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一章 春日宴
長安的夜市有一種魔力,就是漸漸地讓人忘卻所有,只沉浸在這市井人煙的繁華之海。
裴談注意到荊婉兒臉上漸漸放鬆的神情,像是一尾終於暢快融入了大海的魚兒。
荊婉兒臉上,洋溢着淺淺的笑容。
身旁是她最信任的大人,這裏又是長安街,人聲鼎沸。簡直一輩子沒有這般輕鬆愜意的時刻。
“公子,我們猜燈謎吧?”荊婉兒笑盈盈地看向裴談,佈滿長安街的燈謎,引得無數路人駐足,還冥思苦想皺了眉頭。
荊婉兒念了出來:“小小花兒價最高,八月中秋香氣飄,吳剛用它釀好酒,人間用它做糖糕。”
裴談望着她,片刻微微笑:“桂花。”
荊婉兒一下也猜出來了,她笑起來,眼角微彎:“這些燈謎對公子來說,是不是太簡單了?”
裴談是裴氏之子,滿腹經綸學富五車怕是都不足以形容,這些淺顯的字面謎,恐怕於他還真沒有什麼挑戰。
裴談迎着她的笑臉:“對你應該也簡單。”
荊婉兒有多聰明,裴談又不是不知道。破案設局都不費力,況且小小燈謎。
猜燈謎圖的就是一個樂趣,還有一種溫柔親切的氛圍。
荊婉兒忽然盯着其中一盞燈謎,盯了許久,這個謎面,是一首詞。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首詞荊婉兒少時就學過了,自然明白它的意思,可是用這個做謎面,打的謎底是什麼呢?
裴談望着荊婉兒出神的樣子,明顯想說什麼,還是停住了。
就看荊婉兒也陷入了冥思苦想,顯然想了半天,她在這燈下駐足太久了,都吸引了攤主的注意,探出頭一笑:“姑娘,猜中這個有特別獎賞。”
這麼神秘,可荊婉兒看來是真的猜不出來,半晌她泄氣了。把目光,巴巴投給了裴談,“公子?”明顯含了期待。
裴談這才動了動唇,嗓音也帶着微微的沙意:“答案是……長安。”
荊婉兒明顯愣了愣。
攤主卻笑得很開心,顯然這個答案就是對的。
謎底就是長安。正是此間的——長安。
看着荊婉兒一閃而過的茫然之色,裴談的目光深幽起來。
願,郎君長壽千歲,身體永遠康健,歲歲長相見。
這自然就是……長長久久的平安。
只見,荊婉兒低下了頭。
她顯然明白了過來。
一支花,不偏不倚卻已經送到了她的面前,攤主恭喜的聲音:“恭喜姑娘,這支花兒送給姑娘了。祝姑娘也與心愛之人,歲歲長相見。”
荊婉兒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覺得手指都僵硬了。
裴談已經伸手把花接了過去,輕輕說道:“多謝。”
攤主面露迷之微笑,打量裴談,這一看就是有修養的公子,家世一定好,這姑娘真有福氣。
裴談目光溫和地看着荊婉兒道:“婉兒,我們去前面吧。”
荊婉兒只得掩下一絲不自在,點了點頭。
之後兩旁的燈籠,荊婉兒再也沒敢多看一眼,目不斜視盯着前面。裴談手上一直捏着那隻花,看樣子也沒有要扔的意思,這是一株剛苞開的淡紅色蜀葵,花香若隱若現,而蜀葵的寓意,那位攤主顯然是個明白中人。
不怪荊婉兒尷尬。
顯然裴談也不好直接把這朵花就送給她。
但這時候,裴談耳內聽到一絲不同尋常的響動,是幾個腳步聲,周圍是人山人海,腳步聲無數,但越是這樣,如果你的腳步和其他所有逛夜市的人不一樣,那種不和諧,是格外明顯。
裴談有意無意向身後瞥了一眼,忽然就扣住了荊婉兒的手腕。
荊婉兒現在完全沒有警覺心,因為周圍這一切帶給她的感覺太安定了。
驟然的肌膚交握,讓荊婉兒驚愕地又瞥見裴談的表情,就一眼,她就心下一咯噔。
在旁人來看裴談表情沒有明顯變化,但荊婉兒和裴談有多少默契,裴談眼中一點點的謹慎已經讓荊婉兒捕捉到。
“婉兒,你累了吧,我們去前面安靜的地方歇歇。”裴談目含深意。
荊婉兒下意識接口:“好啊。”
兩人穿行過兩旁無數的燈籠,裴談帶着荊婉兒,輕車熟路,直接拐入了一條人跡十分罕至的巷子。
這巷子別說連擺攤的都沒有,而且昏暗無燈,荊婉兒心裏有點打突。
裴談將手中的花,遞給了荊婉兒。
荊婉兒這次沒推辭,接了過來。選擇這裏,顯然是裴談不想連累到無辜平民。
裴談盯着荊婉兒的發間,輕聲說道:“婉兒,方才新買的珠釵,拿出來戴上吧?”
裴談忽然這麼說,讓荊婉兒有點臉紅,釵子被她收在懷裏,不知裴談為何要她現在戴上?
但她還是把釵子拿了出來。
裴談接過那隻釵,看了一會兒,才仔仔細細替荊婉兒插在了她的發間。然後,伸手拔下了她原本那隻木簪子。
裴談握着這隻木簪,看了看,眸色幽柔:“婉兒,這隻木簪,能給我嗎。”
荊婉兒的臉剛被發間的新釵襯出一種如玉柔澤,聞言有點不知所措:“公子要這舊木簪做什麼?”
