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河村慘案
月黑風高夜,打家劫舍時。
上河村,位於洛河河陰段東頭,因洛河水在這裏要轉過小彎再往西南去,經年累月,便自然形成了一水流平緩之處。村裡人在此處造橋鋪路,逐步建成一座小型碼頭,並依靠着這座碼頭,將上河村經營得有聲有色,成為了十里八鄉有名的富庶之地。
已是入夜,上河村的碼頭安靜下來。值守的馬老五小解完,單手提着大籠燈在前,甩着另一隻手一路沿着棧橋溜達,一邊例行巡檢今日來停靠的幾隻小船,一邊順道享受秋老虎落山之後的涼爽。
三艘貨船,一隻客船,都栓在木樁子上好好的,馬老五對此很滿意。他放下籠燈,手往懷裏掏了掏,掏出來一個小油紙包,小心翼翼打開,取出裏面半個青色果子,湊到燈下,仔仔細細左看右瞧。
這果子是三日前來靠岸的那個嶺南客商當作茶水費送給他的,說是打瓊州來的稀罕物,好吃得不得了。馬老五當天晚上回家,同媳婦兩個切開一半,嘗過一回,嚼着腮幫子難受,跟樹皮似的硬,也沒吃出個好滋味兒來便趕緊吐掉了,直惹得他媳婦兒罵了他半宿爛好人、冤大頭。他心裏頭不平,偷摸留下這剩餘半個,就想着今晚無論如何,再嘗一回。
將將把果子放進嘴裏,還沒來得及用力咬,迎面正對河道彎處,突地亮起一點燈光。
鄉下人習慣早睡早起,留宿人又大都疲於趕路,飯後即歇,因此,碼頭便是下河村唯一會在夜裏還有亮光的地方。此刻,馬老五站在碼頭的燈光里,半張着嘴,神情顯得格外驚喜。
村裏有不成文的規矩,船來,待客,自有套路。馬老五性子和軟,排到他家的客人資質往往都不怎麼樣,要麼是小氣摳搜,要麼就是真沒幾個錢,總之是比上不足,比下只能算過得去,多少年也富不起來。
不過這夜裏來的船,卻並不在村子日常接待排序裏頭,而是由當天值夜的人遇上,就自接待了了事的,反正會錯過宿頭,深夜還趕路的,就不會是甚有錢有閑的富貴人。
馬老五日日來往於江邊,看船那可在行,大的有南來的瀧船、東去的吳船、官造的漕車船、三桅的帆船......,小的如蚱蜢舟、小短篷、垂畫舸.......。上河村碼頭靠不住大船,能供停泊的小舟小船里,四方船就是最大的一種了。
此刻隨着船身轉彎,越來越多光亮下顯露出來的,便是四方船。
大門方窗,高篷平板,吃水深,艙室又多又闊,馬老五暗暗盤算,瞧架勢,這一船人自己家裏肯定住不下,多的人些,是直接往老三老四家領,還是去找村長賣個好呢?可這天都這個點了,把村長吵醒來,會不會挨罵呢?
東想西想,眼看船近面前,耳聽得有人喊話,馬老五方回過神來,一把抄起大籠燈,緊跑至棧橋邊,下意識“呸”一下將含着的果子吐到水裏,揚起殷勤的笑臉,大聲應和道:“往這裏來,往這裏來!”
尚未靠穩,從船上就跳了人下來,繫繩、搭板,一氣呵成,完全用不上馬老五。馬老五提着籠燈站在一旁,先還有意上前招呼,後來發現人家連眼神都沒給自己一個,穿着打扮又是一副彪悍模樣,反倒不敢開口了。
但見從船上接着又下來一人,與先下來之人分立搭板兩側,而船頭上三人,兩個分立左右,另一個瘦小些的則往艙里去,不多時與四人一起出來,卻依然不開始上岸,而是在艙門口又繼續等着,直等到三女簇擁着一帶帷帽的女子出來,一行人才往船頭來要上岸。
護院、小廝、婢女、郎君、娘子.......馬老五對照曾見過的縣城邱家的排場一一比過去,心跳猶如擂鼓,只要今晚能把他們招待得好了,至少的,今年過年都能夠了呀!交給老三老四哪能放心,這必須得村長出面吶!
上了岸,兩位郎君中年紀較長的那位,着人喚過馬老五,詢問他所處位置地界,以及何處可以投宿。
馬老五止不住喜悅,自告奮勇殷勤帶路。
到了村長家,聽村長與人談話,馬老五才知道除了要求晚飯,人小娘子還要沐浴梳洗,還要給婢女搭個鋪好守夜,不由暗暗咂舌。
村長親自安頓郎君娘子,馬老五則負責四位護衛的食宿,以及船上留守的三人的晚飯。
一切順利。馬老五送完四方船上的飯菜,把賞銀一兩切切實實揣進兜里,躺在碼頭小屋床上,興奮不已,翻來覆去半晌才睡着。
這一睡就比往日沉重了些,連碼頭上何時起的大火都沒察覺。
他是被外面的打鬥聲給驚醒的。
打鬥聲很激烈,仔細聽還間或夾有慘叫聲。馬老五思忖着,那客船上沒留人,貨船上倒各留了夥計,但都不像是有多好身手的樣子,能打鬥成這般——是四方船出事了!
