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世界真是小,小,小!
莫峰一進家門,姜蔥蒜經爆炒后散發的香味就暴擊了他的嗅覺和味蕾。
下午沒課,中午他就回家陪沈琨吃飯。這樣的飯菜,在波士頓任何一家餐館都無法提供。
沈琨聽到開門聲時,正好把熱騰騰的米飯放到餐桌上,“回來得剛好,快去廚房洗手。”
“嗯。”
莫峰換鞋的時候,愉悅地應了一聲。
為這頓飯,沈琨費了一個早上的工夫。雖然菜不多,只有蒜蓉炒油麥菜,甜酸鱸魚,然而她熬了一鍋湯,豬肚包雞。
豬肚包雞是莫峰的最愛,不僅好這口這湯,也愛吃這豬肚,沾點用姜蒜醬油調成的汁,他就能吃一大碟。
沈琨愛看莫峰吃得滋滋有味的樣子,這是她最快樂的時光。過去自己過得混混沌沌,沒能好好照顧他,現在自己清醒了,就想好好彌補他,只是自己終究還是連累了他,背井離鄉不說,兒子為了給自己提供最好的環境,馬不停蹄地打工賺錢,想到這,她心頭就泛酸。
然而,也正是這種情緒,鼓動了沈琨開口。
“離我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家茶館,正在招服務員,我想過去試試。”沈琨語氣儘力地放輕鬆,因為她可能會被兒子一口否決。
莫峰正夾起一塊豬肚。他沒有去沾醬汁,而是把豬肚放在碗裏。
沈琨安靜地等待他回答。
莫峰知道沈琨是想替自己分擔壓力,他當然希望她可待在家裏干自己喜歡的事,他看着這一桌子的飯菜,吃得出的是家常味,感受到的是久違的溫馨。
或許,依了她也未嘗不可,畢竟茶館的環境不錯。
“Sunny……如果不累,你可以去,不過你得答應我,如果受了客人和老闆的氣,一定要告訴我。”
打過那麼多工后,莫峰自然知道打工受氣是少不了的,但受了氣,他還是得干。可是,他不願沈琨為了一份不高的工錢受委屈。
想不到莫峰竟然答應了,沈琨如釋重負的同時頗是驚喜,“這是當然的,我兒子是媽媽最大靠山,不告訴你告訴誰?”
沈琨以前不善於開玩笑,不過來到波士頓之後,或許被環境所感染,高興時也會說幾句玩笑話。
莫峰雖然還是有點擔心,可是他為沈琨的高興泛起了笑意,笑的時候,沈琨討好似地給她夾了一塊酸甜鱸魚,她說,“別只顧吃豬肚,這魚也是我的拿手菜,小蘿可愛吃了。”
小蘿……莫峰心神微漾,今天已經第二次想起她了。
沈琨時不時會提到她,就像莫淺莫偉把自己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沈琨也把莫蘿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兩年來,他們不曾提起以前的任何人和事,唯獨莫蘿是例外。
往事,舊人,或多或少都會帶着些痛苦的記憶,他們既然過了新生活,自然不願意提起,然而和莫蘿有關的記憶,卻都是快樂的,細碎,零散,但卻甘之如飴。
所以,他們不介意懷念她。
其實,在異鄉生活越久,他們越清楚,他們的生於故鄉,長於故鄉,人不能忘本,他們要忘記的只是痛苦,而不是過去。
懷念莫蘿,其實也就是懷念過去。
過去的美好,沒理由要被遺忘的?
