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仰望,孤且寒
當時宋家五姐妹[28],才華斐然,在中原名聲大噪,甚至進了皇宮做了女先生。因此好多富庶人家,都將孩子送去宋家學宮。為的便是一朝所成,光宗耀祖。
但是我去那學宮,卻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因為其實我家裏,根本算不得富庶。
家裏幾畝薄田,勉強度日。
父母從牙縫裏,省出了高昂的學費,將我送去宋家學宮,只為了給我謀個好姻緣。
若是認識一二個富貴人家的公子,便有機會,飛上枝頭。
若是我飛上了枝頭,家裏對我的投資,便是物超所值。
因此,我父母的如意算盤打得刷刷響。
而我,只能穿金戴銀,矯揉造作。
戴着不可一世的假面具,卻懷揣着螻蟻般的自卑。
先生講了些什麼,書中寫了些什麼,我統統都不關心。
我的光陰,基本上,是用在了呼朋喚友,左右逢源上了。
我的歌喉婉轉,常常以歌會友。我的歌聲,讓人如痴如醉。
我的身邊,很快周旋了不少的公子哥。
我忠實地履行着父母的囑託,期待着被一場財富地位懸殊的婚姻砸中,來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
其實就是把自己像豬肉一樣賣出去。
我有點羨慕豬肉。
至少被賣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而我的被賣,卻只能遮遮掩掩,矯揉造作。
這種感覺,讓我無比的痛苦。
但是,痛苦,有時候,就像華佗的麻沸散一般。
痛苦得久了,反而麻木了。
於是我就如此渾渾噩噩,一邊痛恨自己的不堪,一邊變成自己痛恨的人。
九月的一個清晨,我被父母租來的馬車,送到學宮門口。
我步若蓮花地走下馬車,一抬頭,正看到朝陽,照到一個人的臉上。
那個人,站在台階上,身量很高,異常的蒼白。
陽光在他的臉上,明晃晃的。
那束光,彷彿從他的臉上,照到我的心裏去了。
我突然一陣眩暈,呆立在原地。
身旁的小丫頭阿巧見我神色有異,適時地提醒我道:“這位公子,是城中江員外的獨子江羨。江家田產眾多,生意更是做得紅火。好多銀號、布莊,都是他們家的。妥妥的是個金主呢。”
聽着阿巧將江公子底細,分析得像是櫃枱上的貨物一樣清晰明朗,我反而不覺得高興。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中,每個人都要待價而沽。
阿巧見我仍然呆在原地,不為所動,有些着急。她低聲道:“小姐,江公子今日剛入了宋先生的學宮。你上去攀談攀談,給他留個好印象?”
想我平日裏,巧笑盼兮,明眸善睞。對付這些個享受着祖蔭,便洋洋得意,產生些許自己也是了不得人物的寄生蟲,還不是遊刃有餘?
