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犧牲
這一切發生的太極太快,即便是白語秋也有些措手不及。
那句驟然出口的安慰,與其說是在替樓蘭小公主分析出路,倒不如說是他給自己一劑強心劑,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然後白語秋的目光直直地停在懸浮在半空中的鏡面上。
那是隔着霧氣一般朦朧的景象。
原本應該融入夏眠體內的神力,此刻盡數跟何漫舟融合了,整個過程幾乎是不可控的,白亦從站在旁邊,試圖將何漫舟從危機的重心救出來,卻被光芒形成的屏障橫亘在外。而何漫舟如同無意識的傀儡一般,臉上的神色近乎於恍惚。
幻境之中的景象幾經變化,幽藍色的光芒不斷溢散,最後將何漫舟徹底籠罩。
在過分強烈的力量的衝擊之下,女孩子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半透明化,淡成了入眼藍芒中的一部分,然後又很快有更多的光芒衝破山洞的黑暗,將周遭的一切照得通明。
岩壁上的壁畫像是沾染了血一樣,在幽暗光芒的映襯之下漸漸蘇醒。
那是崩騰而來的千軍萬馬,沙礫凝結而成的軍隊自虛空之中浮現出來,手持長矛的護衛面目猙獰,披着盔甲的駿馬嘶鳴不止。壁畫中的神明睜開了閉合的眼眸,極為動人的碧綠色眼眸閃爍着恐怖的光芒,她足下踏着飛縱的沙礫,從壁畫裏款款走了下來,停在了那個手持玉如意的女孩子面前,張開了手臂環繞着她,讓無盡的光芒充斥着何漫舟的身體。
何漫舟的身影越來越淡,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消散一樣。
但很快,便是在無盡光芒之中的重生。
........
直至此刻,夏眠徹底呆愣住了。
早在千年之前,她曾經在祭台上跳那支滅世的舞之時,便已經見識到了相似的場面。那也是灼燒人眼的幽藍色光芒,然後便是席捲而來的風沙,砂石凝聚而成的怪物刀槍不入,現在這些可怕的怪物們居然重新活過來了。
直至白語秋的聲音傳遞過來,才終於將小公主的思緒勾了回來。
“去找到神女的長劍,只要你將她殺死,你就是唯一的容器。”
男人的聲音帶着篤定,如若細細去品,還能聽到其中的殺意。
慣常雲淡風輕的面具至此徹底被白語秋撕碎了,剩下的只有孤注一擲和破釜沉舟。
“可是.......神力匯聚在她的身上,我怎麼可能殺她?”
樓蘭小公主的眼底浮現出清晰可見的猶豫,像是在極力權衡着什麼。
她從未自詡是一個心善的人,較之無謂的善良,她不介意必要的一點犧牲,如果犧牲的背後可以換來更多的東西,那麼她便會覺得流血殺戮都變得有所意義。
假如說曾經有過心懷善意的時刻,有過純白無瑕的少女時代,那時候的樓蘭小公主沒有旁的任何念想,只是想要做信徒心目之中的聖女,那麼一切也早已經成為過去了。所以的心念都在曼陀羅花糾.纏而來的一瞬間破碎掉了,此後的夏眠雙手染滿了殺戮。
不甘不願、恐懼憎惡,便是人心之中的惡鬼,足以將理性與良知盡數吞沒。
而在千載歲月的折磨之下,樓蘭小公主始終忍受着巨大的折磨,所有的負面情緒影響着她的心智。沉睡千年並沒有讓她變得平和,而是心一寸寸地冷了下來,在花魂的糾.纏之中不斷惡化,成為了侵擾心神的惡念。
時至今日,支撐着夏眠行動的唯一信念只剩下了復仇。
當年那些失控的神力附着到她身上的東西,時至今日她要一一清算掉。
——不然,還能如何。
深究起來,高高在上的樓蘭公主,也不過是個被宿命推搡的可憐人罷了。
但凡有所遲疑,便是心念不足,尚且想要給自己留下退路。如若真的可以有所退路也算求仁得仁,可憐的是樓蘭小公主的退路早已經被盡數封死,生不得,死不得,就連苟延殘喘地在花魂之中維持着可悲的命運,都需要無數巫族聖女和十二姽女的生命來作為獻祭。
可是這真的是夏眠想要的嗎?
她究竟想要什麼呢?
這個問題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時分,糾.纏着夏眠的心神,她並非是想向巫族的族人們復仇,而是向那個徹底毀掉了樓蘭古國的邪神復仇,想要讓由父王和大祭司釀成的悲劇終結。
可是,那位邪神是誰呢?