某個咖啡館——
已經下午兩點二十五分。
莫峰瞄了一眼咖啡館的店門,沒有人瞧這邊走來。
僱主約的面試時間已經過了二十五分鐘,所以應聘者,包括自己,一共三個人,也已經等了二十五分鐘。
時間就是金錢。1小時10美元還是15美元,他的一天,三分之二的時間已經被明碼標價。
莫峰不想和身邊這兩個華人留學生乾瞪眼,便開始心算,按10美元一個小時算的話,三個人一共75分鐘,那就是已經被浪費了12.5美元,而且這還是他的最低標準。因為有弓長張的關照,他現在的兼職工錢一般都是一個小時三十美元以上,五六十美元也時而會有,但通常比較辛苦,比如他上周末刷牆的兼職就是一小時六十五美元。
想到這,莫峰就有了些志在必得的心思,這份兼職是中文家教,工資比市場價高出了三倍,而且長期聘用。輕鬆,穩定,高工資,自然是香餑餑。
兩點三十分時,終於有人瞧他們走來。
只是,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會是一個帶着黑色鴨嘴帽的小男孩。
查爾斯河畔的茶館——
莫峰午飯後不久就出去了,沈琨拾掇好廚房后,也出了門。
沈琨要去的那茶館,離家只有二十分鐘路程,臨着查爾斯河。
沈琨沿着河,不緊不慢地走着,如同散步,所以到了茶館時,她心情依舊舒暢。
只是,很快地,她心情就變得緊張。
她已經八年沒有工作了,現在一想到即將要進行的面試,就手心冒汗,竟然比她年輕時第一天上班還要緊張。
沈琨走進店裏,一個女孩就迎了上來。
女孩是一位纖細的東方姑娘,怕風怯雨的模樣,讓人感覺如遁空鏡。然而,吸引沈琨的是一雙晴光瀲灧的琥珀色眼睛。
沈琨被安置在店裏的一個客座上,然後女孩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
女孩離開后,一個年輕的男人就來了,黃皮膚、黑頭髮,估摸着也就三十歲上下。
如果是同年人,或者長者,沈琨的確會比較緊張,然而現在被一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面試,她覺得尷尬更勝於緊張。
相比之下,這位年輕男人倒是悠然自得。
“你好,我是這裏的老闆,Sunny,我這樣叫你,可以嗎?”
來到波士頓后,心理醫師、鄰居,就連莫峰也這樣叫她,起初是有點聽着彆扭,不過現在倒習慣了。
“可以。”沈琨回答的言簡意賅,原本尷尬的情緒被她穩了下來。
其實這年輕的老闆並不像一個開茶館的,更像是開酒吧的。他身材挺拔,皮膚被晒成古銅色,衣着嘻哈,利落的寸頭右邊被剷出三道不粗不細的白線,頭髮被他染成了麻灰色。
沈琨開始環視四周,茶館的裝潢倒是典型的素雅風,茶褐色的木質座椅,茶褐色的木質門欄,茶褐色的木質地板,很典型的茶館佈置,只是牆面上,裱在木框裏的照片,倒是打碎了這典型的茶意。
這些照片有大有小,如攝影展一樣排列,甚至用來分隔空間的屏風,也是由三張長幅的照片組成的。
陸谷不打擾沈琨欣賞自己的作品,這女人很符合他的招聘要求,素雅清冷,丰韻猶饒,這是他要的搭配元素,只是不知道她懂不懂茶。
又回到某個咖啡館——
直到小男孩在莫峰等三名面試者面前坐定,而沒有大人隨後時,他們才確定這小男孩就是面試官。
小男孩似乎沒有打算把帽子摘下來。帽子上的紅色字母“B”特別搶眼,莫峰不得不注意到這棒球帽的款式和波士頓紅襪隊隊員戴的帽子一樣。
小男孩肆無忌憚地打量自己眼前這兩男一女。
同時,被他打量的人,也在隱密地觀察他。
小男孩皮膚很白,臉上的膠原蛋白暴露了他小小的年紀,大概十歲也不到。
小男孩只是瞄了右邊的一男一女一眼,視線就停駐在莫峰身上。
“What'syourname?”
