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初,為何不願嫁我?
深冬臘月,寒風凜冽,大雪過後的夜裏地凍天寒,漆黑的天空不見絲絲光亮。
亥時三刻,整個祝家村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舉着火把紛紛前往本村神廟山的山頂,大片的火光將其所經過的夜空也跟着照亮。
祝繁眼見着那片火光離自己越來越近,被綁着的身子不自覺的顫抖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寒冷,亦或是害怕。
由村長帶頭的祝家村人最後停在祝繁面前,熊熊火光讓習慣先前黑暗的祝繁有些不適應。
“祝繁,你可知錯?”
白鬍子老頭村長站在最前頭,用那雙渾濁卻又不失精明的眼睛看着那一身狼狽的姑娘。
祝繁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嘴唇輕顫,如鯁在喉,卻不是因為難過。
“錯?”
她冷笑,那雙本該漂亮的眼睛此時卻盛着寒意,朝着圍成一圈的其他村民看了一圈,最後定格在村長祝嶸臉上。
“我從不覺得自己有錯,”祝繁看着眼前人,目光堅定,“兩年前是,兩年後依舊。”
村長神情一滯,下顎綳得緊緊的,好半天才撇開視線擺了擺手,“算了,埋吧。”
今夜之後,他們祝家村便能不再受災了,願神明能原諒他們。
“你們這樣做,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幾個壯漢上前連着綁她的十字木樁一塊抬了起來,祝繁雙目赤紅,看着那一張張冷漠的臉大聲吼道。
最後,她把視線停在了人群中一直低頭垂眸的兩人身上,“爹!難道你就這麼信了他們的話嗎?!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沉着身子愣是沒讓那幾個壯漢將她拽走。
牙齒在抖,手在抖,腿也在抖。
她的話,讓其他人的視線也紛紛轉向了祝諫夫婦以及站在他們邊上的祝繁的姐姐和妹妹。
祝諫一身單衣,本就瘦弱的身子在這寒冬夜裏顯得更加瘦削。
他近乎壓抑地閉上眼,后睜開,掩去眼中的痛苦之色,說:“繁兒,你就別再爭了,你該知道,這就是你的命。”
以命以血祭天祭神明,方能保村中風調雨順,千年來他們祝家村,就是這麼過下來的,誰都例外不得。
“命?”
祝繁看着自己父親那張略顯滄桑的臉,看她那後娘在男人跟前抹眼睛卻無眼淚的模樣,看自家姐妹面無表情,她忽然很想笑。
“繁繁,你……你就當做件好事吧,別再這樣了,你這樣,讓你爹娘怎麼安心啊?”
站在她娘邊上的張嬸子苦口婆心,說完這話便抬手抹眼淚。
祝繁死咬着下唇,顫抖着牙齒張嘴,眼淚不受控制地順着眼角流下來。
“你說安心?是……我這樣他們不安心,難道非得要我死……你們才都安得了心嗎?!憑什麼?!祝華,你就這麼容不得我,就這麼想要我死嗎?!”
瞎子的一句話讓她成了祭品,然最讓她傷心悲憤的卻是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祝華!
她不會忘記,就是祝華,帶着一幫子人毀了她藏身的地方,就是她帶人傷了那個人!
對了,他呢?!剛才他被人打暈了,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那個人,祝繁也沒了心思去計較自己,透過模糊的視線在人群中慌亂地找尋,不想才抬眼,身子就連着架子被那幾個漢子給硬拖到了那早就挖好的深坑邊。
祝繁慌了,顧不得自己,拚命地環視人群,嘶喊道:“他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若不是那個人,她早在兩年前恐怕就死了,哪裏還活得到現在。
“丫頭,莫不是你到現在還想着那小子來救你?”村長祝嶸看着她,問道。
聽他說及那人,祝繁喘着氣瞪着他,卻是未等她開口,老頭便繼續說道:“別指望了,那小子身子本來就不好,這一鬧騰,保不準能活到什麼時候,就算他身子沒事,這次的事大伙兒也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聞言,祝繁的心猛地一涼,連連搖頭,哪裏還顧得上自己,她道:“不……你們不能……你們不能動他!你們……”
“不能?”老頭似乎來了氣,表情變得憤恨起來。
他瞪着祝繁,說:“為何不能?你以為你們犯的是什麼錯?與天為敵,與神明相對,若非他當年將你藏起,我祝家村何以會變成現在這樣?!”
兩年啊,顆粒無收災禍不斷,便是因為眼前這女子,可憐他那孫兒就那般的死了!
“就是就是!”老頭的話似是引起了村民的憤怒,他們一個個的眼神都開始變得凌厲起來。
“祝繁,你明知我們村裏的規矩卻還跟着那祝弧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來,現在竟還有臉來指責你爹娘,你還要臉嗎?!”
“沒錯!”跟着有人道,橫眉冷對。
“先生他們能想通那是他們該的,你也不想想是誰害得你爹娘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若不是神明要的就是你,我現在就恨不得打死你這個喪門星!”
