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蹤
到了年底,z市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氣溫驟然下降好幾度,雪水混合著泥漿,小衚衕里都快沒了下腳的地方,連平日裏遛彎的老大爺都不見了蹤影。
何漫舟從小衚衕里出來,臉上是遮不住的沮喪之色。
臨近下班的時候,她接到考察隊的李叔叔打來的電話,前些日子他們通過何盛留下的古畫查出某處遺址,很有可能與他失蹤之前的行程有關,所以趁着周末特意去了一趟。
可惜,這次又是撲了個空,考察隊依舊沒有找到任何關於老何的消息。
“小舟啊,叔叔也替你爸擔心,老何人好,這些年來都很照顧我們幾個兄弟,當年他突然失蹤,大家心裏都不是滋味。不過,這事真是沒有辦法了。你說的手札我們壓根沒見過,那幅古畫也根本查不出什麼來......哎,孩子,不然就這麼算了吧。”
何漫舟微微低着頭,鞋尖踩過未化的積雪,李叔叔的話回蕩在她的耳畔。因為心底想着事情,她沿着人行橫道漫無目的地一路朝前走着,任由公交車錯過了好幾班。
那些關於老何的記憶,都跟着蔓延而來。
何盛失蹤的時候,也是飄着雪的冬天,博物館一年到頭最為忙碌的時候。作為博物館的館長,天南海北的出差在所難免,跟着考察隊一起外出也從沒出過岔子。
何漫舟原本以為那只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考察,可是父親卻再也沒有回來,就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在何盛失蹤之後,當年考察隊的成員們都很自責,一直幫何漫舟調查那次意外,可任由大傢伙再怎麼努力,卻是至今沒有找到任何的有用線索。整整一年過去了,何漫舟無數次燃起希望,又隨着調查結果紛紛落空,她知道父親的失蹤背後疑點重重,想要找到線索無異於痴人說夢。
這次的結果,果不其然又讓她失望了。
何漫舟回憶着電話那頭李叔叔的話,低低嘆了口氣。
算了,怎麼可能算了呢.....
就在這時,汽車尖銳的鳴笛聲勾回了她的思緒。
何漫舟抬眼一看,前面街市的燈火通明,夜幕之下那條人聲鼎沸的小巷,正是z市有名的古玩一條街,古董愛好者們的天堂——碧雲街。
與那些裝修恢弘奢華的正規古玩城不同,碧雲街顯然更加親民一些,這裏的人員流動性很大,整個一條衚衕分佈着各類商鋪與小攤,好多都是臨時過來支攤的野生賣家。
即便是這麼冷的天氣,碧雲街依舊人來人往。
總有那些自覺眼力頗高的人,願意拿出大把時間在古玩一條街溜達,從眾多攤位店鋪里尋找有眼緣的一家,從中找到滄海遺珠的寶貝,或者僅僅只是為了開開眼界。
雖然不乏一些經常過來彼此熟絡的攤主店家,不過更多的則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還停留在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階段。對於那些眼力不好的小白來說,就是真讓人家給騙了,事後反應過來也找不到人,只能花錢買教訓,自認倒霉。
不過,這事也看緣分,在騙子扎堆的地界,時不長也會碰上幾位東西物超所值的賣家。那些家中留有傳家寶,又偏偏沒有門路找不到商機,不知道古玩行情的門外漢,真到了急需用錢的時候,只得在碧雲街的古玩一條街臨時支個攤位,換一筆急錢了。
他們手裏頭的東西是真的好,價格又比市面上低了許多,要是這會兒有眼裏很好的高手低價給收了去,那就是賺了天大的便宜。
這正是古玩一條街的獨特魅力所在,有眼力的高手能從魚龍混雜的物件中淘到真寶貝,沒眼力的人們保不齊一件古物賠個千八甚至更多進去,也沒處找人說理去。
賭的就是,來來往往之間的經驗。
就像是老人家們都喜歡逛早市夜市一樣,總有些人對這種接地氣的地界情有獨鍾。何漫舟原本也是這裏的老熟客,她是土生土長的z市人,打小就住在老城區這一片,在小的時候,沒少跟父親老何出來“尋寶”。
說是尋寶也是鑒人,看着世間百態眾生相,小小的古玩攤容納着某段年代的縮影,何漫舟聽着老何繪聲繪色地講解那些古玩背後的歷史,再比比誰的眼力更好,能以最低的價格淘到好東西,這是他們父女兩個獨特的愛好,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
只是父親一去不回,她就沒再來過了。