顯然,男孩問的是莫峰。
小男孩對待他們,隨意而張狂。莫峰雖然算不上反感他,然而卻不想順他的意。
“‘人惡禮不惡’,你聽得懂嗎?”莫峰故意說中文,一個華人小孩,張口就操英語,明顯地不把老祖宗當回事。
小男孩張狂的神色變了樣,有惱怒,也有羞赧。
莫峰試探有了結果,看來這小屁孩聽得懂。
於是,他又接著說,“你不知道你約的是兩點鐘嗎?”
小男孩已經紅了臉,像是自知犯了錯,但又犯着倔。對他來說,硬碰硬,他不怕,阿諛奉承,也不屑,可是眼前這個人,文質彬彬,不亢不卑,說話句句在理的,他不知怎麼應付了,於是只看着倔強地莫峰,但已經沒有剛才的肆無忌憚。
旁邊的兩位應聘者本來覺得自己沒什麼希望了,然而現在看見小男孩氣惱的樣子,頓覺峰迴路轉,他們的心情都有些蠢蠢欲動,但一時不知該怎麼引起小男孩的主意。
小男孩快要憋不住的時候,一對年邁的華人夫婦瞧他們這一桌走來。莫峰記得他們是小孩進門后不久來的,就坐在咖啡廳的一個隱蔽的角落。
“馬侑,你該給這三位道歉。”
對男孩說話的,是男的那位。
小男孩還是很扭,但頭倒是低下來了。
“你們好,我是馬侑的爺爺,這位是他的奶奶。”
馬爺爺恭謹溫良,而馬奶奶端莊和藹。
莫峰覺得神奇,這樣的家庭,教出來馬侑這麼個跋扈的混小子,挺不容易的吧。
再回到茶館——
牆上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孩子,然而這些孩子是中東孩子,他們身後是戰爭蹂躪過的街道樓宇。
沈琨認出其中一處,有着典型西亞建築風格的高高拱門,一扇接一扇,這是是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老城中的多瑪之門。不過如其說它是門,沈琨總覺得它像沒有了屋頂的宮殿。
她在新聞上不只一次看到這殘破古老的門,也從新聞中聽說,這個國家在內戰。
“你是攝影師?”
陸谷輕笑,“準確來說,戰地攝影師。”
沈琨再次打量了陸谷,年輕而張揚,然而卻不輕佻,大抵是因他的工作經歷吧。這麼想來,他和茶館的連接,似乎就沒那麼生硬突兀了。
“Sunny,其實我不懂茶,這半輩子茶沒喝多少杯,酒倒是當水喝。”
不懂茶?沈琨有些意想不到,開茶館的人不懂茶,卻要開茶館。
陸谷把Sunny的疑惑盡收眼底,“Sunny,你好像不愛說話,有疑惑,可以說出來的。”
沈琨是有些疑惑,可是她並不好奇,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並不值得打聽。
不經意地,被她封鎖的記憶發生了側漏。
“Valley,我們可以開始面試了嗎?”
沈琨其實不是急着面試,只是她想遏制將要泛濫的思緒。
原來她對待別人,這樣的寡淡。陸谷微有反感,然而沒關係,只要她懂茶,他還是會平庸她的。
“我的聘請要求,對你,只有一個,懂喝茶。”
“這個我知道,你的招聘要求里有提及。”
“好,我現在需要知道你懂的程度……馬寄,你把茶拿來。”
應聲而出的是剛才那位纖細的女孩,她臉容安詳平和,手捧着茶色托盤,托盤上有三個盛滿茶香的品茗茶杯。
她把托盤放下后,就溫婉地退回去。
沈琨知道自己是一個溫婉的女人,看到她,不覺就想起了年輕的自己。
茶杯是珠圓玉潤的白瓷,沈琨可以看到金黃的茶湯。
“Sunny,現在麻煩你分別品嘗着三杯茶,然後告訴我這三杯茶是什麼茶。”
沈琨拿起了第一杯,喝之前認真地考究了它的香味,茶抿了一口,她心裏已經有了數。
“台灣凍頂烏龍。”
陸谷笑而不語,眼皮微垂,眸光投到第二個茶杯處。
沈琨拿起了第二杯,和之前一樣,先聞香,后識味。
一樣的金黃色茶湯,一樣的桂花香里略帶焦糖香,一樣的帶着明顯的焙火韻味,這不是一樣的茶嗎?