是被長劍貫穿胸膛的阿姊嗎,還是又一位捲入無妄之災的聖女。12345
早在千年之前,由世人們的貪念而變得渾濁的神力孕育出兩個鬼魅,悲劇就已然拉開了帷幕,這場鬧劇註定要由數不盡的鮮血祭祀,在漫長的年歲之中也無法終結。
當出水素蓮般純凈的阿姊徹底迷失了心智,給樓蘭古國帶來了無止盡的殺戮。而剩餘的神力滋養出花魂,花魂糾纏着選擇了當時的黑聖女——夏眠,將她變成永生不滅的可怖怪物,兩位聖女的純潔無垢就不復存在,成為了毀天滅地一般的可怕鬼魅。
黑聖女和白聖女宿命一般的對峙也隨之開始,從那時延續至今千載歲月,仿若沒有辦法解脫。
而在這場浩大的對峙之中,夏眠又是身處何處。
她的手上就沾染了血腥,那是從小跟她一同長大的阿姊,如若斬殺的僅僅只是殺害樓蘭民眾的怪物,是那個沒有意識的殺戮機器,那麼夏眠不至於記到現如今。可是即便她再如何不願意承認,依舊躲不開夢魘一般環繞在腦海中的幻影。
她分明記得,當長劍貫穿阿姊的身體時,她看到的是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眸,那分明是意識清醒的阿姊啊。
.......到了現如今,現如今。
難道這一切還要重新經歷一遍嗎?
千絲萬縷的思緒糾.纏着樓蘭小公主的心神,她原本就不夠堅決的內心愈發動搖,幾乎快要持不住瘋狂生長的花枝了。而在她的耳畔迴響的,是白語秋伴隨着命令的語氣。
“阿眠,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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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漫舟像是做了一個極為漫長的夢境。
在夢境中她從那座光芒四溢的水晶棺中拿出了一柄玉如意,然後她的記憶便出現了恍惚,伴隨着從壁畫上蘇醒的降世神祗一起,漸漸跟阿玦的過去融合了。等到她睜開眼時,哪裏還有雪山和山洞,入目所及的分明是漫天黃沙,她曾經在夢境之中看到的景象盡數幻化為真實,樓蘭古國盛況之下的文明在千年之後重臨於世。
“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嗎?”
“這不重要了。”
何漫舟在心底無聲問着,回應她的是輕柔的語氣。
阿玦坐在純白的巨石雕琢而成的石階旁,她纖細而白皙的脖頸微微垂了下來,柔順的髮絲遮蓋着她的面容,薄薄的面紗覆在她的臉頰旁,連神色都變得隔雲隔霧。
那是多麼美麗的女孩子啊。
直到此刻何漫舟才忽然意識到氣質對於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那分明是自己的肉身,但此刻卻展露出了截然不同的氣質,往昔何漫舟慣有的靈動可愛褪去三分,盡數轉變成為端莊自持,即便是說著最為殘忍的話,她也顯得輕言細語到近乎於溫柔。
“這一切會結束的,因為我已經醒過來了。”
.......原來所謂的藉著她的眼睛感受一切,居然是這個意思嗎?
早前那雙碧色的眼眸沉睡在身體內的時候,也是這樣在無形之中看着事態的發展,藉著何漫舟的眼睛默默感受着事態的發展,卻並無辦法阻止嗎?虛空之中傳來了縹緲的聲線,何漫舟看到阿玦的唇角浮起的笑意,仿若帶着運籌帷幄一般的篤定。
黃沙漫天之間,連炙.熱的風都停滯了。
何漫舟看着阿玦操縱着自己的身體一步步朝前走着,最終停在了正中央的神廟前,那正是樓蘭古國的祭祀神廟,一切悲劇誕生的地方。她立在神廟之前,傾身來拜了三拜,於是神廟迸射出了耀目的光芒,天地之間只剩下了足以灼傷人眼的金色。
在金色光芒最盛那瞬間,那座直聳雲霄的通天塔終於浮現於世。
不過轉眼之間,肅穆的畫面徹底崩盤。
短暫平和的假象在狂風降臨的那一刻驟然被撕碎。鋪天蓋地的黃沙吞沒了眼前的景象,沙礫掩埋了目之所及的一切。這樣的變故太過突然,以至於何漫舟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眼看着神廟的輪廓被無止無盡的風沙包裹,傾倒性壓下來的沙暴侵蝕着廊柱,像是要將一切徹底掩埋。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誦經聲回蕩着,無時無刻地侵蝕着神經。
隔着海市蜃樓虛幻的霧氣,何漫舟看到刺眼的金色光芒之中,漸漸浮現出一個縹緲的身影。那位身裹紗幔的女孩子從通天塔的廢墟上走了過來,她赤.裸着雙足,腳踝上繫着金色的鈴鐺,隨着輕盈的步伐,黃沙之上盛放起了妖.嬈而凄美的曼陀羅花。
“真沒想到最後是這樣的局面,我原本沒有想要親自動手的。”
女孩子的聲音帶着動人的嬌嗔,語調近乎於輕柔。
阿玦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神廟前,而那個女孩低低笑了起來。
“但是容器,就該為大局犧牲,對不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