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神祗
那是多麼美好的一個夏天。
窮途末路之時不受控制的心動,足以定義此後的每一個夏天。
所以從那以後,白語秋固執地稱阿眠為夏眠。樓蘭小公主也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於她而言,這不過是重生之後的改名換姓,就像是她不想面對曾經那段往事一般。
如果沒有樓蘭小公主,自己會是什麼樣,可能會伴隨着生命的終結,結束這潦草的一生吧。
那些意難平到最後僅僅只是意難平,沒有人真的在意他的感受。
那麼阿眠又曾經在意過他嗎?
白語秋順着這些年來記憶的罅隙仔細揣摩,卻得不到準確的答案。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開始思考白亦從的話,想要從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之中,找到某種準確答案。
許多細碎的記憶翻湧而來,有小公主清純動人的笑靨,有互相較量的劍拔弩張,有次仁格桑質問一般的一句話,“我承認我對央金有着旁的心思,但是你呢,將我的感情看得這麼透徹,你又是透過我和央金,在看着誰和誰呢?”
是誰和誰?
這些年來,白語秋從未表現出對小公主的過分愛慕,一切都被他摻雜利益交換的手段掩飾着,少有的心動也僅僅只像是囿於私慾的佔有,擔不起一句愛字。大抵是為了出於心安,白語秋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對於夏眠的特例,很多事情就像有着一道無形的界限,沒有越過界限一切都是尚可自控,但凡越過多一步就再無路可以回頭。
而這些情緒深究起來到底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害怕嗎。
事實上白語秋最清楚答案,那也是他始終不想承認的答案。
當初自己為什麼會義無反顧地去西.藏,這些年來又是為什麼一步步地籌謀大計,他究竟是貪戀着虛無縹緲而又無比孤寂的永生,還是貪戀着操縱神祗的佔有欲,亦或僅僅只是想要打破束縛着他和小公主的身份,解除花魂對他們的控制,以換取某種全新的可能。
支撐原本應該死去的人繼續苟活於世上,以這種不人不鬼,不見天光的方式存在着,本就是逆天而為。
有悖天道之事,最後又真的可以得到上天的垂憐嗎?
白語秋思索着這些,遲疑也不過短短几秒。
如果以花魂主人之名,讓這些澎湃的力量徹底反噬,直接抽空夏眠的生命力,當然可以結束神力的融合,徹底阻止阿玦的計劃,他原本也是打算這樣做的。或許在反噬的那一瞬間,他會被失去控制的花魂撕成碎片,也或許會因禍得福地融合力量。
但是不論哪一種,小公主的後果都可想而知,一如白亦從所說的那樣,她會因為供給的養分被抽干而死,沒有一絲一毫的迴旋餘地。
所以,失去夏眠的大局,還真的有意義嗎?
白語秋怎麼可以傷害她呢?
.......
心軟不過是一瞬之間的事情。
翻湧而來的情緒衝擊着白語秋的內心,這樣的恍惚對於他來說太過陌生,顯然不該出現在戰鬥的時候,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越是冷靜自持的人,慣常把心思藏在心底最深處,越是難以面對突如其來的情緒反噬。更遑論白語秋對待夏眠的感情,早在日積月累之間滲入骨髓,成為了他不願提及的心魔。
如何扭轉現在的局面,白語秋再知曉不過,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真的可以下得去手嗎?
呼嘯着的狂風像是要把耳膜撕碎,末了是白亦從隔着風聲傳來的一句。
“哥哥,收手吧。”
伴隨着白亦從的話語聲落下,他已經徹底貼近白語秋的身畔。
男人結實有力的臂膀擰過手腕,一擊勾拳打到了白語秋的肩側,瞬間將他擊倒在了地面上。藉著白語秋錯愕的瞬間,白亦從直截了當地將手中的東西擲到盛發著的曼陀羅花之中。
“白亦從,你........”