馬老五一躍而起,趿拉着鞋便開門往外沖。
門外景象,嚇得馬老五直腿軟。
接引岸頭,四方船連帶着隔壁的一艘貨船,整個兒陷在大火團里,燃燒得半邊江面和天空都通紅;棧橋上,無序躺着三兩屍體,一瞧便知是逃跑中被人從後面追上殺死的;馬老五見過的四方船上的三人,兩個在與四五黑衣人纏鬥,另一個不知去向,不知道是往村裡去報信了,還是已經葬身於火海了。
血腥味鑽進馬老五的鼻腔,使得他不由縮了一下瞳孔,正巧就看見某黑衣人一劍刺向四方船護衛之一,那護衛腹背受敵,避無可避,硬生生被捅穿了胸口,鮮血隨即噴涌而出。
馬老五受這一幕刺激,渾身一激靈,直接就嚇尿了,軟在地上,癱做一團。
黑衣人解決掉一個護衛,便有餘力來解決其他了。馬老五眼睜睜看着離自己最近的黑衣人轉身,越走越近,只恨不得身上長出翅膀,飛一般逃命去也,卻無奈手腳又冰又軟,全身抖如篩糠,怎麼都爬不起來。
馬老五人生的最後一眼,是扭頭望向村裏的,他的本意,是要再望一望自己的家,在心裏頭跟媳婦告個別的,孰料卻一眼被村東頭那漫天的火光給攫住了視線,定格成永遠。
上河村的大火燃燒了整整一夜,整座村子連同碼頭,俱皆付之一炬,且因起火在夜間,眾人酣睡不易醒,逃命出來者十不存三,真正是好一場世間悲劇,足以震驚全國。
河陰縣縣令齊勇敢天一亮接到報案,清醒得那叫一個快。管轄地里出了這樣的大事,烏紗帽保不保的直接不用考慮,自己人頭會不會搬家才稱得上是個問題。
早聽說二皇子跟洛郡王一個往南一個往西,都會在這幾日路過河陰,可千萬千萬別是他兩個誰出了事啊!
等縣令心急火燎趕至上河村,底下差役已經在岸邊拾到玉佩一枚,呈了上來。
好吧,不是二皇子,亦不是洛郡王的,萬幸!萬幸!可該死的,誰來告訴咱們可憐的齊縣令,堂堂中書令尹府的標記,為何會出現在上河村這種小地方!
事情牽扯到中書令,齊縣令自然是不敢接下案子的,當即表示自己能力不足,還請洛陽郡守示下。
下河村起火案,便此一級一級,迅速傳及都城,不出兩日,尹府大爺,翰林修撰尹恩晝夜騎馬奔馳而至,展開驗屍尋人。
卻原來,尹家老宅今年為祭祖要重修祠堂,遠在都城的尹閣老為表慎重,特令大郎、三郎回冀州河間郡去幫忙,府上四姐兒年幼貪玩,吵着要去湊熱鬧,便也一併同往。一行人乘船順水而下,行程恰恰就會路過河陰。只因此行乃為私事,尹閣老便未曾使人先行沿途知會,齊縣令這兒才會毫不知情。
被大火燒焦的屍體可不好驗。洛陽郡守召集來治下各縣仵作,一群人足足用了三天三夜,又與上河村的倖存村民反覆核對了三日,方才得以查驗明白。
尹家一行,除去那位年幼的四小娘子,其餘人等,皆已喪身火海。四小娘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歸入失蹤人口,另行搜訪為要。
尹修撰中年喪子,女兒又失蹤,遭受打擊之大,簡直無以言表。路過河陰的二皇子見他傷心欲絕,無力理事,便奏請聖上,有意多做停留,以便給予協助。
更為驚人的是,據屍檢報告表明,尹家死者,多為先殺后燒,上河村案,具有明顯的滅口焚屍跡象,實乃一起情節異常嚴重的人為慘案!
皇帝一面急命二皇子坐鎮洛陽,停駐河陰,一面又令大理寺總攬全局,偵查搜捕,務必破案。另下旨,命周邊及沿河各個郡縣,派出人手,全力搜救尹四娘子,無論生死,必要見人。
尹閣老無心上朝,府上關門閉戶,掛白幡,起靈棚,只等尹修撰扶靈回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