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番外(17)
眨眼時光便至南梁三十九年,羅熙於兩月前乍然薨逝,舉國哀慟三十三日後,現如今已葬入皇陵安息,年僅九歲的新帝羅福登基。那日晌午,滄泱一回來府邸就跟我說起了這事,面色帶着些許凄傷,我是原不相信的,只輕笑道:“你必是又在誆騙我,陛下這兩年身子一直不算太好,都傳出多少次這樣的消息了,最後還不是都化險為夷了?”
滄泱一時無言。
我淡淡笑。
隨後,滄泱輕輕一嘆,神色十分認真的對我道了一句:“這次是真的。御醫全都侍候在側,束手無策。”
我這才覺出幾分嚴重,心頭一緊,“陛下怎麼會?”
滄泱一搖頭,“大約是情蠱和鎖骨針在作怪。”
我忙問:“那你覺得怎麼樣?你當時也中了鎖骨針。”
滄泱笑望住我,悠然道:“放心,自是不會叫你做寡婦的。”
我瞟他一眼。
在時隔這麼許多年之後,當我猝然接到皇後傳入府邸來邀我帶着元澈入宮相聚的懿旨時,手裏輕握着明黃色的錦布,心中突感恍如隔世般,原來許多事情早已經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元澈是我和滄泱的兒子,剛滿五歲,元,初也,澈,清也。
滄泱是希望元澈能做一個清清楚楚且明明白白的人。
彼時御花園風光正好,花團錦簇依舊,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入過宮了,本以為再也不會踏進這個滿是回憶的地方了,卻沒想到,羅熙一走,我就來了。
元澈正和羅福在不遠處的小亭中玩鬧着,遙看去,就像是小小的滄泱和小小的羅熙,皇后一身金絲嵌紋鳳凰華服,在晶亮的陽光下散發著淺淡的光華,宛如流水漣漪,“自從多年前那一別後我倆就再未見過,說起來,在這宮中的眾多妃嬪中,我最為看好的人自始至終便只有你一個,我之前並不曉得你和陛下之間的那些往事,原以為你能夠長久的留在宮中,留在陛下的身邊,做為左膀右臂,也能時刻幫襯着我一把,替我分擔些。”
我緩緩收回目光,莞爾笑道:“皇後娘娘實在高看我了,宮中的爾虞我詐,那兩年見太多了,我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生活。”
皇后嘆息道:“你原就是個有福氣的,不瞞你說,你如今的生活正是我當年處在閨閣中時最為嚮往的。”
我笑看着皇后問:“皇後娘娘可曉得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如今倒是被旁人說得不像樣子。”
皇后含笑,“可你卻樂在其中不是?”
我輕輕一笑,片刻后,輕聲問:“庄婕妤可好?”
皇后低眸,“她兩年前就在三生殿沒了。”
我“哦”一聲。
皇后道:“你也不必太過惋惜,庄婕妤和寧親王就像是比翼鳥,比翼是要雙飛的,一個走了,另一個自然是活不長的。”
我點頭,“那麼?”
我還未說什麼,皇后就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後來庄婕妤在三生殿生了個女兒,陛下不願承認,如今,我至多也只能賜個郡主的名號給那孩子。”
我深吸一口氣問:“陛下這兩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皇后搖一搖頭,“本不想告訴你的,陛下臨了時特別交代過。”
我一蹙眉,“交代過?”
皇后一抿嘴道:“罷了。”
我忙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皇后道:“陛下自從幾年前回來身子就一直不好,我也曾問過,陛下根本心知自己的病源在何處,因而一直不願意見你,就怕自己少活一日。”
我緩緩道:“我不明白。”
皇后嘆道:“我原也不明白,所以有一次,我在御書房問過陛下,你知道陛下是怎麼答得嗎?”
我搖頭。
“陛下對我說,雖不能時時見你,但只要他還活着,晨曦時分,一睜眼,他就和你同在一片藍天白雲下,夜幕降臨,透過窗紗,他就可以跟你同賞一輪明月,更可以隨時呼吸着跟你一樣的新鮮空氣,他每次早朝看到滄泱風采,就能知道你一定正過得很快樂,很幸福,這就已經足夠了,陛下他還說,如果他前些年就死了,你一定會傷心,會愧疚,而他越晚死,你心中的傷感就會更少一分,時間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可以沖淡很多感情。”
想不到,羅熙他竟已經為我想到了這個地步。樂書吧
原來這些年我的幸福全都加諸於他的痛苦之上,不禁在心中自嘲一笑。
我淡淡道:“陛下他真傻!”
