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記憶是一台年久失修的留聲機，有時候會突然卡頓。

有時會很奇妙的卡在某個點，可能是一個地方，一個人，也可能，是一句話，一個片段。

就像她依舊記得，曾經有個人，陪她走在回宿舍的那條小路上。深秋傍晚，兩個影子，一前一後，被路燈拉得老長老長。厚厚的落葉會發出咔呲咔呲的聲音，她喜歡在上面跳來跳去。藏藍色的手提包里有一把鑰匙，掛着一個哆啦A夢玩偶，一起碰撞，會發出叮叮叮叮的響聲。這個聲音，一直陪伴了她無數個夜晚，和黎明。

每一次記憶的卡頓，都會讓她深深的覺得，某些東西正在迅速離她而去。

正文

林曉珊張開手指，潔白纖細的骨節，在空氣中緩緩的握攏。她其實並不是想抓住什麼。從虛空中聚攏五指，只是一種無聊的消遣。

她笑了笑，五指鬆開，端起一杯美式冰咖啡。

四月，還是春光明媚的天氣，太陽早早的爬起來，曬得人皮膚髮燙。炎熱，是這座城的性格，就像火鍋是流淌在人們血液里的DNA，爽辣是生長在人們皮膚里的紋路。

她是土生土長的山城女孩。二十多年的生命已經變成這座城的一部分，或者，可以說，這座城早就融進了她的生命。

咖啡廳里人很少，她的聲音突兀的響起，“那時候，明明是在四月花團錦簇的校園裏，無論看什麼，卻都是灰色的。”語氣有些薄薄的涼意。

古茗風不知道她哪裏來的感觸，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沒多想，不在意的切了一聲，一邊還吸着黑磚奶茶里的黑珍珠。反正她總是看不懂她。

黑珍珠是她喝奶茶時最愛咀嚼的東西，一粒一粒，糯糯的，甜甜的，一口咬下去，很耐嚼，似乎總也嚼不完，嚼不透，就像對面的林曉珊給她的感覺。而她享受的，也許只是珍珠表面附着的奶茶的甜味。

像此刻這樣憂鬱傷感的珊珊，倒是不常見，古茗風捏着塑料吸管仔細看她，她的眼睛蒙上一層薄霧，表情獃獃的，整個靈魂都像是陷在了回憶中，古茗風用力吸一口快見底的奶茶，吸啦聲總算喚醒了她一點神智，見她看過來，索性抱怨起來，“珊珊，你怎麼了，說好今天下班陪我逛街的，這會兒怎麼一個人發起呆來了。”

林曉珊茫然的張了張嘴，很快反應過來，“啊？我只是想起畢業那會兒，走神了，走嘛走嘛，我陪你逛街去，晚上順便請你吃日料。”

古茗風興奮起來，“真的呀？你請我吃飯?還是死貴死貴的日料？”

林曉珊拉起她的胳膊往門口走，星巴克門口進來一對年輕的情侶，女孩低着頭靠在男友的肩上，黑髮下的皮膚透着光澤。

四個人在門口相遇，出於禮貌，林曉珊拉着古茗風的手臂讓在一旁。

等小情侶經過身邊，走向店內，她看了一眼古茗風，嘴角悄悄升起一個不易發現的壞笑，手臂親昵的放在古茗風的腰上，不輕不重捏了一把，湊近她耳邊，“是啊，美女，今兒小爺高興!小爺請你吃大餐!”

聲音不大，言語間卻有挑逗的意味，剛好被身後的女孩聽到，悄悄看了林曉珊一眼，澄澈的眼睛裏有些不覺流露的驚訝。

對於從穿着打扮總給人一種淑女風的女孩嘴裏冒出這樣的話，她的驚訝不算意外。

古茗風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不甘示弱，側身吧唧一下親在林曉珊臉上，“小爺，你太好了，容我再奉上一個熱辣的香吻。”又是吧唧一下。

口紅印子彷彿一個壞心的孩子，調皮的留在林曉珊臉上。

“乖-”

林曉珊在她腰上的手用力一掐，古茗風立即蒼白着臉，險些尖叫出來。

這是她們認識以來，一直愛玩的小把戲。兩人某次在公司宿舍里打鬧成一團，林曉珊笑稱，“我們這兩個二十年找不到伴兒的老光棍，只能湊合在一起，互相幫助，互相調戲了，往後，你想去調戲別人，記得要先經過我的同意。”

林曉珊覺得，喜歡一個人，就是粘着他，霸着他，鬧着他，對友情，也是如此。

她們認識彼此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從林曉珊18年大學畢業，進入山城時光語言教育培訓公司做英語老師，認識古茗風開始，前後不過半年。

