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字義
當我看見劉老頭的棺材裏躺着的是父親的一瞬間,心立刻就被揪緊了,與此同時,我腦海里隱隱約約產生了一個想法。
我總算弄明白了,劉老頭帶着萬壽盒那麼珍貴的古董到我家去借什麼,他借的,是我父親的命。
這中間到底有什麼古怪,我暫時弄不清楚,可我看得出來,父親斷氣了,身軀變的冰涼僵硬。
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在我們老家,下葬遷墳都是很重要的事,不能胡來。但父親死的這麼蹊蹺,我不能讓別的人知道這些。過了好半天,我亂糟糟的腦子才算平靜了一點。
我連村子都沒回,連夜趕到距離最近的鎮子裏買了棺材,然後拉到墳地。我一個人重新挖坑,把父親的遺體轉到了墳地另一邊。
天亮的時候,這些事總算弄完了,可我形容不出來心裏的感受,悲哀,失落,迷茫,困惑,憤怒……
我覺得,除非再找到劉老頭,才能知道借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我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這兩三天幾乎沒怎麼合眼,困頓到了極點,在床上一躺,眼皮子就睜不開了。
這一覺睡了好幾個小時,下午三四點的時候,一陣砰砰的敲門聲把我驚醒了。我披上衣服出去打開門,一眼就看見村裏的傻海呲牙咧嘴的站在門外衝著我笑。
傻海就比我小兩歲,小時候從床上摔下來把腦袋給摔壞了,傻乎乎的,每天拖着兩桶清鼻涕在村裡亂跑。
“傻海,找我有事?”
“哥……哥……”傻海刺溜吸了吸鼻涕,歪着頭想了想,對我說:“叔……叔叫我……叫我給你帶句話……”
“誰!?”我殘存的睡意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不由自主伸手抓住傻海的衣領:“誰叫你帶話!?”
“叔……叔讓帶的……”傻海被嚇住了,剛吸進去的鼻涕無聲無息的又流了出來,帶着哭腔說道:“叔說……盒子你收下……錢貨……錢貨兩清……”
我本來還懷疑傻海是不是閑着沒事幹,跑來跟我逗悶子,可他這兩句話一說出口,我就能肯定,單憑傻海自己,編不出這些話。
“還有什麼?”
“還有……還有……叔說……盒子不能打開……除非有一天……你瞧見盒子上畫的東西……”
我耐着性子,又盤問了一番。傻海是不會撒謊的,他說的很清楚,在村子西北邊遇見一個人,就是這個人叫傻海帶了兩句話回來。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誰讓傻海帶話,可傻海能記住這麼多話已經不錯了,現在他說不清楚讓他帶話的人是誰。
但我能推測出來,傻海喊那個人“叔”,就說明,那人肯定上了年紀。
是父親?難道是父親讓傻海帶話?
我給了傻海五塊錢,趕緊把他打發走,自己則發力狂奔,奔向村子外的墳地。在鄉下,除非是遷墳,否則做兒孫的絕對不能隨便動老輩人的墳,可事情已經卡到了節骨眼上,我只能硬着頭皮,把埋着父親的墳重新挖開。
我有一種預感,我預感父親的棺材肯定和劉老頭的棺材一樣,是空的。棺材是空的,父親才有可能讓傻海給我帶話。
然而,當我挖開土墳,打開棺材之後,我的預感落空了。父親的遺體留在棺材裏,跟當時埋下去的時候,一般無二。
我的手輕輕的抖了抖,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之前的一個思維誤區。讓傻海帶話的,是個上了歲數的人,我先入為主的以為,那很可能是父親。可現在轉念想想,劉老頭何嘗不是上了歲數的人?