沈琨心裏有了點猶豫,然而陸谷卻向她投來了詢問的目光。
“還是台灣凍頂烏龍。”雖然心裏有疑慮,可是沈琨卻只有這個答案,自然也只能這麼回答。
陸谷還是笑而不語,眸光又投到第三個茶杯處。
沈琨拿起了第三杯,還是一樣的香氣,抿了一口,果然還是焙火韻味十足。
這第三杯,消除了她心裏的疑慮。
“台灣凍頂烏龍。”
陸谷很滿意沈琨的答案,“Bingo,你答對了。不過,其實你沒進門前我就告訴過你答案。”
這麼一聽,沈琨倒想起來了,這家店叫“南投鹿谷”。
台灣南投縣鹿谷鄉,就是凍頂烏龍的原產地。
“我的名字就是我家鄉,其實我更喜歡你叫我陸谷。”
話音落下時,沈琨看到陸谷臉上的笑意不見了。
後來,莫峰和沈琨都被意料之中,卻又稀奇古怪地錄用了。
莫峰來到弓長張的職業介紹所時,竟然看見他跟自己的幾個夥計圍着角落的桌子在包餃子!
從唐人街上帶進來的年味,因為這群包着餃子的粗漢,頓時生出了可愛的煙火氣。
弓長張看見莫峰時,一如既往地假裝不待見。
“你這瘋子來幹嘛?那對老夫妻不是要你了嗎?”
莫峰先不回答,右手抬起,手裏是一個飯盒,隱約可見裏面的東坡肉。
“我媽做的,絕對的硬菜。”
弓長張是一個講究的吃貨,而他平生最愛三大樣:梅州炒大腸、潮汕牛肉丸、江浙東坡肉。
看在這道菜的份上,弓長張總算給了莫峰好面色。
店裏的另一張檀木桌子兩邊,莫峰和弓長張對面而坐。弓長張的目光在莫峰和東坡肉之間來回遊移,一邊是一臉的和顏悅色,一邊是嘴裏的油而不膩,半生的人情練達讓弓長張篤信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
他問莫峰,“你有什麼事要我出手的?”
莫峰迴答,“幫我查一家叫‘南投鹿谷’的茶館。”
竟然是查東西,弓長張有些感興趣,“你是要查店還是開店的人?”
莫峰把手機推了出來,弓長張看見屏幕上的照片,一間古色古香的茶館,但是裏面卻像是一個攝影展館。
莫峰收回了手機,說:“你這職業介紹所要是沒有你這人,還有它嗎?”。
這下,弓長張瞭然了,“所以你是既要查店又要查人。一塊東坡肉換兩件事,有點貪了啊。”
這時,莫峰湛然一笑,“不,是你做兩件事換你的大三樣,這東坡肉是定金。”
這一聽,弓長張樂了,“行,這買賣不虧!”
話畢,弓長張就立馬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心滿意足地吃了一大半時,他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這店和人跟你有仇嗎?”
