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紫陽古城舊址
新陽城的天,常年藍過別處的天。新陽城的陽光,也總是烈過別處的太陽。
“這鬼地方,整日家曬死人的太陽,要不是火靈氣土靈氣濃些,誰高興呆在這兒。”大漢赤膊站在半道上,伸手抹了把汗,不耐煩的說道,“不就是兒子丟了嘛,就他的兒子是兒子,別人的兒子就不是兒子了?”
“別多說了,叫人聽見,不好。”同伴勸他,“過會兒極塵宗的該來了。”
“一起子軟腳蝦,要不是家裏條件好,有什麼了不得。”大漢酸溜溜的說道,“不過就是跟我們一個修為,怕什麼!”
“得了吧,你能跟人家比?”同伴哂笑,“人家起碼也是大地方來的,資質就比咱們好,酸什麼酸,能給你酸掉根靈根?”
“大宗們出身怎麼了?不照樣有五靈根、廢靈根的嗎?”大漢不屑道,“誰知道來的是個什麼貨色,說不定還不如老子。”
“資質怎麼樣且不提,宗門出身,到底是比咱們散修好得多啦!”同伴有些感嘆的說道。
“勞駕,請問這裏可是斷岳門的駐地嗎?”
兩人回過頭,看見茶棚里正站着四個陌生人。為首的是個青年和一個正值韶華容貌清俊的姑娘,兩人二十來歲模樣,神色平淡,倒是他們身後跟了兩個半大的孩子,並排而立,有金童玉女狀,神色里難掩好奇。
他二人為四人年輕的外表和高深的修為所震,呆立在那裏,一時沒有答話。
臧成弘復又問了一遍,“請問這裏可是斷岳門的駐地嗎?”他說著,暗地裏皺眉,其實也為這簡陋的駐地而震住了。他眼前只有一個搭在黃沙上的破茶棚,站着兩個赤膊的漢子,只看外表,甚至難以想像他們是修士。
“對,是的,這裏就是斷岳門的駐地了,敢問前輩是否是極塵宗的高徒?”其中一個回過神來。
“高徒不敢當,在下確實自極塵宗來。”臧成弘還從來沒被人叫過前輩,眼前兩人也是鍊氣六層的水平了,叫一聲道友也就是了,他還沒築基呢!
“掌門遣我師兄弟二人來迎接各位前輩,還請前輩跟我來。”那人回道。
“道友不必如此,你我同是鍊氣,道友相稱就是了。”臧成弘也不是愛擺譜的,他會做出一個領頭的姿態,無非是因為他修為最高、年紀最長,師妹祁易煙又是個傲氣的,不是打交道的料罷了。
杜蘭真跟在祁易煙身邊,不大想得通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把門派駐地設成這樣簡陋一個茶棚子,不覺得有損門派形象嗎?人言散修艱難窘迫缺靈石,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個缺法,杜蘭真都不能想。
斷岳門的掌門自從愛子失蹤,睡也睡不好,修鍊也沒心思,盼星星盼月亮的,總算把極塵宗的高徒給盼到了,一聽了消息,急急忙忙就迎出門來。
“婁掌門且放寬心,我們幾個同門既然來了,定會好好弄清楚令郎的下落。”臧成弘耐着性子聽完婁才捷的話,寬慰他道,“明日我們就啟程去尋那紫陽古城。”
婁才捷千恩萬謝且不提,杜蘭真暗中打量臧成弘的舉止,只覺得處處都是學問。以他們的天賦和實力,完成任務后都未必有可能與斷岳門的人有交集,也許四人結丹時這些人便因為不能築基而化為黃土,因此沒必要花大力氣結交,但萬事本無定數,說不得哪天就遇上了,客氣些總是沒錯的。
婁才捷未嘗不清楚這群名門弟子的做派。他們看上去彬彬有禮,不代表他們心裏就看得起你,一切都出自教養和謹慎,說不定還怕你一心纏上來結交呢。但現在愛子迷蹤不定,全仰賴這四人出力,即使會叫人嫌煩,他也不得不陪着笑,再三懇求感謝。
“杜蘭真。”婁才捷給四人臨時安排了住處,杜蘭真還沒踏進房間就給衛銜叫住了,“去外頭走走?”
杜蘭真愣了一下,回頭看了臧成弘一眼,見他點點頭,便應下了,“好啊。”
兩人謝絕了婁才捷叫人帶領的建議,一前一後出了斷岳門的大門。
新陽城建在紫陽古城故址的邊上,地處沙漠,炎熱無比,此時還是傍晚,頭上太陽仍烈得很。街道上人來人往,有修士也有凡人,比起極塵宗旁的芙蕖城是另一種繁榮法。
“你怎麼不叫上祁師姐?”杜蘭真猜衛銜此時出來怕不是為了逛街的——衛銜這人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不會逛街的感覺,她想着,怕是想通過新陽城裏的人了解一下紫陽古城。但於情於理,叫上更有經驗且年紀更長的祁易煙都更合理些,如今他們二人出來,別人怕會覺得他們年紀小,不願意跟他們說呢。
“祁師姐怕是不願意的。”衛銜有點無奈,“你且看看,祁師姐是願意和這些凡人散修打交道的模樣?”