但是我並沒有翩然上前,開始一場籌謀之中的邂逅。
我突然忐忑不安,猶疑不決。
我開始瞻前顧後,患得患失。
始終沒有邁開一步。
在我眼睜睜的注視下,江公子終於轉過身,消失在晨曦深處。
我對自己錯失良機而感到遺憾。
但是心中,卻升騰起一種讓人費解的感覺。
一種滿滿當當的感覺。
而不是以前那種空落落、昏昏然的感覺。
不管是惶恐,還是遺憾,抑或是苦澀,都讓我感覺到自己是真真實實存在的。而不僅僅是那夢想着不勞而獲,賣女求富的父母手中的一顆棋子。
更何況,這些惶恐遺憾苦澀之中,還隱隱藏着一絲期冀,讓我甘之若飴。
於是,目送着江公子離去的背影,我懷揣着這一腔複雜的情緒,走進學宮。
學宮中早已嘈雜不堪。
眾人紛紛擾擾,臉上稚氣未脫,卻難掩追名逐利的慾望。
我的目光,卻一下子落到了安安靜靜,坐在學宮一隅的江公子身上。
他安靜得有些冷漠。
周遭熱熱鬧鬧,他卻僅僅冷眼旁觀,既不逢迎,也不動容。
偏偏這副如同冰山般拒人千里之外的容貌,讓我彷彿着了魔一般。
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隨着這冰山。
而偶爾碰到冰山無意間掃過來的目光,又會讓我驚恐不安。彷彿被人洞悉了內心深處的秘密一般,我只能慌亂地隱藏自己的眉眼。
更讓我不安的是,我的在意,逐漸演化出種種詭異的錯覺。
我總感覺自己的局促,自己的心思,已經被冰山洞悉。
他彷彿開始注意我,觀察我。
他的目光,似乎織成了一張密密實實的網,把我牢牢地控制在其中,讓我無處遁形,讓我坐立難安。
雖然我困惑於現實和錯覺,但我竟然不敢上前去找冰山問個明白。
任我如何巧舌如簧,任我曾經怎樣八面玲瓏,在冰山面前,我竟然張口結舌,手足無措。
但凡付出真心,便是卑微的開始。
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惶恐,只能拚命地躲閃冰山。
豈知一日,我在學宮落座之後,便謹慎地環顧四周,暗中觀察冰山的動向,卻驚異地發現,冰山正在我身後,正襟危坐。
我的臉一紅,心中狂亂起來。
難道他果真看破了我這拙劣的隱藏,所以前來戲謔?
我戰戰兢兢,等待着他的發難。
豈知,我等了許久,身後的冰山卻並無動靜。
我等得心中焦急,終於鼓足勇氣,扭過頭去,望着身後的冰山。
冰山的臉,依然彷彿籠罩着一層寒氣。他低垂着雙眼,正沉浸在面前的書簡中。
我的困擾,似乎絲毫沒有對他造成困擾。
看着他氣定神閑的模樣,我有一絲氣惱。
我清清嗓子,儘可能地讓我聲音柔美婉轉:“江公子,你在看什麼?”
冰山終於抬起頭來,他望了我一眼,臉上卻露出猶豫的表情。他問道:“這位小姐,你可是在同我說話?”冰山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扭捏道:“我初來乍到,識人尚淺,敢問小姐芳名?”
他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既然總是在暗中觀察我,為何竟連我的名字都不知?
看來,那些所謂的觀察和在意,果真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
我好不失落。
冰山見我沒有回答,有些困惑。他提高音量道:“小姐的名諱是?”
我回過神來,喃喃道:“我姓陸,單名一個梅字。”
冰山點點頭,彷彿沒話找話般地道:“陸小姐是喜歡梅花嗎?”
我擠出個勉強的微笑,說出句沒頭沒腦的話:“正是。你喜歡梅花嗎?”
冰山一愣,頗有些進退兩難,大概出於禮貌,他竟笑了笑,答道:“我也喜歡。”
此話一出,我們兩人都覺得尷尬,於是再無多言。
打那以後,我便是將冰山躲得更遠了。
偶爾狹路相逢,我也是縮了脖子,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故作無視狀,匆匆避開。
先生堂課的間隙,我總是看見冰山,站在荷塘的連廊處,背影孤寂而落寞。
這時,我總是有莫名的衝動,想要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輕鬆地說:“喂,你知道嗎?我甚悅你。”
但是,這個想法,只是一遍遍地在我的腦中盤桓,折磨着我。
我知道自己不會踏出那一步。
既然是做生意,那就將自己賣給個沒有感情牽絆的人為好。
但凡對人敞開真心,便會輕易地受到傷害。
除了自卑,我的退縮,大概是一種自保吧。
雖然我苦守着退縮,但我知道,終有一日,會有其他人,出現在他的身邊。
這一日,果然很快到來。
不久,冰山在荷塘的背影旁邊,多了一個身段婀娜的女子。