莫峰也漫不經心地回了,“我媽在茶館工作而已。”
這話倒讓弓長張驚愕了,“你這就怪了啊,查你媽老闆幹嘛?要是想污點,那就有故事了啊。”
“您老就不要想入非非了,不是你想那回事。可能是敏感了,不過當圖個心安……”
話到最後,莫峰已經若有所思。
沈琨幾天前開始上的班,莫峰去過她店裏,覺得說那兒是個茶館真是有點扯了,那一張又一張小孩子的臉部表情,被相機作為焦點放大,而孩子身後的戰爭廢墟雖然被虛化,但依然讓人不可忽視。
他還沒有見過茶館老闆,好幾次去接沈琨下班,他都沒能見到,而且沈琨告訴他,除了第一天他把店的鑰匙交給自己外,就再也沒見過她老闆。
發現這不明不白的情況,莫峰是一百個不願意沈琨在那兒幹了,然而此時的沈琨一門心思想着好好工作賺錢,好好盡到一個媽媽照顧兒子的責任。看着沈琨一臉少有的亢奮,莫峰想說的話堵在喉頭,怎麼也說不出來。
於是,他只能先托弓長張調查這詭異的茶館。
莫峰離開職業介紹所時,弓長一邊感受着嘴裏那入口即化的美妙滋味,一邊用犀利的目光鎖住莫峰寬闊的背影。
莫峰在人前一直是一副彬彬有禮的人模狗樣,但是弓長張對莫峰的第一印象,卻是敏感。
弓長張很清楚地記得,兩年前那個下暴雪的中午,莫峰矮身進來時那草木皆兵的警惕,於是,弓長張想當然地把他當成了幫會的人,自己當時正故意撇清和那路人的關係,所以立馬就把他轟走。
然而,第二天莫峰又來店裏了,這次是傍晚,夜色已經濃了。只是弓長張還沒來得及把他再次轟出去,這次他倒先聲奪人了。
“我是塔夫茨大學的學生,來找工作的,不是那些人。”
說著,他把自己的學生證、護照擺在了弓長張面前。
弓長張先是一愣,然後才回過味來,原來他昨天那份警惕敏感,源於他知道這店和幫會有關係。
然而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弓長張對莫峰警惕了起來。
“我上下學都經過你這,偶爾會看見一兩個我不該看到的人進出這裏。”
就憑莫峰這回答,弓長張就知道他是一個敏感機警的孩子,而敏感可以天生,機警卻要經歷。
後來,弓長張查了莫峰的資料,背景清清白白,如他所說,附近那所塔夫茨大學的醫學新生。他對莫峰做了分析,最終猜想他那份敏感機警來源於他那位患有重度抑鬱症的媽媽。
然後經過兩年多的相處,他發現,即使莫峰在人前表現得再彬彬有禮,他都深刻地體會到了那份只有被逼到窮途末路的人才有的厭世和孤冷。
發現自己又想得太遠了,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氣后,弓長張又重新低下頭,吃得滋滋有味,吃着吃着,覺得還是需要配上一碗白米飯和一壺日本清酒。
於是,他喜滋滋地去端來了米飯和清酒,米飯是中國派潭的高腳絲苗,清酒是日本須藤的山川草木。
弓長張自詡自己是流落草莽的美食家,東坡肉配絲苗米,他美其名曰,蜜意遇上柔情,天作地合;偶爾抿一口清酒,他說這是辛涼的調情。
這一次,他吃得最盡興。盡興着,盡興着,又忍不住來了句感慨:“這瘋子,明明可以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卻偏要在三更半夜出門,我都替他累!”
