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也不少……

一個也不少……

一個也不少……

天不過蒙蒙亮,幾十輛牛車連着五輛靈車漸次從武成坊駛出,再怎麼輕車簡從,畢竟也是搬家,每個人都想將最珍貴的東西一股腦兒帶走,再者,宅第要交還於朝廷,如若不能帶走的便只能丟棄,故而這車隊確實不小。

駛出武成坊時,每個人都情不自禁掀簾回望:

苗氏看到的,是那一段已經黯淡在歲月中的青春歡笑,懷中空空,時光如此可怕,她竟無法回憶出確切的笑語,只依舊記得曾經的暢快飛揚。

沈氏在看的,是那個一身紅衣執刀說要請教、看到對方英俊面容卻忍不住面紅的自己,而今,只有懷中依偎的一對嬌兒,和身後那把在鞘中再未拔出的長刀。

陳氏看到的,是那個儒雅不失英武的將軍對她說,我會帶你到這每一處山川形勝去看看的,可最後留給她的只有箱籠中密密麻麻繪製着山川形勝的兵書,可這個與他一模一樣、喜歡指着兵冊問她山川的孩子。

梁氏躺在車中,懷中抱着稚弱的孩子,車后載滿了綠植,肅伯勸過她,這些花草不一定能撐到益州,可她卻很堅決,她一定能養活的,這些年,他們一起養活過那麼多難養的稱世奇珍,每一株他們都養活了,這一次也一定可以……至少,將來要叫孩子看一看,他的父親曾為他親手植了這麼多的花木。

陸老夫人……陸老夫人沒有回望,她只靜默低着頭,大抵時間於她而言,太過漫長,過往許多熾烈終究埋葬,就像當年高大的鳳凰木下,那個以夷族風俗向她求親的少年,笨拙地唱着夷族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歌謠,卻終究沒能走到最後。

一個年輕的聲音清越卻堅定地道:“出發吧,還會回來的!”

於是,車隊再不停留,出了武成坊,上了朱雀大街,此時天光未亮,行人不多,一直向南,直出安定門,那個繁華的、巨大的城池終是漸漸被甩在身後。

走到別望橋時,車隊緩緩停下,這是魏京邊界,此一別,莫相望。

可陸老夫人微微詫異,這一次離開,陸府只低調地扶柩回鄉,因着前番朝堂上的動靜,他們雖有報信於風浪中亦未動搖的真正親朋,卻也叮囑不必相送,怎地還是在別望橋停了下來?

很快有人傳訊過來:“阿鍾伯他們要告辭離去。”

陸老夫人十分吃驚,阿鍾伯是多少年的部曲,一直追隨成國公征戰,數次在前線為成國公以身相護,好幾次都差點救不回來,身子卻是徹底破敗了。陸老夫人從來沒有懷疑過阿鍾伯的忠誠,他們家三代人都在府上,怎麼突地要走?

不多時,阿鍾伯、肅伯、信伯親來磕頭道別:“老夫人,若非您與國公爺一片慈心,我們幾個的老命早該葬送了。自己知道自己事,我們沒多少年頭啦,若是死在半道兒上,還得饒上您一副棺材,平添晦氣。這些兒孫輩雖不成氣候,路上打點跑動是無礙的,便讓他們代我們在您身旁儘力服侍吧。”

那些兒孫俱是悲聲喚道:“阿父!”“阿爺!”

陸老夫人聽得心中難過:“不必如此,路途遙遠,你們確是怕經不起,可何必要你們骨肉分離?他們也一併留下吧。”

阿鍾伯急了:“老夫人!萬不可這般!”如今府上真是缺人之際,他留下兒孫伺候自己算是怎麼回事!

然後,不只是阿鍾伯他們,默默地,還有數十人前來辭別,陸老夫人一眼看去,見領頭的,竟是六郎院中的阿鄭,看向這些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殘缺的部曲,陸老夫人忽地明白了他們的用意:與阿鍾伯他們一般,陸府如今正是艱難之時,他們並不想一起去益州再添拖累。

陸老夫人心中感傷簡直無法言說,這些都是曾經隨成國公南征北戰的好兒郎,難道如今倒要叫他們自己出去討生活嗎?何其凄涼……

便在此時,岳欣然聽到動靜走了過來,部曲紛紛行禮。

岳欣然微微頷首:“方才我都聽到了,阿鍾伯不必走,咱們去益州,一個也不會少。”

阿鄭卻上前一步道:“世……六夫人!”他嘆口氣,一指自己殘缺的左胳膊:“我等俱是廢人,莫要給府上再添累贅。”

岳欣然不悅道:“什麼叫廢人?”

岳欣然一眼看過去,不論是缺胳膊少腿還是沒了眼睛的:“還拿得起刀劍嗎?”

這句問話簡直是最強的刺激。

天下誰人不知,陸家軍,只要還有一口氣,便能拿上刀劍去與敵人拚命!

