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病危
暑氣剛消,一場秋雨過後,凌上村的綠葉被秋風吹得嘩啦啦響,我開學要離開了。
我們三個一個接着一個走的,強子去南方的電子廠,剛子去外地上大學,我去陽泉縣城讀書。大院子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爺爺整日裏坐在輪椅上晃神,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身體狀態越來越差。
周末我不放心,再一次趕回了家,爺爺對我回來頗感欣慰,但是笑容掩蓋不住生理上的痛苦,晚上爺爺在床頭難以安睡,吐出一大口鮮血。
我想情況不妙,帶着爺爺去鎮上衛生院檢查,醫生嚴肅的話讓我目瞪口呆:“怎麼這麼晚才送過來?這是肝癌,得去縣醫院進一步檢查,不然到了晚期治不了了。”
我打電話挨個通知父親輩,他們兄弟三人放下手頭的工作,連夜從北京趕了回來。
陽泉縣中心醫院的醫生表情凝重,把大伯單獨叫到一間屋子裏,大伯沒有說什麼,把爺爺帶回老家,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我意識到問題很嚴重,在學校坐立不安,找到沐沐吐露了心聲。
我掩面而泣,說:“都放棄治療了,估計是肝癌晚期,爺爺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沐沐安慰說:“現在不是沒傳出來啥消息嗎?你先別擔心,別耽誤了上學。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難以自制,接著說:“我感覺愧對爺爺太多。小時候我不懂事,把自己封閉起來,啥事也不和爺爺說,還埋怨他不關心我。其實對我付出最多的就是他,衣食起居都是兩位老人照顧的,老人說的比做的多。我之前的心思全在北京的父母那裏,整天盼望能過暑假跑到北京去,現在身邊最親的人要走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報恩,早知道我就不該讓他一個人整天呆在樹底下,蜂場的蜜蜂也不該送人……”
我語無倫次,絮絮叨叨地說著。
沐沐說:“生老病死,旦夕禍福都是一個人決定不了的。我父親的事我一輩子都難以忘記。我現在才知道,他那時候就是因為在高速上下車,被車撞上去,當場人就沒了。”
她也開始啜泣起來。
我攥緊她的手說:“沒事,都過去了。”
翌日,家裏傳來噩耗,爺爺病情加重,大口大口地吐血,只能靠輸蛋白液為生。
我連忙趕回家。初秋的季節里天氣微寒,天空蔚藍,一望無垠。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腦袋裏盡然都是早些年爺爺趕集,買來可口的水果,在奶奶面前邀功的畫面。
到家的時候,庭院裏圍滿了人,除了親戚外,村子裏的鄉親也在。人很多,但是氣氛卻一片哀婉。從裏屋裡出來的鄉親們都搖着頭,說當年多麼有能耐,多麼勤勞能幹的凌利法,這說不行就不行了……
我看見奶奶坐在當門口的凳子上,一臉疲倦,向前問了聲好。
爺爺在正堂屋的一張床上躺着,閉着眼睛。他原來壯碩的身軀瘦得皮包骨頭,身體發黃,還呈現出一塊塊紫斑。我牢牢攥緊他的手,他還不住地痛苦呻吟,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他的全身,爺爺身上的每一處神經都在喊疼。
我晃動爺爺的手,試圖讓他感受到我回來了,貼在耳朵旁邊叫了幾聲:“爺,爺!我是偉偉,我回來了。”
他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好像在竭力回應我,眼睛微微張開了一條縫隙,我迅速湊上去,把話又重複了幾遍:“爺,我回來了,我是偉偉,我這幾天不上學了,就在家看你……”
我語無倫次,又有些張皇失措,眼淚在心裏流淌了一萬遍。我親愛的爺爺,自己的至親,他是父母親外出打工后我唯一的支柱,是養育我渡過整個學生生涯的恩人,我還沒有考上你經常誇讚的清華大學,你不能走!我又怎麼忍心看你痛苦,離去!
爺爺在竭力回應我,我趴下來聽到一段微弱的聲音:“好,好……好上學,考大學,別擔心……”
我有些哽咽,說道:“好,爺!好好上學,考上清華!你快點好起來,安心養病!”
他的手微微在動。
我明白爺爺已經併入膏肓,但是希望是不會逝去的。
凌根茂的母親也在場,在旁邊喋喋不休地說:“這誰孝順誰不孝順這就看出來了,這外甥哭得眼裏水都止不住,幾個大孫在地上跪着膝蓋都跪腫,你說這就是不一樣……”
她絮絮叨叨沒玩沒了地說,並沒有人回應她。我知道她明嘲暗諷的對象是我,但是真正的痛苦,不是一張嘴幾滴眼淚就能表達出來的。
我不忍心看到爺爺時刻在遭受痛苦,難以承受他大口吐着血的樣子,第二天我趕回學校上課了。
這幾天,我時刻也靜不下心來,害怕家裏傳來任何消息。
三天後,噩耗傳來,我的爺爺——凌利法,夜裏去世了。
無論我如何哭天喊地,爺爺都已經走了,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再三地反覆確認,父親說人瘦得厲害,吐了很多血,夜裏走的,嘴裏還說了不知道什麼。
我中午的時候向老師請了假,前往縣裏的殯儀館送了爺爺最後一程。
大伯開着車拉了堂哥們,在火葬前,我見到了爺爺最後一面:嘴巴沒有合上,似乎在喊着什麼,眼睛是張開的,似是用盡了生前最後一絲力氣還想留在這個世界上。
我不能在那裏痛哭,因為是規矩,我把悲愴咽進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