馬侑的家和莫峰的家只隔幾條街,莫峰是給沈琨送完午飯後,沿着查爾斯河慢慢走過去的。
今天的雪下得不大,天色也算清朗,莫峰懶得打傘,帶上羽絨服的帽子,就不緊不慢地走着。
雪花稀疏地在風裏左右搖擺,然後消失在查爾斯河的水裏,莫峰一邊走一邊看着,心緒微漾,但也倒說不清具體的心情。
美國的房子,前門的草坪是要求住戶保持整潔美觀的,要是哪家的草坪雜草叢生,丟的是面子和人心。
馬侑家的草坪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它讓莫峰想起了《怦然心動》裏那棵被砍掉的梧桐樹。這部小清新的電影,是莫蘿拉着莫峰看的,電影裏的情節,莫峰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是那顆梧桐樹倒是在他的記憶里扎了根,莫蘿當時說,要是自己也遇上了這麼棵高大的樹,也要上去看看樹上的世界。
不知道她遇上高大的梧桐樹沒有,想不到倒是自己遇上了,然而莫峰對樹上的世界卻不好奇。只是,他卻不知為什麼,竟然想要找出一枝最高的樹杈。
莫峰正在搜尋梧桐樹上最高一支樹杈時,馬爺爺在窗里看見了他。
馬爺爺放下了手中的蘆笙,打開了屋門,背着手,慢慢地走到了莫峰身邊。
莫峰帶着帽子,側面的視線被擋住,而且馬爺爺的腳步聲幾不可聞,加之他正若有所思,所以直到馬爺爺開口,他都沒察覺到身邊站着一個人。
“‘沒有梧桐樹——招不來金鳳凰’,這棵梧桐樹,已經守護我們家族70多年了。
“一戰的時候,中國‘以工代兵’,把幾萬個中國勞工派到了歐洲戰場修築軍事工程,我爸爸就其中的一個,後來他沒有回去,留在了法國,二戰的時候,來到了美國,趕上了這個國家的黃金時代,改變了我們這個滇南窮家族的命運,這棵梧桐樹就是他當年親手種下的,既是紀念,也是他對子孫後代的期盼和祝福。
“而對作為子子孫孫的我們,這棵梧桐樹,就是家神。”
馬爺爺蒼老悠長的聲音,沒有驚擾到莫峰,反而讓他感受到久違的,來自長者的厚重感。
莫峰看向馬爺爺時,馬爺爺和藹地對他笑,“小夥子,新年快樂。”
莫峰迴以馬爺爺禮貌的微笑,“新年快樂。”
然後,馬爺爺領了他進門。
一進門,莫峰聽到了類似簧管樂器的音樂聲,他的視線被音樂聲引了過去,目之所及,是吹着一個用竹子做的樂器的馬侑,還有一個在跳着舞的女孩,她跳得似乎是民族舞,肢體靈動輕快。
女孩扭動着纖纖細腰轉過身子來時,莫峰和女孩正好四目相對,他們都認出了彼此。
莫峰記得她的名字很特別,叫馬寄。
馬寄,馬侑,看來世界有時真的如兒歌唱的那樣,世界真是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
他們是在馬侑的房間裏單獨學中文的。
馬侑現在還是抵觸莫峰,不過好在規矩。
“剛才你吹得不錯,樂器是什麼?”
“蘆笙。”
“呵,原來你會講中文呀,為什麼故意要說英語?”
馬侑發現自己上套了,立馬漲紅了臉,一雙眼睛憤怒的盯着莫峰看,儼然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莫峰覺得馬侑的這個模樣,真有點像很久以前,青春期的自己。想到這,莫峰不得不開始分神制止在心底深處涌動的回憶和情緒。
“好了,別這麼躁動,男孩子心眼這麼小,不好。”
莫峰這麼一說,馬侑的臉更紅了,不過那劍拔弩張的架勢倒是消停了。
面試那天,莫峰就發現,這小男孩雖然把自己包裝成了刺蝟,不過麵皮很薄,說他一句,就能給你紅一張臉。
“按照你爺爺的課程要求,我呢,要跟你普及中國歷史人文知識,說說看,你比較想聽那段歷史。”
馬侑別過頭,不理莫峰。正好看見蘆笙,倒吹了起來。
面對馬侑的不理不睬,莫峰也不惱怒,甚至他覺得,馬侑沒有把自己轟出去,已經很萬幸了。
莫峰就聽着他吹蘆笙,一個拒絕中國文化的小男孩,卻愛吹中國少數民族的樂器,到底是音樂無國界,還是佯裝抵觸,這似乎是一個有趣的命題。
然而莫峰猜想還沒作出定論的時候,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然後馬寄捧着托盤進來。
自馬寄聽到從房裏的傳出來蘆笙的樂聲,她就知道,自家的小混蛋又在刁難家教。
馬寄把紅茶和點心放下后,對莫峰說,“Moses,我想和馬侑單獨說幾句話,可以嗎?”