半年，她們從最初的陌生，到現在的親密，這個過程，對林曉珊來說，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她是個性格孤僻的小孩，在認識古茗風以前，這個世界上，似乎很少有人比她更理解孤獨的滋味，當然，她似乎也很享受孤獨。

山城時光語言培訓公司，位於重慶一座臨江而立的大樓頂層，雖是不起眼的創業公司，對林曉珊來說，卻是她大學畢業以後進入的第一家實習公司，對人生里的每個第一次，她總是懷着一種小心翼翼的情愫。

後來實習期滿，一起進來的實習生嫌公司規模小，待遇低，老闆長得像個江洋大盜，紛紛嘆息此地不宜久留，很快就另謀出路，考研，留學，跨專業工作，為了一個更好的未來，都拼盡了全力。

只有林曉珊，選擇留在山城時光，守着英語教師這個一成不變的職位，每天朝九晚五，勤勤懇懇，絲毫不為前途考慮。

最後連父母都看不下去，一個好好的大學生，幹嘛老守着這麼個不見起色的公司，一點追求都沒有，要做老師哪裏不好做，偏要待在這裏。他們鼓勵她去讀研，去留學，或者換份工作，她一一搖頭，父母無奈，說她名牌大學白念了，在家宅成習慣，還真打算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宅一輩子了。

說實話，林曉珊不是不明白父母的苦心。只是，剛入社會的大學生，難道非得要求個個有追求有抱負，志存高遠嗎？她有過抱負。

大學學的是法律，入學前兩年，一門心思往律師發展，對教書育人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就算是吃不上律師這碗飯，也沒想過選擇教師這個行業。

可惜畢業前那兩個月發生太多事，對別人來說，只是人生中平凡又獨一無二的畢業季，應該是美好的，值得珍藏的，畢業典禮，畢業美照，同學聚餐……對她來說，不過短短兩個月而已，整個人生被一隻手顛倒過來，又顛倒過去，一切都變了，什麼律師，什麼精彩的人生，她只想過好自己平凡的生活。

她們去的那個日料店，離公司不過幾站公車的距離。一路上的擁擠和喧鬧，把時間變得很漫長。

林曉珊靠在椅背上，聽着身邊吵吵嚷嚷的聲音，聞着空氣中漂浮的汽油味，突然想起以前，那個剛上大學的自己，沉默的神情，驕傲的眼神，什麼時候都總覺得世界很膚淺，可她現在覺得，不管做什麼事情，自己開心就好。

電子喇叭播報，她們的目的地已到。胳膊被古茗風冷不丁戳了一下，她趕緊收拾手提包，跟着人群涌下車，還得手腳麻利點兒，不然又會被一幫叔叔阿姨堵在門口出不去，這樣的悲劇她經歷過很多次。

這一次她快快的下了車，因為太心急，手提包的帶子被什麼東西掛住，身子猛的一頓，回頭看，才發現掛在了一個破舊的背簍上，枝條漏出來，擦破藍色包帶的一小塊漆皮。

她堵在車門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裏有些好笑，瞥見周圍人不耐煩的眼神，又有些急了，便顧不得那麼多，用蠻力一扯，背着背簍的大叔沒想她這麼生猛，連人帶貨往後一沉，眼看背簍里裝的蔬菜啊，雞蛋啊，豆腐啊就要這麼嘩啦啦倒在林曉珊臉上，她來不及躲閃，下意識閉上眼睛。

“你下次注意點兒吧大叔，背着這麼重的東西，就不要來擠公交了，坐地鐵會方便些。”

林曉珊聽見這個聲音，一下子睜開眼睛，直直的望向說話的人。

她不相信偶遇，更不相信舊人重逢會發生在這樣一個普通到滑稽的場合。她看向那個人的臉，這幾乎只是一個條件反射的動作，她對自己解釋，對於任何幫助自己的好心人，看看他的臉，然後道一句感謝，總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

“謝謝你。”

她看着眼前的人，很有禮貌的說出這句道謝的話。她有點失望。剛才那一瞬間故意忽視的狂烈跳動的心臟，這會兒不知為何，像是再也不知道如何跳動了一樣。

“不客氣。”那個男人這麼回答。

林曉珊轉頭就走。這個世界上有70億人，長得像的人那麼多，何況是聲音。

她低着頭和古茗風一起走向那家日料館，忍不住想，我真的是有病。

一上午接連上兩堂英語課，第一堂是閱讀，第二堂是寫作，每堂課2.5個小時，而下午還有接着兩堂口語課，林曉珊這會兒正撐着講台，用最後一點力氣朝教務主管“皮卡丘”扔去一隻鉛筆，啞着聲音對他喊，“大哥，你試着想像一下，如果這是一塊磚頭，飛過去就能直接砸死你，這樣就皆大歡喜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