阿鄭等人昂頭道:“拿得起!”

岳欣然滿意點頭:“那就不要說什麼廢人不廢人的話!”

不待阿鄭張口欲說,岳欣然已經抬手制止:“此去益州,路途艱險,若遇前路不通恐需臨時換道,再者,山匪強盜總是難免,一大家子都在車隊裏,還是妥當為要,便有勞阿鄭,先將部曲分組編隊,撒出斥侯打探路線敵情,前鋒、接應、后隊俱要周全,夜崗放哨也要做好輪值安排。”

阿鄭一肅:“諾!”

他召集了現在的人手,簡單清點之後,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起來,各人各自適合做什麼事,誰干斥侯誰做護衛誰墊后響應了,如此這般一通分派,竟與當年行軍的行事分派一般無二,人人俱是神情肅然,個個領命,恍如仍在軍中。

忽地有人低聲道:“阿鄭,我等原不是想求去的嗎?”

阿鄭一怔,隨即正色問道:“咱們還拿得起刀劍嗎?”

“這是自然!”

這許多年在府上,他們也一日未曾真正放下!陸府的兵,只要還能喘氣,便不會扔掉自己的刀劍!

“那便拿起刀劍,保護好老夫人與各位夫人!”

岳欣然看着阿鄭這群部曲,方才分組編派完畢,她又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一種鋒芒,好像那曾經戰無不勝的靈魂又在閃耀着光芒,這樣的百戰勝師,哪裏去尋,叫他們離去,才是既浪費又不負責任,岳欣然絕不會做賠本買賣。

然後,岳欣然朝這群隱約興奮中帶着點茫然的漢子們道:“諸位,如果你們就此散去,世上不過多幾個會武藝的瘸子、跛子、瞎子罷了。可你們只要還聚在一處,手中還有刀劍,便是國公爺不在了,世子不在了,二爺四爺五爺都不在了……陸家軍卻還在你們身上真正活着,這世上,便還有陸家軍!你們彼此便是彼此的眼睛、手和腳,只有殘缺的個人,卻沒有殘缺的陸家軍!”

這一剎那,岳欣然竟從這些漢子眼中隱約看到了淚水,然後阿鄭才雙目通紅道:“諾!”

部曲們齊齊道:“諾!”

那股隱約的氣勢彷彿又更熾烈了一些。

再次分頭執行命令時,雖然眼是眇的,腿是瘸的,可是眼神、氣度、行事章法,又已經截然不同。

岳欣然才朝老夫人與阿鍾伯他們微微一笑:“我已經約好了,您幾位可以一道前往益州的。”

阿鍾伯、信伯、肅伯俱是茫然難解,他們上了年紀,確是怕給府上添麻煩,這才想着留下來,六夫人再如何足智多謀,也難解決這問題吧。

再然後,遠遠一輛破舊馬車駛了過來。

岳欣然率先一禮:“您果真是信人,想必您已經決定好了?”

車內傳來一聲輕哼,然後一個人從裏面掀簾而出:“去益州可以,那酒精之法,你可要全盤相告!”

岳欣然誠懇道:“我不通醫理,可腦中所知,不只酒精,還有許多其他奇巧之事可以救得人性命,只要向太醫您肯研究,我是求之不得,定會全數相告,絕無保留。”

來人正是那位給梁氏接生時診過脈的向太醫。

能在成國公府敗落的關頭被派來診脈,可想而知他在太醫院是個什麼地位了。岳欣然早打上他的主意,早早說好了,若是梁氏沒有出現產褥熱,便請向太醫一起到益州研究“酒精”對於產褥熱的作用。

向太醫本人是個沉迷醫術的技術人士,對酒精十分好奇,岳欣然的提議本來就非常有吸引力,再加上,最近不知為何,太醫院院正總派他去給太后診脈,在開了幾次不痛不癢的太平方之後,在陛下又一次問起太後身體時,他終於忍無可忍地懟了回去:“太后鳳體安康得緊,本就無恙!”

陛下大喜過望,太后臉色非常難看,太醫院同僚們的眼神也很精彩。

一怒之下,向太醫索性交了官印,去益州拉倒。

岳欣然笑吟吟一指向太醫朝阿鍾伯、信伯、肅伯道:“太醫護佑,您幾位不必糾結啦,都一起吧。”

阿鍾伯、信伯、肅伯相視一笑,這位六夫人可當真是周全,連御醫都拐了一個來,如此就再穩妥不過,恭敬不如從命啦!

“如此,就容我們再為老夫人多服侍幾年吧。”

岳欣然轉頭朝陸老夫人頑皮一笑:“一個都不少……還多了一個呢。”

陸老夫人難得爽朗大笑:“是極!出發吧!”

這一次,車隊真的啟程,先向西,途徑宛、蒼、葭三郡,直入漢中,再沿歷代有名的米銀道,南越巍峨豐嶺,緩緩向益州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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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寡失敗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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