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儲君
兩儀殿廊道里,尚書僕射房玄齡接過內侍拿來的蒲扇,隨手扇着。
放衙后在官衙為些瑣事耽誤,倒省了在從家裏往宮裏來回奔波。
隨着傳旨的內侍到了兩儀殿,吳王魏王還在裏面,就站在廊下等着內侍通傳。
如今的長安城所在,許久前曾經是渭河的河道,渭河自上游決堤,改了河道,長安城一段的渭河河道轉到了北邊,隔了北邊的龍首原遠遠繞了過去。大隋擴建長安城時,選了城北曾經的渭河河道修建,貪圖了曾經的河道地面寬闊平整,卻忽視了皇宮建在一片窪地里。
每到夏天,長安城開啟火爐模式,正在窪地深處的皇宮因為處在較低地勢,尤其“湫濕”。
其實這個因建城時對地理形勢不明決定的悲劇,在前朝大隋時也一樣。
七世紀盛夏燠熱的長安城裏,沒空調受熱就算了,太極宮還潮濕,貴為九五至尊,這怎麼住?
那就去夏宮避暑唄。
城東驪山的皇莊以及300裡外的前朝大隋皇家建的仁壽宮改建后更名九成宮的夏宮,就是皇帝夏日居留所在。
已經是七月的中旬,連日的列日爆嗮,空氣像被點燃了,身處太極宮濕熱的環境裏身上,皮膚總是黏糊糊,可皇帝依舊停留在長安城太極宮。
大唐三省六部官製取消了大漢朝官制里統領百官的丞相這個官職,三公也成了榮譽稱號,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分權,沒有了百官之首。
房玄齡職官雖然僅是三品尚書尚書省左僕射兼禮部尚書,已經是帝國實職最高。
與長孫無忌,魏徵,王垚等人皆是參與帝國最高決策的大唐宰相。
太上皇李淵太原起兵,率兵殺入關,房玄齡於渭北投李世民后,伴隨李世民出征,參謀划策,典管書記,任秦王府記室。
每平定一地,別人爭着求取珍玩,他卻首先為秦王幕府收羅人才。為李世民建立自己的勢力不遺餘力,受房玄齡舉薦投李世民的不乏出將入相之人。
玄武之變,事後論功,房玄齡在最高的五大首功之列。
太宗李世民即位,酬謝功臣封房玄齡為梁國公。官任中書令、參與制定典章制度,主持律令、格敕的修訂,監修國史,調整政府機構。
貞觀初年,時值天下初定,朝章國典還很不完備,他與尚書右僕射杜如晦共掌朝政,亭台樓閣等建築物的規模以及法令、禮樂、制度以及歷代遺留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都是他們二人所制定。
貞觀三年二月,房玄齡改封魏國公,為尚書左僕射,統領六部。
對於皇帝李世民依舊留在長安的緣由,房玄齡又如何不清楚!
房玄齡普達普達搖着扇子,手裏的扇子帶不來涼風,倒是驅走了煩人的蚊蟲。
自武德初到如今貞觀五年,大唐的將士東征西討南征北戰,開拓了超越前朝大隋的疆域。一場場戰場輝煌大捷,背後都少不了朝堂上治政官員的功勞,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戰事完結安撫救濟恢復生產等等,都在開戰以前裝在房玄齡長孫無忌這些個朝臣頭腦里。
心有腹稿人不憂!兩儀殿外廊道里,房玄齡搖着扇子享受着難得的清凈。
對於敵人,秋風掃落葉般殺伐果斷的李世民,把春的溫暖留給了自己的子女。
兩儀殿內內侍不停搖動着掛在空中的布扇,李恪李泰喝着加了冰塊的涼飲子。
要問的,李世民已經問完了,揮揮手,李恪李泰向父皇行禮告退。
已經轉過身去的小胖子又轉過身來。“父皇,明天我還想去東宮陪大哥。”
“去吧!你們兄弟間就該多走動,弟弟妹妹誰還想去,你一併帶上。”
看着兩個兒子李世民滿面笑容。
“那我明天給母后請安后問問弟弟妹妹。”說完話,李泰再次行禮。兩兄弟退出了兩儀殿。
“人都到了嗎?”