待白語秋看清落在曼陀羅花海之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徹底亂了陣腳——那正是白家先人留下的信物,與何漫舟身上的法琅彩懷錶對應的另一部分。這是白亦從可以順着迷霧找到幻境核心的原因,也是此刻徹底摧毀他的計劃的物件。
花魂的陣眼被沾染了黑巫女力量的聖物擊中。
大陣徹底破了。
不過短短一瞬之間,猙獰着盛發的曼陀羅花漸漸平息了下來。
當染血一般的艷紅漸漸褪去,失去了最後的一絲阻礙之後,原本與金色光芒互相交織的血色也漸漸退散下去,阿眠周遭的花卉在放肆生長之後,重新歸於她的控制。而在不遠的地方,由阿玦開啟的可怕祭祀還在繼續着,召喚神明的儀式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曾經的樓蘭大祭司為這場祭祀做出了十幾年的準備,最終卻因為謊言和變數出現了偏差。到了千年之後的現在,補救顯然為時已晚,並且風險更為強大。沒有了樓蘭古國萬千民眾的念力作為加持,這場祭祀的力量並不完整,稍有不慎就會因為心力不足而被過分強大的力量反噬,更遑論將分散的神力匯聚一處,本身就充斥着巨大的風險。
而阿玦和阿眠偏偏就是在鋌而走險。
環繞在夏眠和阿玦身上的光芒愈發肆意,彷彿帶着吞沒天地一般的強大。可怕的誦經聲如同催眠一般,單調而持續的聲音不斷擴散,整個空曠的大漠都被這樣重複的聲音籠罩住了。
由泥沙幻化出來的怪物越來越多,他們手持着長劍與盾牌,帶着無窮無盡的殺伐氣息,彷彿一支可以毀天滅地的軍隊。
但是在兩位聖女的指令之下,他們張牙舞爪的姿態卻無關於殺戮,而是列成近乎於整齊劃一的隊列,紛紛跪拜在祭壇的下方,猶如再虔誠不過的信徒。祭祀的音樂漸漸響起又漸漸終結,隨着最後一個鼓點落下,泥沙幻化的鬼魅在巨劍面前臣服,逐漸凝聚成並排跪拜着的暗影,那種詭異感無法形容,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汗毛直豎。
而在光芒漸漸散去之後,虛空之中居然浮起一個人影。
神女的戰衣四散的碎片快速契合到這個人影的身上,世間全部聖潔的詞彙用來形容這一刻的光輝都顯得匱乏。
那是個光是遙遙望去一眼,就足夠讓世人跪拜和瞻仰的神明。金縷衣外圍是一層厚重而華麗的盔甲,聖龍珠為她發間的點綴,青玉履穿在了她赤.裸而纖細的雙足之上,散發著逼人金光的玉如意則被她握在手裏。
.......神祗降世。
白語秋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此刻大局已定,即便是花魂之主也再沒有辦法阻止曼陀羅花的頹敗之勢,在盛大的花卉徹底枯萎下去的時候,白語秋就錯過了阻止阿眠揮散力量的機會。而現在阿玦和阿眠的力量徹底融合,“神女的戰衣”重新聚集一處,何漫舟這個最完美的容器承載了全部的神力,終於將巫族積蓄千載的力量徹底消化,幻化成為了真正的神明。
強大的光芒代表着絕對的力量壓制,深.入骨髓的恐懼吞噬周遭的一切。
在神祗降世的一瞬,怪物們紛紛起身,朝着蘇醒的女神逼近了。
它們原本該是神祗最忠誠的信徒,但是當龐大的神力失控之際,忠誠也會成為某種反噬,轉而變成無休無止被冠名為“正義”的殺戮,在“神女的戰衣”漸漸拼湊起來之際幻化成為心魔,將這份並無明確善惡的力量玷污,當年阿玦的失控也正是因為如此。
耀眼的光芒遮蔽了天光,曼陀羅花糾.纏的藤蔓肆意生長。
而這一次,新生的神祗沒有動搖,而是款款上前,拔出了神廟前的那柄長劍。
那是驚天動地的一次揮斬。
劍鋒攜帶的冷寒宛如冰雪堆砌,劍刃上帶着九天月光的清冷,在神女的揮斬之下,半空中凝結出了一道巨大的劍影,虛虛漂浮到了沙漠之上,那光芒仿若要把周遭的一切吞沒。直至神祗持在手中的長劍落下,宛如進行最終的審.判。
遮天蔽日的耀目光芒四下溢出,帶着至純至聖的力量,將泥沙凝結的怪物們徹底籠罩在了其中。
然後便是徹底的爆炸。
至此,全部污.穢都被清理乾淨,只剩下了遍地耀光。
“.......她居然成功了。”
看着徹底失控的局面,白語秋低低呢喃了一聲,他的目光落在了白亦從的身上,而那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冷靜自持,即便是打鬥讓他衣衫凌亂,也沒有影響那份從容。
“我知道她可以做到,一如她始終選擇相信我。”
白語秋當然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麼,伴隨着泥沙凝結的軍隊消失的,是漫天遍野怒放着的曼陀羅花。永生的輪迴已經終結,失控的神力兩相抵消終於徹底釋放,那麼由神力滋養出來的花魂和花魂孕育着的怪物,自然也沒有了存活的可能。
“呵,我敗了。”
講出這句話的時候,白語秋居然沒有覺得傷感。
相當諷刺的是,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釋然,彷彿這是他和夏眠最好的結局。
........
不知過了多久,耀目的金色光芒終於黯淡下去了。
成千上萬由泥沙凝聚而成的怪物被斬殺於神女的長劍之下,徹底消失在了虛空之中,在最後的那一霎,身着盔甲的神女也彷彿用盡了最後一絲力量,散成星星點點的金光。無盡的光芒把天地間所有的污.穢徹底洗滌,曼陀羅花海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片祥和。
全部的惶恐與災難塵埃落定,像是沒有發生過。
隨着光芒消失,何漫舟的身影漸漸浮現出來,她的頭劇痛不已,纖瘦的身體從盔甲之中跌落下來,彷彿下一秒就會暈倒一樣。眼前的一切似真非真,連接着虛幻的通天塔也在破碎,何漫舟抬起頭,可以清晰地看到純白的磚瓦正在傾塌。
漫天黃沙席捲而來,景象變得不再完整,僅僅像是漫長而又無比真實的夢境。
而現在,一切終於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