“是啊,陛下是傻,你知道么,陛下還做過更傻的事。說出來你可能都不會相信。”
“什麼事?”
“陛下的情蠱乃是不能動情,鎖骨針最好不要動氣,他分明知道聽見關於你的消息便會動情,他分明知道看見滄泱便會不自覺的動氣,可他還是每日堅持看你的消息,還是堅持將滄泱留用在朝中,就是想離你更近一些,前一段時間,陛下完全起不來身,躺在床上還抱着那本冊子,裏頭都是一條一條關於你的消息壘起來的,一面咯血,一面翻看,抱在懷裏,像個寶貝,陛下後來咽氣時交代我將這冊子與他一同帶入棺中,但我沒這麼做,”說著,皇后就往後看了一眼,宮女將冊子遞上來,皇後接過,指尖輕撫一撫,推到我面前來,“你看看?”
我拿過,一本青灰色的素皮冊子,看上去已是很舊了,翻開看時每一頁都有着一種脆酥酥的聲音,應該是被羅熙翻來覆去的看過,我眼光才掠過幾頁,就感覺眼前已經模糊。
三十二年春夏,淼淼大婚。朕記得,那晚月色很好。
三十二年秋冬,淼淼有孕。雖窗外秋葉簌簌秋葉黃,但朕應該高興。
三十三年春,滄泱滿面紅光,看上去心情很好。淼淼大約也好。
三十三年初夏,元澈出生。元澈,名字不錯。滄泱手筆。
三十四年春,一家三口結伴出遊,滄泱三日未上朝露面。
三十四年冬,淼淼發燒。
三十五年春……
三十六年春……
……
“陛下這又是何必呢?”
皇后道:“陛下雖在年少時開罪過你,但其實,他對你的心思絕不少於滄泱半分,我告訴你並不是要你怎樣,而是想着你也應該知道陛下對你的情意,不要再誤解他了,他終是錯過了你一世,可他卻並不願你用一生來償。”
我淡淡道:“我一直以為陛下想通了。”
皇后一搖頭。
沉默片刻,元澈小跑過來一頭撞進我懷中,抬起天真的雙眸,看着我一臉笑嘻嘻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羅福則是在一邊很是沉穩的樣子,像個小大人,“子清,你羞不羞,這麼大了還要找娘親!”
皇后笑抬起手來摸一摸羅福的額,羅福仰面一蹙眉。
這個蹙眉像極了羅熙當年。
我也笑,“對了,方才說庄婕妤生了個女兒?”
皇後點頭,“是啊,憶之長得很好,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陛下生前也算善待她,但就是一直沒承認了她,於是,就在羅福登基后兩日,我就趁機將憶之尊為了惜蘭郡主。也算是給庄婕妤一個交代。”
我想了想道:“憶之再怎麼說也不是陛下的骨血,總留在宮裏怎麼也說不過去,不如讓我帶走她可好?”
皇后一掙眉問:“你果真願意?”
我笑,“為何不願意?”
皇后含笑點頭,“那也好,畢竟宮中不如府邸生活來得暢快悠閑。”
我道:“是啊,我也不願意這麼一個沒人胚子從小就長在宮中這個大染缸里,我和庄婕妤之前也算是好了一場,多加看護她的女兒也是應當的。況且不管大人發生過什麼,孩子總是無辜的。”
皇后看住我道:“你能這麼想倒也好。”
我道:“我還記得,很久以前陛下曾也對我說過,他的性子就是因着自小在皇宮中長大才養成的,他那時處境艱難生活並不如意,一直經歷着爾虞我詐,互相利用,能看得出來,他一點兒都不快樂。”
皇后輕嘆道:“若有的選擇,誰願意待在這裏?”說著,她目光悄然落正在一側眨巴眼的羅福身上,“陛下去得早,宮中只剩我們孤兒寡母的,也不知該如何辦,走一步算一步吧!羅福年少,我又不太懂得朝堂之事,我意還是希望你們能多多幫襯一把才好。”
我輕笑,“皇後娘娘就放心吧,滄泱也好,建寧也好,容大人也好,都不會不管的。”
皇後點頭,“如此,我今兒就能睡個安穩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