一旦兒子離開,李世民就回復了帝王的威儀,冷冷的問站在殿角的內侍。
“房僕射已在殿外等候,長孫尚書還沒到,李靖大將軍身體不適......”
“李靖這個老貨,回到長安又開始當縮頭烏龜。”李世民打斷了內侍,“宣,房玄齡!”
“喏!”內侍應聲去殿門外宣召。
“參見聖人!”房玄齡對着長案后低着頭的李世民行禮。
“房喬來了!坐吧。”
房玄齡在寬大御案前放置的幾個長條案里屬於自己的條案后坐下。
“無忌還未到,房喬先看看朕新得的一幅字。”李世民的語音平靜。
隨侍在側的內侍雙手小心翼翼捧起鋪在御案一副字送到房玄齡面前案子上。
“房喬,在你這書法大家眼裏,這幅楷書如何!?”
正在俯身觀看字帖的房玄齡抬頭答道;“好字!”就又俯身仔細觀瞧。
當世隸書草書大家的房玄齡身居高位,書法大家傳世名帖也見得多了。
被皇帝陛下宣召入宮觀帖,十二字楷書帖雖然寫得字字驚艷。房玄齡的心思多半還是用在“你們怎麼想來起一起來看我”這句話上。
整日忙碌於案牘都是在和筆墨打交道,一眼便看出墨香四溢的字帖是才寫不久。
能夠寫出十二字楷書帖,而又能很快便傳到陛下手中的人是誰呢!?‘你們’又是誰呢!?
腦子裏將長安城中人物篩選一遍,數遍長安所知道在書法一道有所成就的,多謀的房玄齡沒有一絲頭緒。
帖上無印章無留名,加之漏夜被皇帝陛下找來觀帖,此貼背後隱隱有着別情。
腦子裏千回萬轉,房玄齡面色不動,保持着仔細全神貫注仔細觀帖的姿態。
守着一動不如一靜的打算,房玄齡不願多嘴多舌。
在等,等陛下解開謎團。
“長孫大人殿外等候陛下召見。”進殿的內侍算是解了房玄齡的窘境。
“快宣!”
三十五六歲白淨面皮中等身材微胖的長孫無忌隨着內侍不慌不忙走進兩儀殿。“臣長孫無忌拜見聖人。”
“放了衙還要被朕招進宮,辛苦輔機了!”見到姍姍來遲的長孫無忌,李世民不怪罪反而滿是愧疚的安撫。
“輔機也看看房喬案上那副字。”
長孫無忌站到房玄齡案子旁,只是一眼掃過案上十二字楷書帖,雙眉間就擰出個疙瘩。
長孫無忌和皇帝陛下李世民掛着屁簾就已經結識,精明能幹能文能武,自始至終跟在李世民身後,雖然才三十多歲封爵趙國公,實職受官左武侯大將軍、吏部尚書、以功加封開府儀同三司,一時寵信無兩。
長孫無忌還有個顯赫身份一一一長孫皇后胞兄當朝國舅爺,正經的皇親國戚。
和房玄齡是當世兩大權力最大的臣子。
長孫無忌也和房玄齡一樣,一眼便看出了這幅字有蹊蹺。
“聖人,字是好字,只是不知陛下自何處得來”長孫無忌直接問道。
李世民面帶得意:“虧得你還是東宮左庶子,竟然看不出這是出自東宮。”
“出自東宮?”長孫無忌低頭微微思索片刻便抬起頭。
肯定的語氣答道:“臣失職,實在不知東宮所屬有何人能寫就這幅字。”
“哈哈哈!”看到兩大重臣都猜不出來,李世民笑的很是開心。“輔機,東宮除了所屬官吏,東宮還有主人呀!”
迎着李世民調侃的目光,房玄籩僅僅稍顯疑惑,長孫無忌看着李世民得意的神色,眼裏卻滿是驚異。“是高明!”
