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有客
小六子哄完兩個美人兒,這才想起來,水仙喚他似是有甚麼事,於是笑嘻嘻問水仙道:“姐姐方才叫我,是要問我甚麼?”
水仙這才想起來剛剛叫小六子所謂何事,於是開口對他道:“看到你娘了嗎?姐姐找你娘有些事兒商量。”
“好嘞。”小六子衝著水仙笑得擠眉弄眼。
他站在一樓的正中央,氣沉丹田,長吸了一口氣,然後扯開嗓子嗷一傢伙:“娘!!!!!”
小男孩還不到變聲的時候,這一嗓子又尖又細,跟個女娃娃一般,吼得三樓四樓上的杯子都一陣晃蕩。
於是就從二樓傳下來個聲音,斥責道:“小兔崽子號喪吶?你娘我還沒死呢,瞎吵吵個甚麼玩意兒!”循着這聲音,就能看見個婦人從樓上下來。那婦人容長臉兒,生的豐腴,頗有幾分姿色,都這般年紀了還是風姿綽約,年輕時大概也是搶手的美人兒。她鬆鬆綰了個斜墮馬髻,上頭胡亂插着絹花,臉上上了很重的脂粉。白紗褙子裏頭露着一抹水紅鴛鴦戲水主腰,下頭繫着淺緋色的薄紗百迭裙,腳上趿拉着鞋,沒穿襪子,露出一段膚若凝脂的腳踝來。
這便是小六子的娘,當年倚翠樓難得紅極一時的姑娘雲翠,彈得一手好琵琶,生生壓過當時的雲韶院去。
也不知道是哪兒想不通了,紅極一時的時候非要生個兒子,都不知道是誰的。
總之到了這般年歲了,當初“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的盛景早就不復存在了,又有個兒子,也不太可能“老大嫁作商人婦”,於是就留在這倚翠樓里,也算是個管事媽媽。
雲翠趿拉着鞋到她兒子跟前來,伸出手指點他腦門兒:“小崽子皮癢了?”
小六子就嗷嗷地叫:“娘啊,你可把兒的好門臉兒給戳爛了,今後討不着媳婦了。”
雲翠就啐他:“呸,皮糙肉厚的小崽子,當自己是灌湯包呢,一戳就破。”
這倆人娘啊兒啊地吵了一陣子,這才問道:“你喚我作甚?”
小六子扯住了水仙晃晃悠悠的袖子,笑道:“不是我找,是水仙姐姐找。”
雲翠理了兩把鬢角上的碎發,衝著水仙挑了挑眼睛:“怎的了?”
水仙討好地笑了笑:“翠媽媽,那個……吳二爺今日來不來?”
雲翠上下打量了水仙一番,水仙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這麼被打量着,終究有些不好意思,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擱了。
雲翠這才道:“怎的,動心了?小丫頭片子聽我一句,別信那些男人的鬼話。他們能給你甚麼?這世上,除了銀子靠得住,剩下的東西全都靠不住。別跟我一樣,留個拖油瓶。”
說罷,白了小六子兩眼。
小六子嘿嘿傻笑着跟在他娘後頭。
雲翠伸手拍了拍裙子,扶了兩下鬢邊的絹花:“行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一會兒就到該點燈的時候了,他來不來你一看就知曉了。”
說完了這話,懶懶散散拖過旁邊一把椅子,沒骨頭一般就癱上去了,頤指氣使地衝著她兒子嚷嚷:“沒眼色的小白眼兒狼,過來給你娘捏肩膀。”
小六子就屁顛兒屁顛兒過去了,又是露着小虎牙笑:“娘,你看這樣成嗎?”
雲翠沒好氣哼哼了兩聲。
冬日裏入夜入的早,沒一會兒衚衕里就都點上燈了,映着外頭的白雪,燈火通明的一片,煞是好看。
這會兒不管是雲韶院還是倚翠樓,通通都熱鬧起來了。
小六子就穿梭在這人群當中,端茶送水掃瓜子兒,還時不時遭人調笑一兩句。
但他顯然是見慣了這場面,隨便打個哈哈兩句就糊弄過去了。
這時候,樓中進來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裹着個銀灰的狐皮大氅,進了樓中隨手就脫下來交給身後人拿着,裏面穿個玄色窄袖直裰,勒着革帶登雙皂靴。
那少年生得頗是不錯,劍眉鳳目,高鼻薄唇,臉廓稜角分明,卻一進來就繃著臉,沒給甚麼好臉色。
雖說是沒穿金戴銀,但看這周身的氣度做派,瞎子都嗅得出不是尋常人家的兒郎。
小六子就在心裏嘟囔了,瞧不上?瞧不上你去雲韶院啊,來這兒擺甚麼臭臉。
雲翠自然也瞧出來了,這是個有錢的主兒,趕忙圍上去,揮着帕子笑道:“這位爺,您瞧上我們哪位姑娘了?要不要奴家給你挑幾個乖巧些的來?”
那少年人環視了一周,沒甚麼反應,旋即又神色寡淡地看了小六子兩眼,伸手指道:“就那個了。”
小六子趕忙朝着旁邊錯開了兩步,他身後站着水仙。
那少年郎依舊神色寡淡,道:“別躲,就你,那小孩兒。”
小六子后脊樑中竄上來好大一股子冷氣,一下險些將人沖昏了——這這這……這是個甚麼奇怪的癖好!!!
雲翠立即就慌了,定了定神兒,對着那少年笑得一臉諂媚:“這個……這位爺,這是奴家的兒子,實在不行的。奴家再給您挑個姑娘,誒……若是不喜歡姑娘,您出了門上宋姑娘衚衕,那兒有個倌兒樓。您上那兒去,包您滿意……您看……”
那少年道:“不成。”他身後跟着的人掏出一錠金子來,晃晃給她看。
雲翠看都沒看那金子一眼:“這……這有甚麼不成的,這麼個小孩兒伺候不了您,您還是上宋姑娘衚衕去罷。”
那少年回頭就給了雲翠一記眼刀,這眼神凌厲得很,雲翠臉上的粉都快抖下來了三層。可她畢竟是個潑皮破落戶兒,衝著瞪他的,和他兒子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少年嚷嚷道:“做甚麼啊,要殺人啊?有錢了不起,有錢就沒王法了啊。”
這話喊得外強中乾,雲翠心虛不已,看着那少年朝後退了兩步。
小六子瞧着,忽覺出許多不對來——那少年身上有殺氣。
他衝著雲翠喊了一聲兒:“娘,好了。”旋即上前,將人擋在身後,對上了那少年的眼睛,“我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