知青到中南海秘書: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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