房玄齡也不敢置信的符和問道:“真的是太子殿下?”
“長樂剛拿來時我也將信將疑,方才把恪兒青雀招來,朕確信無誤,這就是傍晚時候高明當著兩個弟弟面寫的!”李世民話說完,還得意的點着頭。
“恭喜聖人,賀喜聖人!”房玄齡第一時間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躬身行禮。
“恭喜聖人,賀喜聖人!”長孫無忌也正容深深躬身為禮。
“哈哈哈!有此佳兒,朕還有什麼可憂的!”李世民數日來頭次放聲大笑着。
殿內外隨侍的內侍跪倒在地齊聲大呼;“恭喜陛下,賀喜聖人!”隨之李世民爽朗的笑聲再次響徹兩儀殿。
入夜還聚到兩儀殿的君臣三人,不可能長時間沉浸在太子年少有為的歡樂話題里。
李世民收起笑容,揮手,廣大寬闊的兩儀殿內就只剩下君臣三人,就連掌扇的內侍也沒留下。值守的侍衛關閉門窗,互相監督着遠離大殿百步之外。
倆兒子來了,滿臉堆着慈愛,殿裏圍滿了伺候的內侍,冰飲子敞開了喝。
倆重臣來了,給個笑臉就要拼了命吼着恭喜聖人,冰飲子就不用想了,想涼爽!就靠手裏的扇子自給自足。
工作時間外,被老闆強迫加班,加班的環境,呵呵!沒看沉穩的僕射大人房玄齡手裏扇子搖的歡?國舅爺多講究的人,在悄悄把領口扯開道縫。
大朝堂上,大唐天子李世民留給百官的印象,沉穩威嚴智謀深遠,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天下事一言可決。
只有後宮之首長孫皇后和最重要的幾個臣子才知道皇帝陛下為了掌控帝國所付出的的辛勞。
陪着老闆一起揮汗如雨,加班辛苦一點,忍忍也就過去了!誰讓攤上個工作狂老闆呢!
“大朝會上,李靖,李績等滅突厥大功要有個章程,房喬,你先說說。”
被李世民直接拋過個難題,房玄齡手裏的扇子搖的更快了。“將士百戰得勝而歸,應該給予賞賜,但恩出於上,還要看陛下您的意思。”隨手就又甩給了李世民。
早習慣了在房玄齡這裏碰軟釘子,李世民也不以為意,轉頭看向長孫無忌。
不等李世民開口詢問,長孫無忌迎着李世民的眼光侃侃而談。
“陛下,本朝官制依前朝大隋舊制而設,經過武德年間修繕,實際施行至今,政令通達,官吏也已經適應了。
大將軍得勝歸來,軍職已經是無可再升。
勛爵,李靖大將軍首封衛國公,往上就只能封王。
隨李靖大將軍遠征的李績大將軍和駙馬柴紹也是這種情況。
陛下憂慮的無非是難酬幾個大將軍地軍功,臣建議聖人在三省六部給得勝而歸大將軍們個官職。”
“安排武將進三省六部!?”李世民捻着頜下短須。
“臣附議!”房玄齡放下手中的扇子,一臉嚴肅認真說道。
“房喬也覺得好?!三省六部能有多少職官用來分給武官?武將有理政能力嗎!?要敬德,知節署理六部衙門,還不得起了亂子!?”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對視一眼,一直話不多的房玄齡接過了李世民的問題。
“陛下,給大將軍們封賞文職官,不用他們在衙門裏實際坐堂,一個官位封賞出去再多也無妨,這樣官位自然不會缺少,一個衙門封賞了七八個尚書,真正署理衙門事物的依舊是文官。
武將卻多了個文職,能多領一份俸祿。
這樣一來,陛下您即給了功臣榮耀也給了他們實惠。”
“善!輔機和房喬明日依此就上奏。”決定了第一件事,李世民繼續拋出第二個。
“嶺南事,如何處置?”
