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孽照前生
和這千里冰封的地方一樣,孽鏡台在一陣白茫茫中,若是不識路,想來是找不到的。十九如今再看這一望無際的冰原,竟找不到一點純潔壯闊的意思了,想來自己在這裏呆的時間還不長就已經倦怠,那若是在這裏受刑,待着本身就是一種折磨了。
鏡子也是一面冰鏡,可以看得清楚人形,卻並不能看清楚人臉,和冰一樣,透明,但並不純凈,大概大多數的人心也是這樣。冰鏡平鋪在他們腳下,照見的卻不是他們,一個個陌生的身影閃回在冰面,成為無數生命滄桑的群像。
黃蜂示意兩鬼上前,重光卻暗自退了幾步,那些事連他自己都不敢面對。泥鰍倒是不在意,自己是個流匪所有人都知道,沒什麼可怕的。便大闊步地走到冰鏡上,低頭準備回顧自己的一生。影像從一個小孩子開始:
五歲,流亡。騙取了城東李婆婆的十兩銀子,李婆婆氣絕。
十一歲,逃竄。搶劫了一寡婦的一袋面,寡婦餓死。
十五歲,混跡。放火燒了一個富商的宅院,一死十傷。
……
一生為惡,害人一百,毀家十戶。
十九看着鏡中一個個慘死的無辜之人,眼眶漸漸就酸了下來,可是她沒有眼淚。再看泥鰍,或許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害死了這麼多人,此刻也已跪在冰鏡上抽泣了。我們活着,到底給別人帶來了多少麻煩?我們的存在又到底傷害了多少人?這些,也許死後會知道,也許永遠也不知道。人們已經忘記了反思。
黃蜂漠然地看着三人,這樣的情況他見得許多,不會再受觸動了。好多人都是死後才開始懺悔,可前業早就已經無法彌補了。他慢慢地走到冰鏡中,拎起泥鰍丟出了鏡面,又拖着抗拒的重光,把他放到了正中,冷冷地說:“你連死了都面對不了,活着的親人要怎麼才還得清你這些罪孽?”
十九看着獃滯的重光,不忍心地插開咄咄逼人的黃蜂的話:“活着的親人還可以幫還這些罪孽嗎?”
黃蜂說:“可以。當初地藏菩薩沒有成佛時,是一個宿福深厚的婆羅門女,她的母親生前信邪,死後便受生在無間地獄。婆羅門女夜間入夢見到了鬼王無毒,那時的鬼王還不是現在這個野心勃勃的樣子。婆羅門女得到了鬼王的指點,醒后就發下了她的第一個弘誓願,她的母親終得救。”
“我知道,”十九興奮地說,“地藏菩薩發過四弘誓願。”
黃蜂點點頭,“對。這裏就是她的第一個,永渡罪苦眾生。”
“所以,不要連死了都讓你們現世的親人負着你們的罪。”黃蜂看着十九,卻像是在對重光說一樣。
“我知道了。”重光幽幽地自語,可是卻只有他自己知道,親人,大概一個也不剩了吧。泥鰍在一邊似懂非懂地點頭,只有十九一個人暗暗地沉思,自己死了二十年,也沒有面對過自己的前業。是否?也給自己的親人帶來過心魔?
十九沉思的同時,重光的一生已經顯出來了:
出生,在七月七,一目重瞳,人都說這是帝王相,舜和項羽都是這樣。
即位后是國主,髮妻死於兩年後,過三年娶了髮妻的親妹。
而立之年,一場戰亂,害人數萬,毀家千戶。
四十,七月七,牽機而死。
“厲害啊,呆瓜。”泥鰍已經漸漸回過神來,沒心沒肺地過了一輩子,倒是把他早就得適應性很強了。他看着鏡中,以流氓似的口吻誇耀重光道。
沒有人接他的話,黃蜂不在意,重光還在回憶中,十九獃獃地撫臉時,有觸到溫潤潮濕的東西……
“你一生做了兩惡,一害髮妻,二害戰亂。雖然不比流匪一生為惡,但你戰亂害的人多出他數倍。”黃蜂代替王歷冷冷地宣判,“泥鰍,寒冰獄受毒蜂蟄身;重光,入寒冰浴百日。”
兩鬼默默答是,他們沒有拒絕的權利。
十九自孽鏡台後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眼中閃過的都是那高髻纖裳,玉環約臂的身影,那個重光鏡中的髮妻,很熟悉。重光若是自己生前認識的人,他一生的故事裏會不會就有自己的身影呢?十九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