女子喚作梁寒玉,也是宋家學宮的學生,據說是冰山的同鄉,性情活潑,面容嬌美。
更重要的是,這梁寒玉,將冰山奉若神明,如膠似漆般黏着冰山,處處如影相隨。
冰山彷彿也頗鍾愛此女,一改平日森然的寒氣,竟也有說有笑。彷彿天神,沾染了人間煙火。
於是,我便被迫陷入了,圍觀此二人濃情蜜意的旋渦之中。
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我依然被傷得無以復加。
我的心,像是出現了一條傷痕,而且,永不能癒合。
我的所見,都是這條傷痕上的一把鹽。
冰山身旁的女子,無論樣貌、家世,都比我強。按照常理,我應該能徹底死心了。
可是,我卻偏偏放不下。
我形隻影單,再也提不起興趣,與別人逶迤周旋。
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被我揮霍,暗自神傷,渾渾噩噩。
這種折磨,我以為將無窮無盡。
誰知,一年之後,便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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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的馬車,剛到學宮門口,竟然遇上了冰山和梁寒玉。
正所謂,冤家路窄。
我的目光遊離躲閃,彷彿在找尋可以躲進去的地洞。
我的表情細微,卻足以吸引梁寒玉。
大概是女人敏銳的危機感,讓她將我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之後,她突然嬌俏一笑,竟向著我的方向款款而來。
我一驚,不由得連連後退,差點跌倒在地。
梁寒玉莞爾一笑,有些嘲弄地道:“陸梅,你怎的如此慌張?你很怕我嗎?”
我吞吞吐吐道:“怎會怕你。你多心了。”我艱難地笑了笑,岔開話題:“寒玉,你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寒玉突然將身後的冰山拽了過來,親昵地挽住了冰山的手。她又挑釁般地望着我,露出勝利者般的高傲神情道:“江羨邀我去他府上做客。據說,江府是這清陽城中最氣派非凡的呢。”
我心中一酸,笑得十分做作。我澀聲道:“正是,江公子家世殷實,我……我們同門之中,早有耳聞。”
梁寒玉突然靈機一動般,將我的手一拉,甜膩地道:“陸梅,既然你也聽聞過江府的美名,不如,你隨我們同去吧。”
我大驚失色。這梁寒玉必是察覺到了我對江羨之心,想藉此行來羞辱我。
於是我慌忙拒絕:“這個,還是你們自己去吧。我,我還有功課未完。”
梁寒玉捂嘴一笑,似乎嗔怪道:“你能有什麼功課?你切莫同我客氣。”
冰山聽到梁寒玉自稱女主人般的言語,似乎有些驚訝。他謹慎地勸導道:“陸梅既然不願,就不要勉強她。”
我剛想贊同,梁寒玉卻衝上前來,不由分說,將我連拖帶拽,拉上他們二人的馬車。
我就這樣,昏昏然,踏入了那條,不歸路。
上了馬車之後,梁寒玉便肆無忌憚地和江羨各種恩愛甜膩。
我如坐針氈,只能將眼睛死死地盯住窗外,裝出一副被窗外大好河山震驚的模樣。
豈知,我竟然果真被窗外的景色震驚了。
清陽城四周環山,如同玉蚌之中的一顆明珠。
平日裏,小城風光旖旎,安靜斯文,是個可以卸甲歸田之地。
那江府,就坐落在城東的綠鴨河旁。
河水白鏈般通透。常有色彩斑斕,神色悠閑的鴨子,在水中嬉戲,將那一江白水,生生映出軟玉般的綠色。
本該一盞茶的路程,偏偏我們的馬車走了許久。
那早該出現的白水綠鴨,也遲遲不見蹤影。
窗外的景色,越來越陌生,反倒是彷彿進到山裏去了。
我有些遲疑,終於鼓起勇氣,打斷了梁寒玉江羨二人的膩歪:“江公子,這不是去你府上的路。”
江羨根本沒有望我一眼,只是表情淡淡地道:“這是去我家別苑的路。”
我有些尷尬,只是梁寒玉和江羨不為所動的繼續甜膩,證明了我只是多此一舉。
我的尷尬倒是結束得很快。
江羨的別苑,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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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宋家五姐妹:唐代貝州清陽縣宋廷芳之女。五女皆博學多才,入宮尊為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