粗略來算,何漫舟已經一年多沒來這裏了,上回過來還是爸爸領着她長見識的。想到曾經和老何一起在碧雲街淘弄古玩,父女倆有說有笑的日子,何漫舟的心裏就忍不住泛起酸楚。清冷的月光映着雪色,她的腳步越發沉重了。
現如今故地重遊,老何卻不在了,只剩下了觸景傷情。
今晚古玩街還挺熱鬧,前邊一處店鋪聚了好幾個顧客,站在門口就能聽見議論聲。
“大爺,遇到我算是你的緣分,我瞧着你也真有難處,就不跟你扯那些沒用的了。你要是誠心想賣這個物件,我可以給你講講,免費替您鑒定一下。”
何漫舟聽到聲音,就知道這店主遇上個真主了,否則也不會說免費鑒定。她抬頭掃了一眼,古色古香的店鋪門上掛着牌匾——馬記古玩。
原來是馬陽坤的店鋪,看來這真主手上的古董還是一件少見的好東西,不然就沖馬陽坤的一貫作風,絕不可能這麼熱情。
要是老何也在的話,就沖他那嚴謹的作風,一定想去看看吧。
這樣想着,何漫舟不由地走了過去。
店主馬陽坤裹着皮製大衣,平頭國字臉,瞧着模樣不過四十齣頭,眉眼還算端正,可是目光卻透着幾分凶色,一看就是不太好惹的主兒。
被他拿在手裏的,是個十五厘米左右高的青花人物瓶,然後他眉梢一挑,開始對這手上的物件看似專業地鑒定說道:“這瓷瓶顏色淡藍,以隸書隸書題詩,是清代順治年間的物件,到現在有些年頭了,保存得也很完好,算是個值錢東西。不過嘛,正品值錢,贗品卻未必了。”
站在他對面的是位穿着黑色棉襖的老人家,看起來有六十上下,棉襖很舊,頭髮已經花白了,此時他一臉愁苦之色,定定看着對面。
聽到店主的話,老人家不由上前兩步卻又停下來,隨後急急辯道:“不可能,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平時都埋在老家院裏地底下,連看都捨不得看幾眼,可寶貝着呢。”
“您寶貝這物件,跟它贗品又有什麼衝突呢?”馬陽坤翹着二郎腿朝八仙桌上一靠,隨手在瓶子上指指點點,“要我說,這就是個贗品,這筆觸渙散,紋飾模糊不清,釉也過於厚重了些,一看就是工匠師傅手藝不好。不過造型倒還別緻,輪廓有個七八分相似,姑且算是仿的不錯。怎麼說.....收藏價值沒有太多,擺在家裏圖個新鮮倒也可以,想必您家裏是沒有鑒定行家,才傳了這麼多代吧。”
眼看着被自己當成寶貝的瓷瓶被說得一文不值,老人家臉色直接變了,帶着方言的話語很快傳了出來。
“這是我們李家的傳家寶,最難的時候都好生生保存着......怎麼可能是贗品?”
“李大爺,我唬你做什麼,有必要嗎?”馬陽坤抬眼瞧了老人家一眼,臉上的橫肉透着幾分凶態,大大咧咧地說,“我在這碧雲街待了好幾年了,誰不知道我馬陽坤的名號,誰敢說我一句不好?跟我老馬做生意,沒有誰說不好的。”
這番話馬陽坤還真的沒瞎說,只不過和他表達的意思,卻是南轅北轍。
馬陽坤是碧雲街有名的地頭蛇,他店裏的東西向來是真假混着賣,價格虛高、以次充好都是常有的事情,這些不乾不淨的事情同行都知道,看不慣他的人大有人在。
可是據說馬陽坤的背後很有點背景,好像是認識幾個道上的朋友,曾經有幾個吃了虧的顧客找上門,非但沒有討回公道,還被威脅恐嚇了一番,最後也都不了了之。
“我不是z市,我到哪打聽去?”
那位李姓老人不知道這話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懷璧其罪,才剛到碧雲街就被地頭蛇給盯上了,只是很快把瓷瓶從馬陽坤的手裏拿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
馬陽坤見這老頭有些遲疑,馬上裝作不在乎的樣子,然後說道:“怎麼著,這是怕我唬你啊?我店裏的這些物件,景泰藍八寶紋大香爐,掐絲琺琅花鳥圖瓶,都是萬曆年間的好東西,尤其是這個——你瞧瞧,這鼻煙壺。”
趁着店裏聚了好幾個看熱鬧的客人,馬陽坤乾脆起身走到一旁的玻璃櫃枱前,他隨手點了點,然後將櫃門打開,從中取了個物件出來。
被他拿在手裏的,是一個小巧精美的鼻煙壺。
何漫舟打眼一看,居然還是個內畫鼻煙壺。那物件不過六七厘米的大小,以一層透明玻璃作為載體,琺琅釉繪在玻璃胎上作以裝飾,筆觸細膩的嬰戲圖畫得栩栩如生,這小巧的物件工藝性極強,處處透着精緻與品位。
“您瞧,京派的內畫鼻煙壺,這可是上好的寶貝,當年是從宮廷裏頭流出來的,費了好一番周折才被我收來,少說也得十萬往上數。我這店裏好東西多了去,件件都比你手上的要值錢得多,要不是看您老人家急着用錢,我壓根不會收這件瓷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