房玄齡不假思索就開了口。“聖人憂心嶺南,臣以為實在無此必要!馮盎能夠於新年自嶺南至長安,已是表明臣服大唐。
馮盎方至長安,嶺南便急報羅竇各洞的僚民造反,竟然不是一僚一寨竟是反叛,參與的僚民有數萬人,他們據守險要之地,各路軍隊難以前進。陛下命在京的馮盎速歸嶺南平亂,馮盎歸於嶺南統兵平叛,不足一月嶺南亂局就被他平定!!要說嶺南這場亂事和越國公馮盎無關,臣也是不信。”
稍稍停頓,看了眼對坐的長孫無忌,房玄齡接著說道。
“嶺南煙瘴之地,中原放逐流官流民所在,前朝至今嶺南於朝廷無稅收之貢獻。
今馮氏一族盤踞嶺南,以武力壓制僚民,嶺南兩千里之地為其所控。觀之,勢不可不為大!但陛下為之心憂卻無必要。
其一,嶺南撩人還停留在大耕火種蠻荒階段產出稀薄,以嶺南兩千里之地依舊供養不出上萬大軍。
其二,撩人部族繁多,十里不同族,百里不同音,長期互為攻伐紛爭不斷,馮盎也只是以武力使之臣服,並無法一統嶺南。
其三,中原地大物博治政清明,財貨所出非嶺南可比,馮盎所為是深恐陛下,所行自保之道,其內心驚懼大唐威儀並無謀反之力!所以,聖人無需為嶺南焦慮,只需懷柔馮盎,嶺南就可以保持現在的局面。”
“臣認為房相對嶺南馮盎的分析,合乎情理。”長孫無忌說道。
困擾了李世民多日的兩件事,看似房玄齡長孫無忌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實際上倆人在今夜以前不知巳徑耗費了多少時間,多少精力。
這也就是重臣和帝王之間的商談,每每先留出時間謀划周詳,一旦確定下來又會是疾風聚雨。
“太子中毒一事你們如何看待!?”
面對李世民今夜拋出的第三個問題,就連一貫在李世民面前表現得快人快語的長孫無忌也垂頭自顧自搖着扇子。
房玄齡連扇子也不搖了,閉上眼搖晃身子,已經睡了。
坐在御座上的李世民見面前兩大重臣裝痴賣傻,心裏也是無奈。
皇家儲君事最是敏感,為了爭奪皇位,歷朝歷代不缺血腥慘事,兄弟相殘父子反目。
為了各自的利益朝臣武將世家選擇投靠一方勢力,當某方或某數方勢力膨脹到一定程度,朝堂上的黨爭,武力斯拼直到從精神到肉體消滅對方。
幾大勢力間拚鬥往往是你死我活,勝了,榮華富貴高官顯爵萌妻封子。
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李世民就是殺兄囚父坐上的皇帝寶座,房玄齡長孫無忌就是他殺兄囚父最得力的幫手,其中險惡都清清楚楚。
當今聖上正值盛年,雄心大略,已經位極人臣的二人,正是隨着聖上建立一番千古留名的大功業的時候,又怎麼會想要捲入儲君這潭污水!
緊閉了門窗,兩儀殿裏一絲風也沒有,君臣三人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房玄齡裝作昏昏欲睡連坐都坐不穩,前前後後晃悠來晃悠去,裝一刻還行,久了,搖來搖去腰酸背痛。
本來就因為體胖怕熱的長孫無忌,手裏的扇子越搖越快,汗水依舊出個不停,低着的頭一陣陣發暈。
御座上的皇帝李世民不發話,倆重臣只有咬牙硬忍,實在忍不住也要忍。
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儲君一事上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心存警惕,不定哪一句無心之語就被下一任皇帝記恨上。
七月,一年中最熱的夏夜,太極宮濕熱難耐。
圍繞兩儀殿百步外,身披鐵甲的侍衛在黑夜裏淌着汗,筆直的站着。
兩儀殿內房玄齡長孫無忌也淌着汗咬牙堅持。
御座的周圍放置的冰桶,冰塊漸漸融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