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中天 第十五章
方才舞縹緲對瀋水北的態度轉變,我便起了疑心。有什麼可以讓一個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改變自己,那也就唯有至愛或者是至恨了。
再看舞縹緲對瀋水北那一匕首,也是毫不遲疑,可見舞縹緲已經知道,她真正的仇人是瀋水北,而非沈山南。但區區一夜的功夫,她如何能夠這般肯定?也就只有之前借她玄鏡的黑衣人有此機會吧。
黑衣人輕微的笑聲自面紗之下傳來,我便知道,我說對了。他說:“你不笨。”
我忍不住哼笑了一聲,他這樣誇我,我難道要道一聲感謝嗎?
“你與沈家有仇?”我問。
“無冤無仇,無親無故。”
“那你為何要害一條無辜人命?”
“哈哈!”他笑了起來:“小蛤蟆,你在天覺寺長大,便自覺染上了些慈悲嗎?你可是要看清楚,我並未在此事之中教唆過什麼,從頭到尾也只是借了帝江玄鏡而已。帝江要殺什麼人,是她自己的選擇!”
“可你明知無辜卻不言說。”
這時,他轉過身來,那雙深淵一般的眼睛,幽幽泛着光澤,雙目雙瞳,越發詭異了些。“小蛤蟆你記住,這個世界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做好你自己的事,別管別人的事。”
我沉默,他的話乍聽彷彿並沒有什麼不對,可卻違背了自己的本心。我寧願管閑事,也不願袖手旁觀。
我知道這樣的心態與他這樣冷血之人說不通,他可以為了一顆琉璃心殺人,也可以眼見無辜的人死去,還指望他如老和尚一樣慈悲嗎?
我深吸一口氣,換了個話題:“你今日出現在這裏做什麼?”
“來看你呀!”黑衣人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摺了一枝木樨,指尖摩挲着鮮嫩的花瓣,隨後碾碎。“畢竟你這樣有趣的小人兒,可算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
我皺了皺眉,這算樂趣?
“所以,你今日只是來看我?”我無法理解,這算是什麼癖好。
“你不是告訴帝江,說你能救活沈山南嗎?”
“那又如何?”
我眉頭更深,這話是我情急之下所言。我承認這話有嘩眾取寵之嫌,讓舞縹緲在危急關頭成了我的保護·傘,但卻也並非是完全的虛假。
一禪死的時候,我拼了命的想救他,割了自己整整一碗血喂他,他雖沒能活過來,但是卻保護了屍體一如剛死,不衰不敗。天覺寺的規矩,原本等僧人圓寂之後,肉體成白骨,便為白骨塑封金身,但那時打開一禪的棺槨,一禪除了沒有氣息,宛如活人睡著了一般。所以我就一直想着,也許有哪一天,一禪會忽然睜開眼來,高興得在我面前跳來跳去。
正因如此,我才會對舞縹緲說那番話,也許未必能活,但至少可以保證肉身不壞,世界這麼大,也許真有什麼能回魂的丹藥呢?
可黑衣人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我已經無暇去顧忌他是怎麼聽到我說的話的,他的本事不比老和尚小,想來自有他的法子。
黑衣人隨手將摧殘后的木樨丟在地上,又搓了搓手指。“我來給你指點明路啊!”他說。
我對此更是懷疑了。
他笑了,繼續說道:“你的血有肉白骨的功效,焉知沒有活死人的可能呢?”
“你知道我的血有這般用處?”
“這天下間,但凡我想要知道的事情啊,就都可以知道,包括老和尚為什麼在你的眉心點了一朵蓮花。”
我緊緊看着他,呼吸越見急促。
“哎,別這樣看着我,你非絕世的美女,就不必如此含情脈脈。”他擺擺手,嫌棄地瞟了我一眼。
我瞬間翻了個白眼,這人真是令人作嘔。
“以及,你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那些與眾不同的特異,我都知道原因。”他悠然得看着我,雙手負在背後。
我的腦海瞬間一聲轟鳴,那些和尚的謾罵和丟過來的腌臢都彷彿在這一刻無限疊加,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疼到無法呼吸。
“你、你說,你知道?”我幾乎是咬着牙問的。
天知道這十八年來,這樣的問題我要重複思考多少遍,為何我會那麼不一樣?為什麼我無法融入到他們之中,無數個疑問一遍又一遍得發酵,埋得越來越深,最後成了心魔。每一次夜裏夢魘到無法清醒,縱有老和尚能夠為我誦讀清心咒,縱有一禪為我送來野果,可那又能如何呢?只是漸漸長大了,懂得埋藏了,不再如孩提時,可以一遍一遍地問老和尚:“為什麼呀?為什麼我和別人不一樣呢?”
老和尚從來都不答,開始總覺得是他也不知,後來覺得,是他不肯言說罷,再後來,我不問,他也再不提起。
可他說,他知道?