這一次,我徹底的暈了,完全分辨不出來,讓傻海帶話的人,究竟是誰。
生老病死,司空見慣,但人死了,又折騰出這麼多事,這遠遠超出了我以往的認知範疇。
我悻悻的回到家,父親的屍體就在墳里,劉老頭無影無蹤,這兩條線完全斷了,別無他法,我自然而然的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劉老頭留下的萬壽盒上。
這隻盒子沒有上漆,能看到長春木自然的木質紋理,一圈一圈銅錢般的木紋清晰可見。我十二歲就混古行了,不敢說眼力有多好,但這隻盒子讓我感覺,不是贗品,是地地道道的真貨。
盒子的正面,刻着三個符籙一般的字。古行的人靠古物吃飯,就得有專業的技術素養,我每年經手那麼多貨,對古文字了解的算是比較深刻,不是吹牛,就連最複雜晦澀的西夏文,我都能辨認出來一部分。
然而,萬壽盒上的三個字,如同天書一樣,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
我輕輕把盒子翻了個面,盒子的背面是很精細的陰雕,只看一眼,就能辨別出來,那是一隻猴子。
看到這隻猴子,我立刻判斷出來,這隻萬壽盒多半不是西漢宮廷的物品,可能從宮廷流落到了民間。因為在先秦兩漢時期,這種木頭製成的扁平的木盒木匣之類的東西,也叫做“封”,封上雕猴,有“封侯”的諧音,民間的人喜歡用這種方式討個彩頭,而宮廷里的御用工匠是不會搞這些無聊的小把戲的。
不得不說,盒子上的雕刻雕工相當精湛,惟妙惟肖,連猴子的表情,甚或身上的猴毛都分毫畢現。
我又仔細看了看,忍不住就打了個冷戰。萬壽盒上的猴子,是獨眼猴子,只有一隻眼睛,它的表情有點古怪,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捧着萬壽盒,感覺渾身上下不自在,好像在陰暗的角落裏有一隻眼睛正不斷的窺視着自己。似哭似笑的獨眼猴子,總讓我覺得有一股淡淡的邪異和陰森。
盒子沒有上鎖,不過有一圈金漆火封,因為長春木質地很堅硬,所以盒子分量比較沉,如果不打開盒子的話,不好判斷裏面有沒有東西。
然而,如果盒子是空的,那麼就沒必要留一道火封,由此可以推斷,這隻比鬥彩雞缸杯還要稀少的萬壽盒裏,應該是有東西的。
儘管傻海帶來的話已經說的非常明白了,這隻盒子不能隨便打開,可我心裏火燒火燎,想打開盒子看看裏面到底有什麼東西。
當我伸出手的時候,又有些猶豫,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完全無法預料也無法掌控,我不知道這隻盒子有沒有禁忌,如果就這麼打開,很難保證會不會發生更可怕的意外。
但心裏的猶豫剛剛冒出來,我又想起了父親,他死的蹊蹺,離奇,甚至死的不明不白,要是我在這個節骨眼上犯慫,那還算是個爺們嗎?
我咬了咬牙,直接把萬壽盒周圍的一圈火封給敲掉了,盒子沒有鎖,但是火封敲掉之後,我一掰盒蓋,就能感覺盒子裏面好像有什麼金屬物咔吧咔吧的輕輕響了一下。
咔吧聲很輕微,但我立刻停止了所有動作,憑我聽到的聲音,再加上手的觸感,我敢斷定,這隻萬壽盒裏面一定有很精巧的機括,如果沒有正確的開啟方法,強行打開盒子,機括就會毀掉盒子裏的東西。
傻海和我說的話,似乎還繚繞在耳邊。不管讓他帶話的是誰,可話里的信息是那麼清晰直白,這隻盒子,絕對不能擅自打開,除非……除非我親眼看到一隻獨眼猴子。
也就是說,這隻盒子,我現在打不開,而且,現在不是打開它的時候。
我暫時放棄了打開盒子的念頭,卻沒有放棄尋找這些事情的真相。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我在老家附近不停的轉悠,摸查,可是不管我怎麼用心,始終都沒有任何發現。
我找不到劉老頭,那他留下的萬壽盒,就成了眼下唯一可查的線索。我從老家回到七孔橋,立刻去找瞎三兒。
瞎三兒是七孔橋的一個供貨商,四十來歲的年紀,高度近視,不戴眼鏡兒的話就跟瞎子差不多,所以外號兒叫瞎三兒。以前,父親暗地裏告訴過我,混古行的人都是人精,沾了毛比猴都精,厚道人比較少,因為厚道人在這行是混不長的,而瞎三兒算是古行里很厚道的異類了。
因為有父親這番話,再加上我也感覺瞎三兒人的確不錯,所以彼此相處的很好。我找到他,把盒子給帶了過去,讓他幫忙掌掌眼。古行里的人一般都知道規矩深淺,瞎三兒也沒問這盒子是怎麼來的。
過了兩天,瞎三兒打過來一個電話。他說,長春木這東西,到現在幾乎都是孤品了,沒有相應的參照物,也不好判別盒子是不是真用長春木做的。另外,盒子是否成品於西漢時期還不確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整隻盒子連同盒子正面的字符外帶背面的陰雕獨眼猴子,絕對是上千年的老東西。
“除了這些,還能看出別的嗎?”
“還有點情況。”瞎三兒在電話那邊說:“你運氣好,有個叔爺正巧在我這兒小住幾天,我請他看了盒子上的字。”
瞎三兒的那個叔爺,在古行里輩分很高,見識也廣,他說,這隻盒子上的字,不是中原內地的古字體。盒子上的字來自中亞地區,確切的說,來自古絲綢之路上的庫車古國。庫車國,其實就是史料上記載過的龜茲古國,西域諸國之一,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
這種字,叫做波羅謎文,內地的古行很少倒騰那邊的貨,所以誰看了波羅謎文都跟看見天書一樣。如果不是瞎三兒那個見多識廣的叔爺給點破了,估計還得費一番功夫才能搞清楚字體的出處。
“三哥,你那位叔爺說沒說,盒子上的三個字是啥意思?”
“他沒說,不過我事後幫你查了。”瞎三兒頓了頓,接著說道:“兄弟,我不知道這隻盒子的來歷,但這盒子,我覺得挺奇怪的。”
“怎麼說?”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說了。”瞎三兒又頓了頓:“如果你知道盒子上的三個字是什麼意思的話,你可能會大腦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