“對!前些年都還好好的,就因為你跟祝弧,害得我們大伙兒吃了這頓沒下頓,老天爺死活不肯下雨,旱死了田地不說,一下就淹村子,這不是你的錯事誰的錯!”
“是啊是啊,早知道這丫頭是這等不知感恩的人,當初就該生下來就掐死,也省得害了咱這一村的人。”
“真是掃把星,瞧她那樣兒,還敢問人在哪兒,呵……指不定咱村人在受苦的時候她跟那小子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不知廉恥……不要臉……”
“我呸!”
村民的聲音如同海潮一般朝祝繁涌去,耳邊嗡嗡作響,那一張張指責的臉,那一雙雙憤恨的眼睛讓祝繁的整顆心揪得死死的。
“不……不是這樣的……”她把唇咬出血印來,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把錯怨在我身上,更不能怨在他身上,你們沒資格讓我去祭天,我不要去祭天!我不要!”
狂風大作,吹得山頂的枯樹枝丫“咯咯”作響,隨着祝繁那近乎凄厲的喊聲,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鴉,黑壓壓的一片,竟開始在眾人的頭頂上方盤旋。
“嘎——嘎——”
一聲聲象徵著不吉利的叫聲讓方才還七嘴八舌的村民們紛紛噤若寒蟬,即便是大老爺們,也被眼前這情形給嚇得閉上了嘴。
祝繁卻是管不了這麼多,她趁着那幾個漢子被眼前情況吸引注意力的時候拚命地掙扎,卻礙於身後的木頭架子狠狠摔倒在地,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疼。
“村長,這……這……”
膽小的些許人被頭頂上方那一片黑壓壓的烏鴉給嚇得說不出話來,把恐懼的視線投向了村長,其他人也跟着抱作一團神色恐慌地看着老頭子。
老頭心中也怕,但見眾人都將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他抿了抿唇,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隨即猛地轉身看向正跪着努力往人群外爬走的祝繁,兩眼一瞪。
“你們在幹什麼?!還不把她給我抓起來扔下去!”
那幾個漢子被他這一吼這才回過神來,一看那小姑娘竟已經爬出了一段距離,幾人趕緊着跑過去兩兩一頭,四個人直接將祝繁抬了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祝繁嘶喊着,手腳被綁的地方已然被她掙扎出了道道血痕。
那幾個漢許是被頭頂的烏鴉給嚇壞了,瞧着祝繁還這般的不聽話,當下就有人火了,抬手就朝那張泥濘的小臉上甩去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祝繁嘶叫的聲音,也打落了她的兩顆牙。
動手的周大叔趁此憤憤罵道:“再叫!再叫打死你個小丫頭片子!”
這一巴掌不輕,祝繁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哪裏還有掙扎的力氣,視線模糊,正對上的便是那一片盤旋在上空的烏鴉。
耳邊嗡嗡作響,祝繁感覺身體的力量似是一點點在流失,眼前的黑,是連那些火把的光都照不亮的顏色。
“三叔……”
許是她真懵了,此時此刻,不該出現在眼前的那個人的模樣竟前所未有的清晰。
而他的聲音,更是變得這般的近。
他說:“繁兒不怕,我在這,一直在這陪你。”
他說:“三叔許是活不了多長時間了,繁兒不必等我,離開這裏吧。”
他說:“繁兒當初為何不願嫁我為妻?可是嫌惡我比你大這般歲數?”
“不……不是的……”祝繁搖頭,任由眼淚流進脖子裏,周圍的一切彷彿都成了虛無。
她看着上空的那張臉,如鯁在喉,“我……從未嫌惡過你……只恨生不逢時……”
是她,拖累他了。
“你別不是把這丫頭給打傻了吧?”
站在周大叔邊上的人見祝繁似是得了癔症一般喃喃自語,不由得有些戰戰兢兢地問。
周大叔把自己被嚇的錯歸咎在祝繁身上,聞言后瞪了一眼她,沒回答那人的話,而是看向村長,問:“沒什麼要說的了吧?”
狂風未曾停止,令人驚悚的鴉群還在夜空盤旋,發出陣陣悲鳴。
村長往同樣被嚇到的祝繁爹娘方向看了看,遂又看了一眼鴉群,最後不耐地擺手,“趕緊的!”
幾個漢子聞言明白地對視一眼,而後便抬着不再掙扎的人往深坑邊走。
不想此時那似是得了癔症的人竟猛地抬眼看向了他們,眼神似是要把人給吞了一般。
“我祝繁在此立誓,生生世世,就是下了十八層地獄,也要你們陪葬!”
幾個漢子被她這樣的眼神嚇得不輕,當即一個鬆手,端端將人朝深坑裏扔了下去。
身子被重重地摔到坑底,一層層泥土撲面而來,祝繁卻始終沒有閉眼,甚至勾起了唇。
眼睜睜瞧着自己再不見天日……
“繁兒——”
一道凄厲的喊叫聲止於來人倒下的動作,鴉群散去,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