莫峰點頭答應,然後自覺地走出房間,並帶上了門。但是,莫峰注意到,馬寄的臉紅得不尋常,不知道是害羞還是緊張。
馬侑還在恍若無人地吹着蘆笙,馬寄輕嘆一聲,然後把他的蘆笙搶了過來,“馬侑,這位家教,姐姐想請你多多善待。”
馬寄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和親切,不過多了幾分異樣的羞赧。
馬侑從小就和這個堂姐親,而且他還是一個敏感的孩子,輕而易舉就能猜到端倪,“姐,你認識他?”
雖然是問,但語氣是肯定的。
“我知道他很久了,不過他不算認識我。”
這話聽得馬侑稀里糊塗,“姐姐,你說什麼呢?我不明白。”
智商高,奈何情商低呀。
馬寄局促而羞澀浮現了一彎微笑,“你不明白不奇怪,這個……就是傳說中的暗戀。”
“啊……”馬侑聽得目瞪口呆,“姐,你暗戀他?因為他長得帥嗎?”
“嗯……自然是其中之一。”
“真不敢相信,姐姐你是這樣的人。”馬侑顯然有點悵然若失了,畢竟這件事毀了自己姐姐繆斯女神的范兒。
在馬侑的認知里,馬寄就是希臘神話里的繆斯女神,舞跳得好,歌唱得好,畫畫得好,詩詞歌賦樣樣拿手,她不是國色天香,但絕對是出水芙蓉,她獨有的氣質更是讓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瀆。
而這樣的姐姐,卻這樣局促而羞澀告訴他,自己的家教是她的暗戀對象,這感覺無異於女神墜落凡間,蒙了塵。
“馬侑,你可記住了,對你現在的家教好點兒,不然以後給你打掩護的事,姐姐可要看心情啰。”
馬侑當即很是懊惱地嘆了口氣,“姐姐,你還是我姐姐嗎?”
“當然,如假包換。請問需要我替你驗明正身嗎?”
話畢,馬寄把兩張紅色的門票遞到馬侑的面前,“我還可以讓你和老爹見面握手,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新年禮物,你現在還覺我不是你姐姐嗎?”
馬侑興高采烈地搶過門票,“是,是,是!你當然是我神通廣大的姐姐!”
於是在接下來的家教時間裏,莫峰驚訝的發現,馬侑畫風突變,不僅不再刁難自己,而且還各種配合,雖然表現出來的情緒很不情願。
思來想去,莫峰懷疑是馬寄給自己開了小門。
他給馬侑粗略地講完中華五千年的朝代更替后,決定問清楚事情緣由。
“馬侑,你姐給我說情了?”
馬侑想起馬寄出門前的叮囑,她是不讓自己透露這件事的。
“不是呀,就是……”馬侑一時編不出理由,頓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個理由,“就是突然看你看得順眼了。”
“哦,是嗎?”
莫峰自然是不信的,不過就算他不說,真相也夠明顯了。這時,他是視線偶然觸及被擱在床邊的蘆笙。
蘆笙這種樂器,莫峰今天是第一次見,不過以前不記得在哪兒聽說過,它是苗族的傳統樂器,而馬寄跳的舞,似乎也是苗族的舞蹈。
“你們是苗族人嗎?”
馬侑點頭,“我曾爺爺還是寨子裏的巫師呢!”
見他這神氣的模樣,莫峰輕笑,“你很喜歡你家鄉?”
馬侑搖頭,“不知道,我沒去過家鄉,不過爺爺奶奶每次過春節都會說,春節后的幾天,苗寨子裏會過花山節,以前曾爺爺會吹着蘆笙主持,苗族的男人會爬花桿展示自己的力量,姑娘會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畫上最好看的妝,圍着花桿跳舞,找自己心愛的情郎。這聽得我都能背出來了。”
莫峰能想像到馬侑“背”出來的場景,只是這些活在老人記憶里的鮮活傳統,不知道現在會不會被現代化給沖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