就這不值錢的舊簪子,丟在大街上恐怕都沒有人願意撿起來。
裴談卻移過目光,手中將那木簪子,已然握緊了。
埋伏在暗處那伙人,已經按捺不住了,看到這深巷無人,裴談荊婉兒落單,互相打了個手勢之後,只見幾道黑影,同時撲向裴談。
裴談前一刻還在面對荊婉兒,下一刻握簪子的手已經揮了出去,簪子和衣袖,在暗夜中劃過一道飄然的弧度。
荊婉兒目光,在昏暗中漸漸清明。
再回首,他手裏木簪的尖刺,已經抵在了一個人的咽喉。
那偷襲的人,顯然嚇傻了,他沒想到他還沒有近身的機會,已經被人指着命門了。
“誰派你們來的?”裴談目光在那些人臉上一瞬掠過。
他的動作太快,指着咽喉的時候,餘下那幾個人都還提着刀,保持在撲向前的姿勢僵住,腳底顯然是猝不及防剎住了、都凍住了一絲也不敢動。
個個臉上晦暗不明地盯着裴談看。
都是道上混的,剛才裴談亮一下身手,足夠把他們都煞在原地。
這狀況,他們但凡還敢往前湊,毫無疑問都會被裴談秒殺。
世家公子不會武功的傳言,此刻簡直如丟人笑話。
那首領真是個機靈人,瞬間就滑跪道:“我們、我們有眼無珠,不該趁亂想打劫……”
事到如今,死也不能把身份供出來,寧願當一個打劫的。
周圍的人,一看老大居然直接跪了,個個臉上的表情都精彩極了,只有那個被指着脖子的,除了流冷汗什麼也不敢說,不敢動。
荊婉兒目光掃過那些人手裏的佩刀,“打劫的?”這些刀雖然沒有任何的標誌,但是看那通身的材質,恐怕都是玄鐵打的,如此貴重的材料,打劫的人會配這樣的刀兵嗎?
荊婉兒都不用吱聲戳破了,這簡直就是把裴談的智商壓在腳底下踩。
“你們是李家的人?”裴談連試探都省了,開口就叫破。
現在的長安城,敢近他身,並且近日有怨的,只有一個李氏父子。
那首領一臉驚悚:“不!我們不是!”
荊婉兒看着他一言難盡。
這幾人現在已經是嚇破膽了,他們今晚行動本來就是自作主張,想事成之後邀功而已。如果真的被捅到了李家,讓李家父子知道了,他們怕是死相都不知道怎麼慘了……
所有人腿肚子發軟。
裴談望着他們的神情,這種要死不活的表情倒是能說明很多事,再看他們剛才進攻時一副無組織的散兵樣子,恐怕這次真不是李嘯父子提前派人跟蹤埋伏的。
但是,這些人迫切要殺人的姿態,還是昭然若揭。
“你們趁着十五之夜,刺殺朝廷命官,可知是什麼罪?”幽幽地問。
“朝堂命官?”首領眼神閃了閃,卑微笑道,“我們,我們不知公子是誰……只是瞧公子穿戴不凡……”
他們的目標本來也不是裴談,是荊婉兒而已。
裴談穿的是再普通不過的衣服,哪裏來的穿戴不凡。
這演的,還沒有宮中的小太監向主子求饒時的演技好呢。
荊婉兒不忍卒視。“大人,不如,把街上的巡邏守衛叫來,將他們……全都押入大牢。”
這夜市繁華,正因為人數眾多,所以安防也做的極好,每條街都有巡邏的千牛衛,若是鬧大,一定會把千牛衛引來。
這話也就是想嚇一嚇,只見那幾人伏在地上,臉無血色:“求、求大人放小的們一命,小的們不知是裴寺卿,求寺卿大人高抬貴手……”
荊婉兒促狹道:“方才何曾說了‘大理寺卿’?”
她不過就叫了句大人,這幾人就聞風喪膽,還裝作事先不知道裴談身份?
包括首領在內,幾個人全都僵化了。
要怪就怪裴談先聲奪人,一支木簪把他們膽氣都給放空了。
裝也不必再裝了,所謂死士,就是不介意拚命。首領的手暗自伸向了旁邊的刀。
裴談說道;“你們走吧。”
刀還沒拿緊,人又萎了,所有人一臉不敢置信。
荊婉兒也驚詫,為什麼不留着這幾個人完全可以順藤摸瓜查下去?
裴談盯着幾人清晰說道:“你們帶話給李嘯,就說荊婉兒是我大理寺的人,從荊氏被陛下赦免那一日起,荊氏一門就都是效忠過太子、和皇室的忠烈。荊婉兒是荊哲人唯一的女兒,她若有個好歹,讓李嘯仔細想一想,觸怒了陛下和荊氏,他李氏有沒有好果子吃?”
荊婉兒親爹,荊哲人現在雖然沒了官身,但身為曾經效忠李唐皇室卻被誣陷流放的前臣,中宗以及李唐皇室,始終會懷着一份歉疚之意。
如果忠臣剛剛平反,轉頭唯一的愛女就在長安遭遇不測,讓中宗和皇室的臉面,往哪裏擱。
若荊婉兒真出事,荊哲人怕是死都要給女兒討個公道。
想一想當初宗楚客的下場,他想保住宗霍的命,最後保住了嗎。
況且荊婉兒現在不僅有荊氏,還有大理寺。
這幾句話,猶如重鎚,錘的這幾個死士臉都涼了。
“記得把我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李嘯。”
裴談終於收回了簪子,那個被指着的人也終於血色褪盡服軟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