杜蘭真一時不說話了。這幾天相處下來,她一直覺得祁易煙是個英氣無比、豪爽大方的大姐姐,待她也十分親切,一路上多有照拂,加上祁易煙本身也是名師高徒,性格又不似溫海藍那樣疏離克制,杜蘭真對祁易煙的感覺極好,但這並不妨礙她覺察到祁易煙驕傲的性格。
祁易煙的好,是分人的。對待臧、衛、杜這樣的親傳弟子,她看得上,也願意放出善意,可以做一個再好不過的同門師姐妹,但對待散修凡人,她全然看不上,連話也不願意說。
本來杜蘭真只是隱隱的有感覺,也不深刻,但如今算是明白透了。非但如此,今天她所見到的簡陋的駐地,也叫她大吃一驚。她是從凡人世界裏出來的,也不是沒見過這麼寒酸的排場,但那畢竟是凡人,誰想到修真門派,也能這樣寒酸?
“那還是帶上我吧。”杜蘭真不知說什麼好的,她總覺得像是在說祁易煙壞話一樣,莫名的覺得很是對不起她,“可我也沒什麼經驗,只能看着學了。”
“拉上你,就是叫你看看,學點經驗的。”衛銜領着杜蘭真沿着街道一路走過去,沿路的商販對兩人很是熱情,不斷的朝他們伸出手來,手裏握着自家的物飾叫人看。他們自幼長在宗門,雖見過許多好東西,卻不由得被這些不值幾個錢的物事吸引了注意。
“這個怎麼賣?”衛銜走過一個捏泥人的攤子前,指着架子上的泥人問道。
“三文錢一個。”攤主一一介紹,“有彩繪的貴些,要十文錢一個。”衛銜兩人俱是衣着華美,一看就像是有錢的。
“給我捏個彩繪的,就你們這裏傳統的那種。”衛銜取出一串銅錢,“現捏給我。”
攤主應了,衛銜便蹲下來看捏他,杜蘭真看了,也有樣學樣的蹲下來。
“聽說你們這裏以前還是個要道重城?”衛銜問道,“那個被掩埋的古城找着了嗎?”
“沒有哪,都說是仙人作法,誰找得到它?”攤主一邊捏着泥人,一邊答道。
“那就沒有仙人後來找過?”
“老早去請了仙人來看,都說不知道在哪裏,已經成為鬼城了,仙人奈何不得它。”
“仙人既能埋了它,又怎麼會奈何不得它?”
“嘿。”攤主怪笑了一聲,“小公子,老頭子在這新陽城待了一輩子了,小的時候也想着仙人都是無所不能的,如今一大把年紀了,才知道從前都不過是在做夢!仙人他也分三六九等,沒本事的仙人,活得還不如老頭子我快活!”
叫一個凡人這樣說,兩人心情都有點複雜,杜蘭真想到斷岳門那個寒酸的駐地,一時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況且,這些仙人只管着自己快活,誰管普通人死活?叫他們一聲仙人,他們誰還真配得上了!”攤主說著,猛然抬起頭,眼中似含有火焰,他咧開嘴一笑,舉起手中的泥人,“兩位仙師,你們說呢?”那泥人給他握在手裏,只露出個頭來,神情仿若真人,色若金鐵,面含絕望,忽也朝二人咧開嘴來,眼裏竟淌出血來。
杜蘭真嚇了一跳,還未有所反應,眼前的攤主忽的炸了開來,血肉澆了他們一頭一臉。
杜蘭真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血腥,一時竟愣住了,直到衛銜拍了拍她的手臂方才回過神,眼前哪還有那血肉橫飛的情景?一街泰然熱鬧,彷彿剛才不過是夢罷了。
“幻境?”杜蘭真開口,方發覺自己嗓子都是啞的。
“應該是了。”衛銜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但比起杜蘭真已是雲淡風輕極了,“不知是什麼來頭。”他皺眉思索了一會兒,“回去問問臧師兄他們吧,他們見多識廣,總能有個說法。”
杜蘭真點點頭,心裏還想着攤主那似有怒火的眼睛,還有那泥人絕望的眼神。
到底是為什麼,竟讓他對修士有這樣的怨氣呢?
兩人在新陽城裏晃悠了很久,卻再沒了之前的興緻,心不在焉的念着這件事,反覆思索其中因由,直到月亮高高懸在天空方回斷岳門。