我的手緊緊拽着,掌心冒了汗,呼吸越來越重,整個頭昏沉得似要炸裂開來,眼前開始出現點點鮮紅,隨即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嫣紅一色。
他就那麼看着我,頗帶着幾分玩味兒。
“你告訴我!”
我是那麼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啊!
我卻見他靠在木樨樹上,諷刺着說:“看來老和尚留給你的清心咒沒什麼用啊,恩,你心性也差,只這麼略微一激,就控制不住自己,看來我對你的指望,還是高了點。”
“你!”
我瞬間氣血翻湧。
但眉心一股清涼瞬間降了下來,清心咒縈繞在耳畔,是老和尚的聲音。
“我不能讓老和尚失望。”這時,我便剩下這樣一個念頭,我比之前任何一個時候,都想念老和尚。
很快,我的呼吸平緩下來,眼前也恢復了清明,額頭上的汗浸濕了額前的髮絲,貼在腦門上,不太舒服。
“此人妖言惑眾地厲害,不能着他的道!”我暗自告誡自己。
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跳脫出他言辭之間的氛圍,道:“你我實力懸殊,你卻還要這樣來逗弄於我,你是有什麼顧忌吧?”
他眼神微閃,隨即眯了起來:“不過是瞧個有趣而已。”
“可你的表情出賣了你。”我說。“你知道嗎,在天覺寺里,我唯一喜歡的,便是躲在角落裏,看着那些前來上香拜佛的人的面容,他們藏心事於深處,可是面對阿彌陀佛,卻又自然地放下桎梏,那些人在佛前敘說時的情緒,我總是能夠看得很准。”
“是嗎?”
“你說你為了琉璃心殺了老和尚,那麼按理說,你得了琉璃心,也得了天靈舍利子,最好就是藏匿起來,叫什麼人都不要發現你才好。可是你卻屢屢出現在我面前,刻意叫我發現你,你必是另有所圖。”我看着他,不再忐忑:“若真如你所說是為了瞧個樂趣,那就不會刻意為之,畢竟刻意本身,就摧毀了樂趣。”
他挑了挑眉。
“你到底意欲何為?”
說話時,我見黑衣人忽然瞧向西南方向的天空,我下意識也隨他看去,卻見天際飛來一個黑影,依稀可見六翼飛翔之姿,是舞縹緲回來了!
卻在我轉頭時,黑衣人忽然飄身而起,以極快的速度準備離開。
“話未說完,你何必走!”
我心中一急,趕緊追了上去。
“活死人在修行界本不是難事,你自行想法子吧!”
那黑衣人撂下一句話,便直接消失了在半空,不見了蹤跡。我也隨即停了下來,我追不上他,不必再耗費力氣了。
我回味着黑衣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心中卻不免疑惑。這句話就好像是刻意為我準備的一樣。
我身後有呼嘯之聲,舞縹緲收了羽翼,身上的衣衫隨即幻化了一件與之前穿的一模一樣的。
“你在這裏做什麼?”舞縹緲看着黑衣人消失的地方,她應該看到了黑衣人。“你與他認識?”
“他與我有仇。”我點頭。
“不管這些,隨我救人!”舞縹緲也不追問,直接拉着我的袖子,將我拽去了前堂。
此時靈堂前那些和尚還在誦經,有幾個見到我,頗有幾分詫異,只是經文未停,他們沒有與我做什麼。
舞縹緲拉着我進了蓮幡之後,此時沈山南的棺槨還未合上,他安詳得躺在內中,宛若熟睡。“你救他,我要他活!”
“我……”我有些遲疑。
“只要你救他,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舞縹緲一急,又將我往沈山南面前推了一把。
“二位,若是來祭拜大公子,不妨去靈前吧,這後頭晦氣重。”一個丫鬟聽見裏面動靜,進來行禮提醒道。
舞縹緲看了她一眼,直接一道香風扇了過去,那丫鬟瞬間暈了過去。
我聞到那香味,一個噴嚏將要打了出來,被我生生憋了回去。好不容易才道:“縹緲姑娘,容我一辯。”
當即我就將我自己的情況告知了她。
“你騙我?”舞縹緲瞬間瞪大了眼睛,怨恨地看着我,身上的氣勢如山一般壓了過來,比起明覺那和尚也不遑多讓。
我忙擺手:“但保證肉身不毀,要救活他自然也容易些不是嗎?我的血有救人的本事,你見過。”
“你——”
我看着舞縹緲越來越近,那白皙地如羊脂一般的面容就湊在我面前,我甚至可以聞見那淡淡的香味,魅惑無比。
“阿嚏!”
我終是一個噴嚏打在了她臉上。
她一愣,神色隨即暗了下來:“他的死,終究是與你無關,你既然能夠保存好他的肉身,就有勞你了。”
那壓力似潮水一般褪去,我看見她眼中的失落與悲傷。
“恩,不過要耗費一些時間,若明覺……”
“放心,那禿驢打不死我。”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